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湍急河流

    湍急河流

    这是偶然的发现。或许又是必然的。母亲说,你终究会窥探到这个秘密。你跟明星的命运在很早很早,你们还小得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时已经彼此交织,纠缠不清。越想努力挣脱,越是在劫难逃。到最后,还不是屈服。

    我听出她是在影射自己。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开着音响,轻轻跳上一曲。她是个天生的舞蹈者,身体柔软,又极富有乐感。热爱音乐,也能弹得一手好琴,却并非深闺中的富家小姐。她骨子里有一种很浓郁的艺术气息,使她尽管在幼年、甚至大部分青年时期扮作市井小民,也会被父亲从茫茫人群中分辨出来。

    家换了地址,搬到一处靠近山的小别院里。庭院被母亲收拾得极其干净,除了院子正中央的一棵梨树坠落于地的杂乱枝叶与白色花瓣尚存外,其余各处,皆是干净利落的。还是一层的低房,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出骨架,其余的空间用巨木填充。我这次回家,与母亲交谈了许多。父亲在贵州山中视察已有月余,这年的贵州,灾害频频发生。

    她显得很是寂寥。自从姐姐离去,她的笑容越来越少,话更是少。父亲去山中之前便给我电话,说,若是工作不繁忙,就请假回家陪陪老母亲。我答应了。等营养师资格证考下来,暂时又不找工作,便回至凯里的家中。

    母亲心情平淡时,总是在院子里浇浇灌灌,或者是扫地,喂猫。有时候也会读书。她的眼睛花得厉害,我提议给她读书读报,她执意不肯,说自己并没有老到需要女儿读书读报的地步。的确,她还年轻地很,不过才45岁左右。至于她的确切年龄,我当真不记得,拿自己的生日去推算,推来推去,也没个结果。只能大约估计,她比姑姑小上两岁,或者不相上下。

    她有时会突然高兴,有时又会突然悲观。情绪如同潮汐,不停地涨潮退潮,叫人捉摸不定。我回家后,第一顿饭母亲亲自下厨,凉拌了鱼腥草,两人围坐小圆桌,在收拾利落的庭院的槐树下吃鱼头火锅。锅里漂着厚厚一层火红的辣椒。她的兴致很高,胃口也好。我们还开了一瓶茅台迎宾酒,在月亮下,慢慢啜饮。

    我们在说话。彼此却显得很陌生,各自顾自地说着生活中的琐事,不敢稍微牵扯及内心。吃火锅的时候,各自专心致志,没有交谈。母亲与我都有着异于常人的酒量,父亲却是不能饮酒的,而我又并非遗传自母亲,然而,我们彼此都为这个新发现的共同点而真切欣喜。

    渐渐微酣,我望见母亲的颧骨微微突起,泛着粉红色的光泽。我亦有些醉意,母亲这时已经离开座位,捧着酒盅站在月亮底下,举杯邀月般。她透着醉意地看着我,忽然一饮而尽,将酒盅往地上一扔,对我说,“明光,你过来,我教你跳舞。”

    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没有欣喜也没有惧怕。

    她抓起我的手,“这是我跟你父亲第一次跳的舞,那时他还是我的学生。”说罢她捂住嘴羞涩地笑起来。

    “你父亲,是个笨拙的人,教一遍两遍,五十遍,他还是不会,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学会了吗?”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放开我的手,说:“直到去年过年时还在教他,步子凌乱没有章法,还是会踩我的皮鞋;尽管如此,但是他每年还是会陪我跳上一曲。现在想来,时光可真是快呀。”

    “是呀。”

    “关于你姑姑,我跟她接触的并不多,你父亲很了解她,但他一定不会跟你讲太多;我知道你想听关于她的故事,我所知道的是,你父亲总是说,她的故事很长,很长,又很曲折;我跟你姑姑仅仅有过两次交集,你如果想听,我将会慢慢告诉你。”

    “我想听,不过,只是当做别人的有趣的故事来听听罢了。”我一边怕她心存芥蒂,另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母亲又倒了半杯酒,酒瓶中只剩下小半瓶酒在晃荡,她也给我倒了一杯,牵住我的手往屋檐下走去。她在摇椅上坐下,我则坐在她旁侧的藤椅上,她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抬头仿佛是沉思一样,夜风静静地吹,她只是皱着眉,仿佛是在召唤尘封已久的记忆,又仿佛是被谁的手扼住了喉咙。最后,她捋了捋额上的头发,慢悠悠地说,“一共是两次,今天晚了,你又是刚回来,定是十分疲惫,我只讲第一件事,剩下一件,下次找机会说吧。”

    “我不累的。”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话,只是沉浸在思绪里,“我跟你姑姑第一次见面,是不欢而散的,是我挑的头,对她破口大骂;那个时候,你姐姐刚刚出生,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眼睛还不能顺畅地睁开,并且,刚出生时因为脐带缠住脖子导致大脑缺氧几乎瘫痪,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让我跟你父亲格外揪心,自然对明星是百分百疼爱。你不要误会,你亦是我的孩子,对你抑或是对明星,我是一视同仁的,我问心无愧;我记得是中秋节,你姑姑从北京回家,你父亲以及你的祖父母对她热烈欢迎,那种罕见的热忱是我从未见过的,更无从体验。我对她又恨又怕。她总是萦绕在这个家中,每个人做每件事,说每句话,似乎都能跟她扯上关系,我恼她,她的无处不在,似氮气,充盈着我的心肺;并且,她敢作敢为,只要想到便会去做,这点我早有耳闻,倘若她继续这般勇敢,我无论如何是招架不住的,然而,我的年幼的家庭,为了女儿,无论如何我也要牢实地捍卫住。”

    “所幸她在家中住了三天便要走了,她走的时候容光焕发,你父亲要去送她,她执意不肯,点名道姓要我去,那时我跟她在表面上关系维系地很好,谦恭忍让,处处一派和睦景象,当着婆婆和丈夫的面,我只好答应,她更是欣然,仿佛挖好了一个陷阱,净等我去跳一般……的确,我当时确是这么想的,这么些年后,我亦不怕你说我是小人之心……我是抱着明星去的,一来是明星的确离不开我,二来,也请她顾恋小女切不可横刀夺我夫,然而,一切都太过突然,我哭笑不得,只得宣泄满腔的愤怒。”

    母亲停下来,不经意间望向我时,眼中犹有恨意,她吩咐我给她斟满酒,急急喝下,压制住怒火,才继续说,“我们在小路上慢慢走着,没有话语,但她的步伐轻快,心情极好,我开始为自己的恶毒猜想而后悔;渐渐地,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我跟她真如姐妹般,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攀谈起来,并且,那景象仿佛是彼此对对方的不舍稍有流露。她说了一些她的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我则告诉她二老的身体近况,欢愉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回荡,我甚至对她抱有幻想;然而,望见火车时,她忽然跳起来,跑到一个高坡上,回头望着我们来时走的小路,却说,‘等着瞧,我一定会再回来的!’,我被她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她从坡上一路跑下,到我跟前时,忽然说,‘傃,或许这件事我应当告诉你。’我又是一惊,耳中轰鸣,‘什么事?’她狡黠一笑,用手指逗了逗我怀中熟睡的明星,说,‘我也要做妈妈了。’……”

    “‘恭喜你。’我咬着牙说,她伸出右手食指,骄傲地晃了晃说,‘不,你不应当恭喜我。’‘为什么?’我听见我的嗓音瑟瑟地抖得厉害。‘我不想说得太直白……我的孩子,她跟栎树有关系。’……我抑制不住地破口大骂,将明星放在地上,跳起脚来大吼大叫着骂她,字眼极其下贱丑陋,我跳过去抓她的头发,往她身上吐唾沫,对她拳打脚踢,然而,她丝毫不反抗,反而剧烈地大笑,她的面目并不狰狞,她是真切地高兴,这更令人厌恶;后来,我发现,我的脸上全是泪水,而她,尽管衣衫残破、浑身皆是唾液,却是一脸幸福。她在向我宣告,她赢了。”

    母亲讲到骂人这节时,嗓音跟着提高,变得又尖又细,等这段话讲完,她浑身虚脱,就着月光犹能看见她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递过毛巾给她,她擦了擦,闭上了眼睛,却对我摆摆手,说:“我累了,下次再讲吧,你先去睡吧,小光。”

    “哎。”我答应着,要去收拾残羹冷炙,她又叫住我,摆摆手,“放下吧,先去睡吧。”

    “哎。”我明知她此刻是极其不想看见我的,便听话地回了屋。

    “明日,你记得,晚饭后,我会给你讲另外一件事,母亲的记性不好,得靠你提醒。”

    第二日傍晚,我洗好碗后,在梨树下放了一张窄窄的原木茶几,又沏了壶白茶。冒着的热腾腾的蒸气熏到脸上,打潮了眉毛和额上的发。母亲端了两个小木凳,递我一个,自己则在我的对面坐下,掀起茶杯盖抿了口茶水,嘴里啧啧地发着声响。在我殷切的眼神下,她开始讲话。

    “那天晚上,她还是上了火车,兴高采烈的,尽管,恐怕已是体无完肤,头发上还残留着我的唾液,然而,她还是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我尽量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如常日一样地对待你父亲,但心里的怨气无论如何也稀释不了,只能烂在心里,发酵,最终糜烂成一个巨大的伤口。你父亲,他定是毫不知情的,他对待我亦如往日,关怀备至,并且显得坦坦荡。然而,没想到,三个月后,榆林回来了。”

    “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但起初,因为被厚厚的棉衣所包裹,谁都没看出来,等到了屋里,脱掉外衣,眼尖的婆婆看到了,欣喜地大叫,大喊着,‘大林,你是有喜了吧!’,她微微点点头,‘恩,已经三个月了。’我腾地一下火气,却不巧然望见了你父亲,他的神态似有些黯淡,沮丧,我的心一下炸裂开,血像喷泉一般喷涌而出。”

    “婆婆又问,‘榆林,这是谁的孩子?对方打算结婚没有?’,她说,‘我还没有告诉他。’‘他是谁,你倒是告诉我们呀,别卖关子!’婆婆又说,我知道我必然面如死灰,却硬撑着笑脸,说,‘榆林,她是谁的孩子,你说出来吧,迟早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好,傃,我听你的。’她冲我笑着,像一条毒蛇,她走向你父亲——郑栎树,抓住他的手,放进自己手掌中,攥紧,笑吟吟地说,‘孩子,是栎树的。’这是我第二次同她见面。她对我是致命性的人,她豁地拉开生命的遮羞布,让我瞧见一具不健全、甚至残废的躯壳,又假装万分惶恐地再次拉上,她使我对世界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决然地失去了勇气。”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父亲是十分爱您的。”我说。

    她的脸上渐渐浮起笑容,点点头,“是呀,幸好,他是爱我的。”

    “后来,你跟姑姑达成了那个协议吧?”

    “是,往后的你已经知晓了,”她说,“我拥有你父亲却致使女儿远在千里外;她失去爱人,却使得你代替她守在那爱人身边……不得不说,撇开私人恩怨,我得说,她实在是个令人敬佩的人。一个女人,敢有这样的牺牲,敢这样声势浩大地去爱一个男人,我是不及的。她对你父亲的爱,在数年前,便永远永远地超过了我所能给予的。及至后来对待明星,她亦是全心全意,将爱毫无保留地,全部地给了星星,她不是个自私的人,她有责任心,敢于担当。”母亲说到最后,渐渐换了腔调,对那位曾经无比憎恨的人赞不绝口。

    “现在回想起来,姑姑对我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只有见到姐姐,她才会稍有暖意。”

    “是呀,那才是榆林。”

    母亲感慨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头顶的梨树,仿佛透过这纯洁的树开的圣洁之花能有幸瞥见天堂一隅一般。她的茶水渐渐凉透,却依旧挺着身子,又像是在与过去,或者虚无缥缈的灵魂对话中。

    我在家里住了两个星期,直到北京来电话说青阳住院,才急匆匆地告别母亲,独自上路。母亲送我到汽车站,问我,“小光,你自己可以吧?”

    “可以。”我说。

    “你怎么不叫我一句了?”她又说。

    我不明所以,端然地皱了眉无声询问她。

    “叫我‘妈’呀。”她说。

    我忽然笑了,从车上跳下,把她搂在胸前,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嘴唇垂到她耳边,轻轻叫她,“妈。”

    “哎。”她的泪呼啦坠下。

    “我走了。”

    “哎。”

    青阳得了急性阑尾炎,刚从手术台上下来,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他母亲在他身旁焦急地看护,我走进病房,她见了我立即站起来,打着手势请我出去说话。我把买给他的花放进水瓶里,卸下行李,跟随婆婆出门。

    “回凯里了?”她问。

    “是,母亲身体小恙就回去看了看。”

    “你母亲,她身体还好吧?心情还好吧?”

    “都挺好的。”我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能理解你。”她开口道,“但是,你不仅是明星的妹妹,也是青阳的妻子;明星的离去,我们都深感悲痛,但是,小光,你要记住,不管是谁的离去,只要你还残存着一丝气息,生活都要继续下去。”

    “我明白的,妈。”

    “我也知道,你跟青阳生活得并不好,委屈了你,好心的姑娘。”她拍拍我的肩膀,想要给我一个拥抱,我轻轻挣脱,理了理刘海儿,歉意连连,“妈,我想去看看青阳了。”

    “好,去吧,去吧。”

    青阳痛得龇牙咧嘴,我在他旁边坐下,抓住他的手,拿纸给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星。这阵痛过后,他回抓住我的手,说,“回来了?”

    “恩。”

    “爸妈身体还好吗?”

    “很好。我还替你捎了问候,尽管你没有问候他们。”我逗他,他不敢笑,一笑浑身乱颤,伤口牵扯着痛。

    “怎么会得了阑尾炎?”我疼惜地责备他。

    “这个星期一直忙碌,没有时间吃饭,后来,有了时间,一次吃猛了,回到家肚子就开始绞痛,送到医院一查,竟然是阑尾炎。瞧瞧,你刚出趟远门我就不行了……我是多么依赖你。”

    我没有再说话。这种因为分离不少时日而平地生出的亲近让我不知所措,完全不能自处。跟青阳,在两个星期前,还是客客气气的模样。如今,说话间,行动里,竟蓄满了默契与怜爱。仿佛我不言语,他便知我的心疼似的。抑或是,这场病催发出我与他心底里对对方的依赖与珍重,因为珍重,不愿轻易地挂于齿间,愿意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处,不给对方察觉。

    这不过是个小病症,动了个小手术。很快,他便生龙活虎。依旧精力充沛。我对他说过,说他像一座热带雨林,无论何时,总有生命的迹象。他粘着眉,说,哪有比喻说人像一座热带雨林的。我说,你就是,生机勃勃,雨量充沛,每日每时每刻,都在繁衍生息——从你身体里生出无限个想法来,落在纸上,形成文字,最后凝结成一部部的研究报告。那是智慧的结晶。

    他以为我是在夸赞。事实上,我的的确确是在夸赞,但这夸赞里,又隐隐含着卑微的不满。

    我不满意于他对人生的态度,不解于他的甘于不幸。是的,他丝毫不挣扎,在生活幸福上也毫无追求可言。他是济世的材料,怎会受尘世的羁绊。一个发动战争的将领,是不会顾惜妻子眼泪的。

    一个闲暇的午后,我从姑姑的家中信步徜徉,打扫了我的房子,我的院子,甚至清洗了我的两辆车,一赤红,一墨黑。清洁完毕,大汗淋漓。我在小风下的树林里稍稍坐了一会儿,等汗基本干透,我忽地站起身,往凯里的公寓走去。那不过是六七分钟的路程。他的窗户紧掩着窗帘,便猜测主人尚未归家。在楼下小超市买了一包薄荷糖和一包骆驼,蹲在公寓楼梯口,叼着一支烟。

    后来,腿蜷地疼,索性席地而坐。我当时穿着一条宽松的蓝白色牛仔裤,足蹬露趾凉鞋。天渐渐暗下来,低垂的白云不知不觉被蓝天晕染,一点点儿失去本色,消失在天际。有红霞出现。

    我的烟,抽了五根。自己是学养生的,并不敢太过糟蹋身体,便把剩余的烟连同烟盒扔了,嚼一粒薄荷糖。

    我等到很晚,马路上路灯灭尽,醉汉出没了又归家了,也没见属于凯里的那个窗子亮起灯。青阳回家没看到我,十分担心,打了无数次电话。自然,我都接了,却只说,“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请让我做完。”他回答说,“那你注意安全,每隔一个小时,我会给你去电话确保你的安全。”

    我感觉到寒冷,把身体从石阶上拽起来,□□已然麻木失去知觉,扶着墙蹒跚地走了两分钟,才没了踩在刀尖的剧痛。

    不知怎地,我便来到凯里楼下,并且,不知为何,我竟疯狂地想要见他一面,疯狂地彻夜等候。见到他之后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心中并无打算。

    只是想见他。只是想他。

    天亮后,青阳出门上班,才在门口发现了我。我忘记带钥匙,又不想惊动他,只好在门外将就着过一夜。他愤恨地说,“因为你没有回来,我根本合不上眼,哪里谈得上惊动我……拜托你,小光,不要让我这么担心,我们的生活在继续,我们不能屈服于过去。我们要珍惜自己。”

    “可是,我已经屈服了。”

    “你还有机会,这并非终点,你可以选择别的道路。”

    “是吗?”我反问他。

    “是。”他郑重地点头。

    “那你屈服了吗?”

    他依然看着我的眼睛,却不语。

    “你也有机会,可以选择别的道路,你为何不选呢?”

    “我无路可走。”末地,他才说,“时间像白驹过隙,但有些人,有些事本身就独立于时光之外,不管时间多久,多长,终将深锁心田。”

    “没有东西可以独立于时光之外。”我冷冷地说。

    “有一种东西,”青阳伸出手温柔地替我撩撩发丝,说,“感情,不会随时光而全部流逝。”

    青阳爱我,我心里清楚地很。爱这种心意,总是在微小处方能淋漓尽致体现,只要他望着我,用手轻抚脸的轮廓,或者轻轻拨动我的发丝,爱即出现。他的心里,更多的是姐姐,这一点我更加清楚明白。而且,我相信,在我的余生里,她的地位任谁都撼动不了。我常常有无力感,并且沮丧,忧伤。甚至想到要死去。这个世界,太过沉重,压垮了我贫瘠的肩膀。

    对青阳,我曾经苦苦思索这份感情。我想,我是爱他的,尊重他,欣赏他。我具备一切的妻子对丈夫的感情。母亲曾经拿亚当夏娃比喻过我与他,她的比喻生硬但不无道理。她说,当初世界上只有亚当和夏娃时,也不见得他们是相爱的,但只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便相爱了,繁衍生息,哺育了整个世界浩浩荡荡的人群。我听得出,她本意屈服。我跟她最大的不同是,我过分强调心理感受,不满,抗争,不满,再抗争;而母亲,则更加理性,理智地去看待这个世界,将现实看穿,并且甘愿屈服。

    “一份平实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平淡中才是生活。我从来没见过轰轰烈烈相爱的人,到最后也白头偕老。”母亲说,“找到个适合一生牵手的人,已经是福,不要对他们苛刻,更不要对自己苛刻。”

    我反驳说,“若是轻易屈服,才是对自己苛刻。”

    母亲不以为然,摇摇头,她正坐在梨树下的摇椅上,摆着蒲扇,身上挂着几片坠落的洁白的梨花花瓣儿,她悠悠乎说,“妥协,才是幸福,这是我穷极一生得到的经验和教训。”

    然而,我并没有听从母亲的话。经历了许多,亦悟出许多道理,亦是明白母亲的话总是对的。然而,我总要叛逆地非要亲自尝试一番,失败了,才肯遵从经验教训。三个月后,我跟宋青阳分开了。我把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到他桌上时,他仍旧在研究,以为我如平常一般,体贴地放上温暖的茶水。他没有抬头,却说,“谢谢。”

    “等你忙完了,看看这个。”

    “好。”他仍旧低着头,沉浸在生物学中。

    门口放着我的三口箱子,从凯里来时是两口,衣物都是旧的,我没有频繁添衣的嗜好。第三口箱子中,放的是跟青阳的结婚照,我们的结婚证书,共用过的床单,他破旧的衬衫、领带和运动裤。我不想忘记这个人,尽管他在我心上已经有着深深的烙印,然而,只要两人分离,终究有想不起对方气息的那天,而我想记住他。我在他心中,是跟姐姐融为一体的;而他在我心中,亦是扮演着相同的角色。熬过许多日月后,我才明白,若想解脱了痛苦,唯有分离,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因为,只要见得到对方,姐姐的影子便如此迅捷,以光速的姿态扑上我们,牢牢揪住我们的心,撕扯着。

    我在离婚协议里写道:

    “请签了这一纸协议。在我悠忽而过的人生中,我再次屈服,这次,却是屈从于心的意志。请一定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女子,然后生儿育女。我此生,只结婚一次,便是同你。并非是效仿忠贞烈女,我只是不想拂逆姐姐的心思,答应跟你结婚,便再也不能同别人踏进婚姻的殿堂。

    我们两个人,身上都有着极重的明星的影子,我曾数次想要洗掉,却是不能。而你,或许浑然不觉,又或许潜意识里便是希望她的气息能残留在自己身上,你从没想过清洗,你在她的灰烬里选择了重生。而我在她的灰烬里,只看到日渐消损的肌肤,和终有一天的陨灭。所以,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我屈从过许多事物和人,也屈从于各种各样的意志。我为自己羞赧,唯有此次,我想要决绝地屈从。屈从于我的内心。并且同时,解脱了你。”

    我没有去找凯里,却是回到凯里的家中,陪伴母亲。背着包到火车站,被人群簇拥着登上火车。有陌生男子热情地帮忙将行李扛上火车,再塞到行李架上。火车开动了。外部世界在窄小的窗口里不停更迭,风刷过厚玻璃,轻微地撕裂声,只有将耳朵贴到玻璃上方能听见。

    身旁是位中年男子。对面两人,一位是跟我年龄相仿,或者年轻两岁的女子,一位是上车时帮忙搬行李的男子,他的行李只有一个大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的模样,但面庞模棱分明,手臂尤其引人注目,看起来孔武有力。我们坐的是绿皮火车,到凯里,二十七个小时。车行到南阳时,四人已然熟络。分享对方的食物,无拘无束漫天聊天。我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对面的男子身上,他浑身散发着吸引人的气息。十几岁时,尚存少女情怀,多被男子的表象所迷惑。如今,识别男子,不再仅仅依靠眼睛,更多地,是被表象下的那颗内心所折服,从而心生爱意。

    他的话语不多,但断断续续,从上车便没有消停过。他的谈吐,已然泄露了他的阅历。这是个初入社会,并已经掌握生存法则的年轻人。他懂得收敛与舒张,懂得谈话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懂得识破人心。

    火车行到湖北时,轻纱般的月光洒下,如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一点一过,仿佛有人按了开关,车厢中一下子竟安静了。仍旧能听到沙沙的说话声,但音量极小。身旁的中年男子已经熟睡,拉扯着喉咙,打着一短一长的鼾。对面的女子在看书,男子则别过头看这漆黑的夜。

    拿水杯时,跟女子对视,相视而笑。我问,“看的什么书?”

    “《旅行,恋爱》,看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

    “现代的人呀,爱情太匮乏,只好一遍一遍地旅行,行走在路上,方能忘掉现实中的饥渴。”她说的话让我刮目相看。她仿佛为了让我更震惊,接着说,“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不知道该如何爱,更加难以爱上一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她苦笑一声。

    我想,尽管我亦是再难以爱上一个人,然而,我的爱人已然雕刻进我心里。他可以叫宋青阳,也可以叫做李凯里。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跟我旗鼓相当的人,臭味相投或者惺惺相惜,可惜,”年轻女子边说边把头从书里揪出,脸偏向那男子,犹疑地盯着他的侧脸,喃喃道:“他一直没有出现。”

    “他会出现的。”我说。

    或许是凌晨一点,又或许是一点一刻,擎在女子手中的书坠地,她终于睡了。对面男子两小时前便闭上了眼。我弯腰捡起那书,随手翻上两页。书内有插图,有十分秀丽的山峰,亦有蓝盈盈的碧水。再翻一页,黄沙漫天,茂密翠绿的葡萄藤架子,规矩的梯田,上头是金光闪闪的红日。

    “那是喀什。”耳畔响起一个男声。

    抬头看,竟是睡眼惺忪的对面那男子。

    “是新疆喀什。”他咧嘴一笑。

    “你去过那里吧?”

    “五月刚从那里回来,”他撸起袖子,指给我看,说:“这是晒伤的痕迹,那里的阳光十分充足,是个疗伤的好去处。”

    “为什么这么说?”

    “你无法找到一片阴霾,身心皆暴晒在剧烈的日光下。那阳光无孔不入,非得将你浑身的潮气晦气晒干净不可;很适合你。”

    “为什么适合我?”惑而不解地问。

    “虽然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我觉得,你浑身长满了苔藓,就要发霉了。好像贵州夏季的天气。你需要一大片阳光,需要暴晒。”

    “是吗?”我笑了笑。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话。

    我从来不相信旅途中飞速而剧烈的爱情,正如不信任一见钟情一般。我不会在没有爱情的时候寄希望于一段旅行,希冀是会有的,只是不信任它。我不知道对面男子的姓名,也没有问的意愿。

    到了白日,谈话在我跟他之间忽然销声匿迹。偶尔会对视,但他说的话我接不上,他也没有回答过我的任何问句。然而,我跟他的心贴得很近,很近,对方的呼吸声强烈地撞着耳膜。这种感觉很强烈。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火车上,面对面站着的男女,几乎雷同的场景。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相互依存,最终相爱。现在想来,母亲在父亲怀中,从来是安然的。或许,旅行中的邂逅又似乎是可信的。

    火车傍晚时分抵达凯里,午饭时,他问我到哪里下车,我反问他说,“你到哪里下?”

    他一怔,说:“到贵阳。”

    “我到凯里。”

    “你是回家吗?”

    “是。”

    “我到贵阳出差,我的家在北京。”

    车晚点半小时,五点四十四分,车停在凯里火车站。他从行李架上取下我那三口箱子,将其中一个扛上肩,手提另一口,对我说,“先在车上等我。”

    我点点头。他将箱子放下,飞快回身重新上了火车,背起背包,从我手中夺去第三口箱子提在手里,另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的手,穿过厚厚的人墙,跳下火车。

    “你这是干什么?”

    “不是说在旅途中能邂逅爱情嘛,这不就灵验了。”

    “你相信这个?”

    “当然不相信,但它竟不期然来了。”

    “你还是上车吧,回到你原先的轨迹上去,不要随便为不相干的人改变原先的计划。”

    “生命不就是这样才有生命力嘛。随时上路,随时出发,随时邂逅,随时停留。我们还年轻,应该有这样的激情才对呀。”

    “你快走吧。车就要开了。”我催促他。

    “我叫建树,陈建树;最起码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吧,相识一场。”

    “明光,郑明光。”

    车缓慢地滑行着,门已经封闭。他并没有上车,而是跟我僵持着。我早该明白,能吸引我的人,往往性子孤傲,倔强,不肯屈服。陈建树让我惧怕的,是他浑身的朝气,他那随遇而安的个性,他那随意便可沿着发际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那是会让我这样的星光黯淡无比的。

    我们找到一间小饭店,要了四个菜,其中之一是贵州特产,鱼腥草。用盐、味精和色拉油调好,放了几片香菜。白米饭。两罐芬达。我跟他面对面坐着,各自吃着碗里的饭,夹着盘里的菜,因为饥肠辘辘,各自狼吞虎咽,没人说话。

    我吃了许多。在北京时,饭量少得可怜,一整天只能吃下一小碗米。然而,只要回到贵州,立即胃口大开,辣椒是原因之一,但是,更多的,却是心安。回到故乡,不用提心吊胆,神经紧张。

    “别吃那么快,喝点水再吃。”陈建树心疼地责备说。

    终于杯盘狼藉,力气稍稍恢复,我便跟他摊牌,“陈先生,”我这般叫他,“我有话对你说,希望听完我的话,你能自觉自愿地离开这里,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怎么,吃饱了有力气了?好,针对陈建树的讨伐会正式开始。”陈建树调侃道。他的脾气真好。又是个幽默的人。

    “我是个已婚女人。”我大大方方地说。

    他听见我的话,笑立马凝住了。

    “你所见的我身上的阴暗、潮湿和苔藓,源于我的姐姐,她刚辞世不久,我很爱她,所以整日悲伤难以自拔,但是却无关我的感情生活——我的婚姻,很幸福,可以这么说。”

    我起身去结账,等回身时,却看见他的脸上已然换上了别的表情,不再是尴尬、震惊和不知所措。他舒适地坐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悠闲舒适的气息,见我回来,拉起两口箱子,说,“尽管我跟你无缘,但是好歹我做过努力,得知了实情,以后偶尔想起这场邂逅也不至于后悔得垂首顿足……你住在哪?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父亲待会儿会来接我。”

    “那好,”他把行李放下,干脆又坐回椅子,说,“那我等他来再走吧。”

    我旋即不悦。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只是想送别一下,让这段美丽的邂逅能完满。等你走了,我立即就动身去贵阳。”

    一刻钟后,父亲出现在小饭馆前,他先同我拥抱,再接过三口箱子塞到行李架上。我轻轻唤他“父亲”,而后上车。我没有同陈建树道别,他一片恬然,同父亲打着招呼,并祝愿我一路顺风,一生幸福。我感激地轻轻点头。

    母亲看见我,喜极而泣。她已经知道我跟青阳离婚的事实,她从前便知这场婚姻是错上加错,却不得不附和着姐姐的遗愿。人们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做着各式各样的屈从,屈从于客观现实,屈从于权势,屈从于冥冥之中的命数。母亲更是如此。

    “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我选择尊重,只是,”母亲将我的头按到她肩膀上,轻拍着我的脊梁,说:“只是,以后的路,还很长,因为你是个离婚的女人,所以会更加艰辛。”

    “我明白的。”热滚滚的眼泪沿着鼻翼流下,“但我不会轻易屈服。”

    “有什么打算吗?”母亲又问。

    “我想去教书。”

    “还去山区吗?”

    “是。已经递交申请了,下周就有消息了。”

    从依维柯上下来,脚结实地踩上黄土地时,情绪异常激动。往地上看时,平整的黄土上竟赫然显现着两块被眼泪砸出的深棕色印子。付了车钱,拖着随身的行李布袋沿着坡一直向下走,山脚下便是小学。一时间,头晕晕的,脚下没了定力,跌跌撞撞地只管小跑,手臂上的行李袋勒进肉里,并无知觉。只是奔跑,嘴角带着繁复的情绪,想笑,又控制不住地在掉眼泪。

    南明在校门口接到我,他先给我一个厚重的拥抱,然后接过行李袋,欣喜地说,“你可算来了!”

    “想我了?”我逗他。

    “不只是我,还有你从前教过的孩子!”

    他在当地三年,已经成为道地的织金人,行为习惯也全然改变。待我将行李收拾个大概,他便请我去办公室小坐,没想到这小坐竟是喝酒。开了四瓶啤酒,二话不说,先是一扬脖,杯中干净。我竟感慨万千地笑了。

    “你已经融入这里了。”

    “是呀。”南明又斟酒,他的笑,那般洁净,那般纯白,像是清晨山间随意开放的一株形似百合的花,我即使只是望着那笑,便心生愧疚,并恐慌,怕亵渎了那份圣洁。

    “我一早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南明一仰头,又一杯酒水下肚,那动作一气呵成,豪爽无比,我举杯,也喝净了杯中的青岛啤酒,问他说,“这是你从家乡带来的?”南明是青岛人。

    “那倒不是,青岛啤酒畅销全国,在贵州随处都能买到。”他扬眉吐气道。

    “你为什么认定我会回来?怎么就敢认定呢?”我好奇地问。回到贵州后,还原本心,返璞归真,会发觉越来越迟钝,越来越笨,越来越难以挪动步伐。

    “因为你是属于这里的。”他狡黠一笑。

    仍旧住在李大富家中,还住在从前的那间屋子里,跟南明仍旧是隔壁,一切都没有改变。整个世界都变了,而这里却事事依旧。这是个世外桃源。不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更,不以人类的意志而迅速更迭。这仿佛是一场普通的梦境,没有纷繁复杂的场景,没有光怪陆离,没有复杂的故事情节,维系梦境的是几种直击心门的情感:快乐,爱,思乡,浅薄的忧伤。

    不对,有不同。

    李勋不在家。第三天才意识到,便问苗姐,她兴高采烈地说,“小勋成绩优异,被县里的初中录取了。城里的初中都实行住校制,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再过两个星期他才能回来,那孩子,还不知道他这个月回不回来呢,又贪玩又用功的,有时候说在学校里学习,有时候又因为学校里篮球比赛抽不开身。”

    我注意到苗姐脸上净是骄傲和对儿子的褒扬。

    时光真是快呀。

    小学里又新来了两位老师,是专业教师,南明现在是教导主任,一边教课,一边管理学校,我想,这里的孩子真是有福气,能有他那样一位负责、有爱心的管理者,的确是有福的。他每日闻鸡起床,又往往是方圆百户最后熄灯的一位。兢兢业业。他使我崇敬。

    我教语文和历史,一切驾轻就熟。又兼任学校的图书管理员。从凯里过来时带了一批新书,后来,只要有机会去城中,便会采购些新的读物,补充图书馆的书源。

    生活同三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分别。仍需辛勤割草喂猪,也会下田帮忙。孩子会闹腾,但不难管,也纯真无比,会明明白白地显露出对你的爱,从他们的眼睛中,亦能看到对爱的渴望。他们会攀比,却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赞同和夸奖。这是真正的小孩子。

    我仍旧爱这里,感情十分充盈。

    有时,会忽然觉得,自己是全新的,没有经历,很善良,也会相信别人,敢做敢当。得到了第二次生命一样。这是大山的馈赠。感谢它。

    两个星期后的周六,李勋从初中回来了。我险些认不出他来,他比从前足足高了二十厘米,黑黑瘦瘦的,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已经有些时髦。他听说我回来后,等了两个星期,终于马不停蹄地回家。然而,见面时,他却是羞涩的,在苗姐的呼吁下,才勉强地小声叫我,“老师好。”之后便一直低垂着头,一副犯错了的样子。

    “你好呀,李勋。”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敢有太亲昵的动作。在我的学生面前,我总是充盈着强烈、即将溢出的母爱,将他们想象做自己的孩子,毫不吝惜疼爱。

    “小勋,你说句话呀,不是总盼着郑老师回来嘛!”

    李勋的脸红透了,半个字也不说。第二天清晨,在水窖边碰见他,他正欲回避而逃,被我叫住,娇嗔地斥责:“跑个什么!”

    他立即站住,头垂着,任我如何呼唤,都不肯看我。

    “好吧,反正你今天下午也该回学校了,一个月后再见吧。好好生活,切勿虚度光阴。”我无奈地说,转身回屋。

    熟料,午饭后,他竟敲响我的房门,支支吾吾地叫着“老师”。我请他进屋坐下,同他说话,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做惯了老师,这老师的姿态竟是深深融进生活中去了。等了一会儿,他仍紧闭双唇,一个字儿也不吭。

    “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我率先打破宁静。

    “想了一点儿。”支吾了半天,才听见他那如同蚊虫振翅的嗓音。

    “想做什么?还是经商吗?”

    “是。”他很坚定。

    “只要你坚持不懈,一定能成为一位成功的大商人,我始终相信你。”我也很坚定地说。

    “谢谢。”他说着,站起来转身便走,顺手带上房门。

    这就是支教的意义。尽管不能改变当地的教学质量,也不能带去许多知识,但是,请不要忽略信念的力量。人的一生,往往都是一念之差,并非是难以撼动的。即使是很小的孩子,难以理解那份信念的意义,然而,你带去的信念,在日后他的生活中也必将会有或轻或重的作用。

    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过几日正好公派出差,到织金考察,恰好可以去看我,“想吃什么,小光,你爸给你一并带去。在山中教学,苦得不行,吃不好也不一定能住得惯。”母亲说着,嗓子抖起来。

    “我想吃鱼腥草。”搜肠刮肚,只想念这么一道菜肴。

    四天后的正午,结束了上午的课,回住所吃饭,远远地看见苗姐在家门口迎着,朝我喊着,“郑老师,快回来,你父亲来啦!”一路疾奔,及至门口时,苗姐趔趔身子,父亲从她身后出现。我迎上去,叫他,“爸。”

    父亲执意要带我下馆子,吃当地的鱼肉火锅,我先是不肯,父亲有些不高兴,道:“你爸想尝尝当地的鱼了,你倒不肯了。”此处的鱼肉火锅十分出名,汤底是千百条鱼熬出的鱼汤,配上独特的调料。涮的是鱼的各个部位,臭豆腐,青菜,粉丝,土豆等。

    吃得酣畅淋漓。辣味十足,十分过瘾。饭后,送父亲去乡政府,他要去找一份名册,他在调查整个贵州省,各个县市的支教历史,我不知他在查什么,以为这是他的职责,并不敢多问。

    他来时带了一大捆尚未处理的鱼腥草,还有十几本我要求的书。等放学后,回到住所,父亲已经从乡政府回来,等在屋外了,“我一会儿要回县里,你可要注意身体,吃好,住好。”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放心。”又问,“找到名册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对我说,“明光,带我去参观参观你们学校,现在已经放学了吧。”

    父亲对学校有着极大的兴趣,他将每个教室都参观一番,从一个教室的讲台走到最后,从窗子中探出头去。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独自走。仿佛在找回一段落下的记忆。

    最后,他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不明所以,又知问他也不会有答案,只好缄口。然而,他上车回织金县城之前,却告知我说,“你的姑姑,曾经也在这所学校教书。”

    “她不是在贵阳的高中吗?”

    “她骗了我,骗了所有人;也没有所谓的结婚对象物理老师,一切都是她杜撰的。”父亲忽然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光,要珍惜每一个爱你的人。”

    我点点头,并不理解他的用意。

    父亲上了车,又探出头来,瞧了一眼山下蜿蜒的小溪,自语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道,“另一段历史上演了。反反复复,纠缠不清的历史呀。”

    尾声

    青岩古镇

    “黎妹,帮我看一下店。”

    “又上新货了?”

    “是呀。今天早上张姐特意来告诉我,说是上了一批新款式的裙子,我想去看看。”

    “真不知道谁还能比你更爱碎花裙子,明光姐。”

    “给你也准备了午餐,在架子后头的布袋里。”

    “又给我准备了?怪不好意思的。”

    “谁让你喜欢我的手艺呢,有人欣赏的花,总要不辞辛苦地使劲儿开。”

    黎笑着冲我摆摆手,这会儿是午饭的空当,我要去的店在同一条街道上,便是沿着这镇子的一条著名的背街走到头豁然便见的那条。张姐的民族服饰店生意兴旺,她有一双慧眼,能挑得出一季最受欢迎的服装来,再搭配上首饰,偶尔也有手工染的布。并且,我发觉,她的衣服是整个镇子上最便宜的,尽管我刚来此地不过半年的时间。

    我喜欢去她的店里挑衣服,几乎每隔两天都会去,大多时候是什么都不买的,我并没有太多可供挥霍的钱财。苗族的服饰是主流,偶尔能见到状似朝鲜族的蓬松丝裙。爱四处疯癫的女子,在内心里,都是极其珍爱裙子的,尤其是缀满花朵的像春天一样的碎花裙。

    我今年28岁。

    尽管已经过了曼妙的年龄,然而,时常仍会听到人说,“明光,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28岁的人。”每每此时,粲然微笑。我相信轮回,我相信一颗心老到一定程度一定能再年轻起来。如今,我的心像刚刚开放的花蕾,恰到好处地散发着淡然香气。我依稀记得,从前那颗老去的心,一点点被抽离水分,变黄,缩水,枯萎,干涸,陨落,最终被土地收入怀抱,化为红泥碾作尘。然后,在她身后,先露出一棵浅绿色的芽儿,飞速地长,吱扭扭,摇晃着,直到撕裂子房,露出头,打开花苞,释放花蕊。我记得整个由生至死再由死至生的全过程。

    我不知忧愁,从前的记忆像梦一般,与我无关。

    几乎忘记是何时到达这个清幽、偶尔又熙熙攘攘的古镇子,只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时间很快,又似乎是静止的。我在时光的隧道里迅速地跑,有时向前,有时向后,直到最后精疲力竭,颓然发现已不知身在时光的何处,只好从头再来。

    第一次,是独自来的。那是放暑假,南明抽空到贵阳结婚,他真是个幸运的人,有位好情人,等待他数年后,终于决定完婚。我亦相信,那福祉是上帝的回赠。我先被邀请作为伴娘,他并不知我是个结过婚又离婚的不吉利的女子,我婉言拒绝,但仍旧是希望能分享到他的幸福的。在南明的婚礼上,音乐刚出来,主持人刚开口不过一分钟,我便潸然泪下。为一份极其真挚的结合而感动。我真心为他祝福,真心为他高兴,所以才会失声痛哭。我也曾经有过如此庄重瞩目的时刻。然而,这剧烈的幸福敲门的声音,却是第一次感受到。铮铮有声。

    婚礼后,我没有直接回织金。在火车站对面的楼上住下,20块一晚,一张床,公用的洗浴室和厕所,省际免费电话,一个没有图像的电视机,很大的窗子。床单很洁净。旅馆叫做建宁。

    因为洁癖,合衣睡下。

    早起,从六楼的窗子向外看,朵朵白云,湛蓝的天空,微红的东方一隅。忽然间觉得仿佛是创世纪的第三天。新天地,万物复苏,万籁俱寂,没有复杂的人类,没有乌七八糟的念想。独自去楼下的小铺子吃了蒸饺,配粉红色的泡菜,喝两碗绿豆稀饭。

    在昏黄的墙上看见一个落魄的青瓦叠石的镇子,问店主,“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花溪,青岩古镇。”

    “是在贵州吗?”

    “啊呀,就在贵阳,离贵州大学不远。”

    谢过店主,返身回旅馆,退房的时候顺便打听路线。接待员是个热心的汉族姑娘,赠了交通路线和地图,并说,“现在是花溪的好时候,天气不热,雨量也少。”

    “这也是我的好时候。”我说,一边提起手提袋。

    的确,这是花溪的好时候。去要换两次车,一次是大巴,第二次是红色的小面包车。在小面包车上时,正在闭眼休息,忽听到身旁有人在叫,“看哪,向日葵!”脑中先构想了托斯卡纳的艳阳,接着,慢悠悠地睁开眼,悠闲地冲面包车窄小的窗外一瞥。果不其然。漫山遍野,山坡上,低谷中,皆是金灿灿的葵花。不知是否刚睡醒的缘故,眼睛竟有一瞬间的失明,惨叫一声,世界才回复到视线里。

    穿越了几座山,车一直开在土路上,空气里有呛鼻的扬尘,也有暗暗的稻香。我又睡去了。

    约莫二十分钟后,抵达镇子。师傅将旅客喊醒,我交了钱,刚下了车,便一脚踏进一幅年代久长的水墨画里。我似醒非醒,却是直愣愣地朝镇子里走,目光呆滞,但心却是响亮的,开怀大笑着。由于是早上,并没有太多游人。我走在路上,是孤独的。流连在街边的银镯子铺子上,镯子皆是纹银打造,并不值钱。买了五个刻着“福贵安康”的,又买了五个没有字的,心里默默盘算着要赠予的友人名单。

    吃了一碗臭豆腐,一直不能习惯那个味道,并非是嫌弃臭,却是因那味道实在怪异。难以接受异数,这倒是人类的通病。想着父亲是极爱辣子鸡的,便买了一斤,装进铁质罐头瓶里,找到邮局便寄回凯里的家中。继续走,是□□父亲故居,再走便是背街。那是条被青石板墙壁与天空包裹起来的窄窄的小路,石壁上爬上了蔓藤,墙底是铮铮向荣的青苔,这条路是背光的,所以凉风习习。背街中心有个茶馆一样的建筑,看时才知是个农家餐馆,看了门口黑板上的粉笔字,都是贵州有名的乡村菜。但并没有走进。反而是在背街的尽头停住了脚步。

    我看见了两个店铺,一个是张姐的民族服装店,店门外明显处标着衣服的统一价格,裙子是40块,露肩布衫是25块,鞋子50块。因为喜欢这些艺术品,自身又捉襟见肘,一路走来都在比较价格,这一家,果然是最便宜的。美好的东西,总是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并且等待的。

    买了两条裙子,一条至膝盖,一条至脚踝,都是惨烈的橘黄色,配上翠兰和锁黑。因了视觉冲击而一眼看中。还有一条纯白色棉布的露肩布衫,一条复印纸蓝色的头巾。因为物美且价廉,所以格外高兴。

    第二个店铺是躲在城角的,上头装着遮天蔽日的大牌坊,仿佛故意要脱离人群而不被发现、欲过隐于市的生活似的。然而,我一眼识破。牌坊上写着:锦绣人家,乍一看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门面,仔细瞧去,牌坊下有个小小的镂空红木窗子,上头用红漆刷了几个蝇头小楷。原来是卖玫瑰糖和玫瑰露的。在炎热的夏季,炙烤的烈日下,一小杯冰镇的玫瑰茶,爽口,润喉,亦有美容的功效。让人不得不爱她,并且心甘情愿地购买下。

    我更甚,第二次来青岩的时候,见这店面正要盘出去,索性问母亲借了钱,将其买下,亲自来经营。

    如今,已经有六个月光景了。

    做玫瑰糖、酿造玫瑰露的手艺也越发精湛。玫瑰糖,在所有的季节都有许多人喜欢,每日清晨便做好两大锅来,封在一百个左右的塑料包装里,成袋地出售,往往至傍晚时便即售完。玫瑰露,是要看季节的。在夏天最惹人爱,按比例兑了水冷藏起来,是消暑美容的佳品。然而,温度越低,销售额越小,及至冬天,经济来源便只剩下玫瑰糖了。

    盘下店的时候是冬天,只跟原店主学习了地道的玫瑰糖制法。一个女人,新学的手艺,不断试验,不断改进,着实困难,然而,那个冬天,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玫瑰糖竟卖出了许多。夏日到来时,根据店主留下的玫瑰露秘方,自己琢磨着调制了,拿出来售时,竟也得到了游客的亲睐,更有甚者,后来,渐渐地,镇子里的原住户竟然也来买了。有人说,“明光,你肯定每天都偷着喝玫瑰露吧,所以才显得这么荣润。”

    我一定会点头,边笑着收钱,边心满意足着。赚来的钱并不多,且季节间波动很大,但是足够果腹。一个女子,仅仅是吃饭,能花什么钱。不对,我还会多一项开销,是在衣服上。

    每上了新货,张姐一定会专程跑来知会我说,“明光,有深红底儿的白花短裤,你过来瞧一瞧吧。”

    “好。”瞧后多半是会买的,莫不是十分适合我,张姐也不会开金口推荐,而且,我是真心喜欢她推荐的衣服,几百个新款里,挑来挑去,最中意的仍然是她手中擎着的。

    我有许多条花裙子,裤子,长袖的、短袖的上衣。但我并不常穿在身上,工作时总是一条牛仔裤,配上街心淘来的T恤,装饰最多在颈上系一条深蓝色的头巾。显得很干练,勤快,并且精神抖擞。

    又过了三四个月吧,有一天忽然接到电话,是陌生的号码,停了许久仍旧固执地在响,只好接通,听见对方说,“请问你是郑明光吗?”

    “是,我是。”我听出了,那是宋青阳的声音。

    “你……还好吧?”他说。

    “很不错。你也是,对吧?”我显得自然又亲切。

    “你看新闻了吗?”

    “发生了什么?”我没有电视机的。

    “一个美国小组用你姑姑的癌细胞研究发现了一个新的癌细胞特性。”

    “噢,是吗?那该恭喜那些人。”我的话,依旧十分平淡。

    “我是那个小组中的一员。”

    我沉吟片刻,不改腔调地叫他,“宋青阳。”

    “哎。”他轻轻答着。

    “恭喜你。”

    “哎。”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犹豫一下,才问道。

    “继续做研究,”他说,“但我最关心的还是你……你过得好吗,这两年?”

    “好。”

    “有没有吃苦?有没有受累?”

    “有,但是,我过得很好。”

    “我也有吃苦有受累,但也过得很好。”

    我在电话的这头笑了,从听筒中,我听见了他嘴巴张咧的细微声响,他定也笑了。他忽然收起笑,说:“凯里,我听说他在找你。”

    “是吗?”我一愣。

    “是,你离开我之后,他便在找你,找了许多年,后来,我收到他往家中寄的明信片,如果你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立即把那明信片给你寄过去。”

    “我想知道。”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而后听见青阳在话筒里苦笑一声,但仍旧答应着,但他还嘱咐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像抓在手里的沙,即使你握得再紧,也不是那双手能左右的。渐渐明白,生命中多半的事情需要你低头屈服,如此才能勉强凑近幸福。横冲直撞,头破血流,除非痛苦,毫无益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三天后,收到从北京寄来的牛皮色包裹,小小的一枚,内装明信片一张,一封信,一只小盒子。那或许是个首饰盒,具体说,是个戒指盒。打开来,果然。却是我与宋青阳的婚戒。签了离婚协议后,我脱掉她,将她留给了青阳。如今,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我弃了明信片,先拆开信来看。青阳写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猜不到你看到戒指时会作何感想。是的,我拒绝了你的忠贞,并且替明星拒绝了你的信守诺言。在你离开不久后,我去了镇远,跟明星彻夜长谈。自从跟你结婚后,无数个夜晚,我不再有梦,每晚睡得踏踏实实,安安稳稳。仅仅有一次,那是你第一次造访你姑姑的家之后,你魂不守舍,我们又拌了嘴。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但浑浑噩噩,明星在那个夜晚,穿着月白纱质长裙,赤着脚,慢慢朝我走来,在床前跪下,拿玉白的手臂抚摸我的头发。轻轻地说,青阳,你爱了她,你爱了她。后来我醒了,闻到空气中的饭香,望见你在厨房里穿着红色围裙,头发鬅松,发髻随意潦草。像一朵开在田园中的花,不娇艳,不与旁人争抢春色,却极其惹人喜爱。但我能做的和已经做的,只能是每日投身工作,按时回家,给你个男人气息和看似完整的家庭。

    你写给我的离婚协议书,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给你回信,但每次提笔,刚写好两行字,总有更好的话语冒出,只好涂了再改,再写。终究没写成。那个时候,我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经过这么些年,那许多话中的多数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只有一个尚在保鲜期中,你必须记好,并且最后一次听我跟明星的规劝。

    爱情,结婚和幸福,这些是自己的,生活中有了才会不是残缺的,尽管爱情结婚的结果并非都通往幸福,然而,她们是生命中的一道风景,要有。

    明星的话,你是懂的。所以不用对我歉疚,该歉疚的是我。明光,你记好,给别人机会便是给自己机会。不要对生活过于苛刻。

    ……

    将信又看一遍,从盒子中拿出戒指,套在手上,对着阳光照了照,因人变得圆润,戒指难以脱下,摩挲着那个窄窄的圈儿,费力拔下,无名指犹如沸水中的胡萝卜,酥软、通红。我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随后,稍作镇定,将信和戒指收到一只皮箱子里。

    再去看凯里寄去的明信片。心的跳动,砰砰砰,余音缠绕在房梁上,不用屏气凝神,轻易便能听到那剧烈的如鼓声的音调。明信片正面是一片田园风光,在右下角找到一行德文,是苏黎世。翻到背面,猛吸一口气,眼睛才敢睁开,细细地看去:

    明光。

    我爱你。但如若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了别的适合婚姻的人,我便会结婚,不会再等待了。所以,请你珍惜我。

    落款时间是两年前,我在织金乡下大山中支教期间。脑中顿时被清空,不知所措。午后,游客如织,偏偏这天,买玫瑰露的情侣尤其多,只不过午后三点便将我的两个坛子买净。因为钱财,我不得不暂时放下个人愁绪,整个人像空竹一般飞速转着。

    到了傍晚,人流渐渐稀释,空气转凉,有小风,挂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我在九月的夕阳里,裹了一条大围巾去斜对铺酒吧喝杨梅汤,躲在昏暗的灯光中,细细地慢慢地用勺子搅着纸碗,耳朵竖起,分辨着Adam young性感嗓音后的电子乐。

    杨梅汤喝完后,点了whiskey。醉意随着夜的步调,一寸寸覆上皮肤,直至裹满全身。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沉进金灿灿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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