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3章 鬼哭血染功勋黯,旗旌蔽日墨痕深
荀恽如此这般颠倒黑白、移花接木的说辞,将鬼哭隘的惨败轻描淡写为『予敌重创』,然后将韩浩的惨胜包装成曹荀二人的『分进合击』战略的成功果实,更是将最大的功劳揽在了所谓『指挥得当』,也就是他们自己身上!
至于韩浩的浴血奋战的所付出的代价,似乎在此刻,已经是无足轻重。
一旁的文书听得目瞪口呆,但看着荀恽那不容置疑,甚至带着威胁的眼神,只得默默的低下头,开始奋笔疾书。
没错,文书代写,而不是荀恽亲笔。
这不是荀恽懒惰,而是在某种特殊时刻,会有一些特殊的效用。
比如,有没有一种可能,这申报大捷的文书,并不是荀恽的『本意』呢?只是某个文书,某个小吏的『无意』之举?荀恽本人『完全不知情』,『完全不清楚』,『完全不了解』?
甚至有可能是曹义『让』文书这么写的,而荀恽在据理力争之下,因为曹义是主将,所以也只能是『被动』的接受?
一旦真出了什么问题,开始有人追查问责,荀恽就可以表示自己是『三完不』,然后就可以拖流程,讲程序,最后拖到悄无声息,大事化小……
所以荀恽不能将自己的字迹留在书信上……
曹义一时倒也没想这么多,他当下心中是五味杂陈。一方面他为荀恽的急智和厚颜感到一丝不适,毕竟那韩浩的胜利,可真是用命搏杀出来的,但另一方面,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对自身失败的恐惧也压在他的心头。
这么做,真的好么?
片刻之后,曹义便是下了决心,也调整了状态。
理由很简单,在山东中原之地,谁不是这么做的?
欺上瞒下!
但凡不愿意同流合污的,都走不远,活不久!
曹义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补充说道:『对!就……就这么写!另外,嗯……韩将军伤势沉重,需要静养!军堡防务……嗯,军堡防务及后续事宜,由我亲自接管!传我将令!所有缴获、俘虏,一律登记造册,报于大营!』
最开始的时候,曹义说话还有一点的卡顿,但是到了后面便是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是理直气壮,就像是老子花钱了就要爽个痛快,上了车就要上天,别管什么交通规则,什么道理法规的那种慨然。
若是问起来,那么曹义打了仗没有?
打了啊!
曹义手下流过血,曹义本人流过汗,加起来不就是流血又流汗了么?
这有什么问题?
四舍五入都有一个亿了!
这也确实很山东中原的处理模式。
毕竟在大汉山东中原地区,有功劳,是不是领导的英明指挥?是不是全体将士的上下齐心?
什么?
韩浩?
那不行,如果只是强调韩浩,难不就是成为了个人英雄主义么?
大汉山东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啥?
后世米帝?
后世米帝的『英雄』实际上和华夏传统的『英雄』不是一回事。米帝的英雄多半都是要么挂靠机构,要么直接就是打工仔,甚至是资本家,什么『王侯将相』根本不存在!华夏的英雄么,搞不好就是『王侯将相』了,甚至不愿意当的都有『黄袍加身』,这能一样么?
所以当曹荀二人的意见统一之后,他们就自然而然的选择了最为『山东』的模式,也是最为符合他们利益的方式。
掠夺。
侵吞。
韩浩和他的本部人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战果,成为了曹荀二人脸上的光彩。
忠诚于大汉的人还在流血,残肢断臂,未能有什么优待医疗,在泥地粗陋的战地当中哀嚎呻吟,等待死亡的降临……
而曹荀二人已经开始准备要如何庆祝了……
这种极其矛盾的现象,却又似乎理所应当。
就像是昔日大汉疫疠骤起,闾左哀鸿之时。未央宫尚药监,忽闻西域使节所携『金具』微恙,顿如雷霆。立启朱雀门,集太医令、侍医、方士于明堂,珍药如泉涌,术法尽施,务求此『宝具』毫发无伤。功成,太常寺乐府即制《金具凯旋颂》,洋洋乎传唱九市,自矜『皇恩浩荡,泽被远夷』。
然朱雀门外,长安市井,疫气如沸。黔首黎庶,扶老携幼,号泣于太医署门墙之下,气若游丝,竟不得一剂汤药。更有羽林旧勋,百战之躯,亦陷沉疴。家人持勋牒泣告郡国,郡国奏谳之牍,星夜驰送廷尉。然案牍如山,迁延日月,待朱批允准,勋骨已寒。
如此种种,不过是大汉惯例而已,又有几人记得,几人纠正,几人刻骨铭心?
营帐之外,象征胜利的曹军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映照着大营内两张因复杂的面容,夹杂着羞惭、贪婪和恐惧等等情绪而扭曲的年轻面孔。
他们是大汉的新一代官僚,他们是曹氏的『继承者』。
确实,没有纯粹的忠诚,韩浩的搏命也多少是夹杂着要证明自己的渴望。
也没有绝对的贪婪,曹荀二人内心深处或许也有一丝对韩浩的愧疚。但这点微光,已被现实的黑暗彻底吞噬。
战争,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将人性的每一面都煎熬得面目全非。
韩浩损失了其本部人马,但是他带来的其他兵卒,却补充到了曹荀二人的手下……
于是乎,一个『多赢』的局面,似乎正在形成。
……
……
曹军汜水关前线大营。
曹操主寨。
侧翼汝南地区获得了『胜利』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骠骑军大举进攻河内所带来的阴霾。
虽然说这份胜利的代价,有些触目惊心。
曹操接到战报时,正值前线汜水关方向压力巨大,河内阵线危在旦夕,后方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之际。
这一份战报之中,所描述的『分进合击之妙策』、『鬼哭隘力战挫敌』、『奇袭军堡斩断敌后路之辉煌胜利』等等,宛如久旱甘霖,一扫往日『败、大败、连败』等军报所带来的郁闷和苦痛!
『好!好!好!』
曹操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疲惫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振奋之色,『子诚、长倩,果不负所望!如此一来,侧翼无忧矣!传令,将此捷报晓谕三军,提振士气!重赏汝南前线有功将士!』
大帐之内,众文武纷纷贺喜,一片『丞相英明』、『将士用命』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在这片喧闹中,端坐于曹操下首的荀彧,却只是微微垂眸,盯着案几上的纹路,脸上无喜无悲,平静得有些异常,既没有开口祝贺,也没有说些什么其他的话,只是默默的坐着,一动不动。
荀彧了解自己的儿子。
那份战报的细节,实在是过于『完美』了,而所谓『分进合击』、『攻敌必救』这样的词汇,更像是纸上谈兵……
虽然荀彧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定义成为『赵括』,但他自己也必须要承认,他孩子并不像是什么天资聪慧之辈,顶多中平靠上一些而已。
那么,既然如此……
更何况,司马懿是何等人物?
岂会如此轻易就被调虎离山,让一座关键军堡被偏师奇袭得手?
当然,老虎也有瞌睡的时候,任何人都有疏忽大意之时,所以也不能说曹义的这军报就完全没有可能性,故而荀彧心中虽有疑虑,但也一言不发。
只不过,这疑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不断的生根发芽。
而且虚报军功,若是寻常时分,倒也无所谓。
比如因为兴修水利颇有成效,然后积累功勋升任县令等等。
正常来说没几个水利工匠可以走仕途,但是偏偏某些人就可以一路顺风,功勋常伴其身,到点了就自然有功,要说一切都没有任何巧合,都符合流程么……
荀彧同样也清楚,曹操此刻急需一场胜利来稳定局面。他也明白,曹操对曹氏、夏侯氏年轻一代寄予厚望,所以如果他直接质疑这一份的军报,不仅是有政治上的风险,还有整个战局上的也会产生问题。
可是荀彧作为尚书令,也肩负着监察军政、明辨真伪的责任。他不能坐视一个虚假的胜利误导整个战略判断。
散议后,荀彧并未直接向曹操进言质疑,而是不动声色地召来了自己的族侄,时任丞相府东曹属的荀绍。
荀绍为人谨慎,心思缜密,平日多沉默寡言,是荀彧信任的子侄辈。
荀彧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汝南曹子诚将军处传来捷报,称其与长倩运筹帷幄,韩元嗣将军浴血奋战,于鬼哭隘力挫司马氏主力,并奇袭夺回军堡,斩获颇丰……此乃大功。』
荀绍闻言,便是拱手相贺,『此乃天佑丞相,可喜可贺!长倩兄果然不负叔父教导……』
荀彧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说道:『然此捷报,语焉不详处甚多。韩元嗣素来刚毅,用兵老成,然其本部兵力几何?伤亡如何?奇袭军堡之细节,敌我布防之实情,战报皆语焉不详。长倩初涉军旅,曹子诚亦非百战之将,此役如此顺利,颇多疑点。吾恐前线或有虚报,或有隐情,或为司马氏骄兵之计。若因一时误判而动摇全局,则祸事大矣。』
荀绍脸上的喜色褪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令君之意是?』
『汝持我手令,以巡查颍川吏治为名,暗中前往汝南前线。』荀彧取出一枚令牌和一份盖有他私印的文书,『务必亲临鬼哭隘、废弃军堡两处战场,详查战况痕迹,寻访幸存中下级军校、士卒,尤其是韩将军旧部,暗中查问实情。切记,勿惊动曹将军与长倩,只需将所见所闻,据实记录,速速报我。』
『属下明白!』荀绍郑重接过令牌文书,『定不负所托,查明真相!』
荀绍领命而去。
有人将此事上报给了曹操。
曹操沉默许久,摆摆手让那校事小吏退下。
……
……
汝南前线营地。
韩浩本部八百精锐,连同那两百民夫,活着撤回军堡并协助防守的,不足三百,且人人带伤。
韩浩本人身中数箭,甲胄破碎,失血过多,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在硬撑。
曹义和荀恽在众将士面前对韩浩及其残部进行了『隆重』的嘉奖。
荀恽声情并茂地,高度赞扬了韩浩的『忠勇』,并且再一次强调了曹军所需要的『执行力』,表示要全军上下,以屯为单位,立刻开展对于韩浩的学习,研讨,以及经验总结。
为了巩固得之不易的胜利成果,曹义迅速派出自己的心腹将领,接管了那座由韩浩残兵用血肉暂时守住的废弃军堡。
对于韩浩,则是派遣了军医进行全方位的医治……
只不过对于韩浩本部的那些残兵,除了一些例行的诊治之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太多的关怀和照料了。
对于曹荀二人来说,在他们内心深处甚至隐隐希望这些可能知道太多内情的老兵就此『不治』!
那样,所有的秘密和功劳,才能真正属于他们。
一些韩浩本部的老兵,因为伤势过重,最终撑不过去,但是这些兵卒的死亡,也不过是在曹义口头上,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伤重难愈,为国捐躯』,并下令『厚葬』。
口头上的厚葬,实际上的葬礼草草举行。
反正普通兵卒也不可能谁都有空去实地现场察看究竟是怎样的『厚』法。
只有那幸存的同袍,在默默的垂泪,把无尽的悲愤和心寒埋藏心底。
可荀绍的到来,让曹义和荀恽心头一紧。
他们深知荀彧派族侄前来巡查抚慰,绝不仅仅是真的就是为了整顿什么颍川吏治!
说不得这整顿的刀,就直接砍到他们二人的脑袋上!
于是,为了掩盖一个谎言,那么就自然而然的生出了更多的谎言。
荀绍首先被曹荀二人热情地迎入主寨。
不论事情真相如何,态度是第一位的……
态度决定一切。
不给上差好脸色,怎么可能上差会有好结果?
荀绍进了营地,顿时就被营地干净整洁的辕门所吸引了目光。
『啊,昔日不畏强御陈仲举曾有言,「大丈夫处世,当埽除天下,安事一室」,实则不然,未扫一室者,安得扫天下?』荀绍称赞了营地的干净和整洁,『观此营地齐整,便可知二位治军有方。』
这当然是必须要『有方』的!
别看这小小的迎接仪式,曹荀二人可是从一大早,就禁止所有人经过营门附近!
别管堵路不堵路,交通不交通,反正上差没来之前谁都不许通行!
周边的兵卒都是穿着特别调配而来的盔甲,挺胸迭肚。
毕竟曹义放出话来,谁要是在上差面前拉稀摆带,那么就让他脑袋搬家!
而且还为荀绍进营的路线做了详细的规划,确保荀绍每走一步,所看到的都是营地之内最美丽的展现。
进入营地之中,首先当然是盛情款待,接风洗尘。
荀绍有心去查探寻访,但是奈何曹荀二人『盛情难却』,也就只好说一声『下不为例』,便是安坐入席。
曹义和荀恽当然是亲自作陪,热情款待。
席间,曹义大谈用兵方略,描绘战场惊险,将战报内容又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将自己和荀恽的指挥若定,渲染得淋漓尽致,同时对韩浩的英勇作战,也给予了高度评价。
荀恽则在一旁恰到好处地补充细节,言语间流露出对父亲荀彧治军方略的深刻领悟和活学活用,三句话之中,必然会称丞相英明。
荀绍能说什么?难不成说韩浩不英勇,丞相不英明?于是也只能『是』,『对』,『没错』,『正是如此』……
一场酣然。
随后,在曹义心腹将领的陪同下,荀绍视察了大营,然后一路前往军堡的战场。
在得到了荀绍前来的消息之后,军堡现场已被精心清理过,曹军阵亡者的遗体大多已掩埋,只留下一些刻意保留的、属于骠骑军的破损旗帜和少量兵器,以及被落石砸坏的器具和尸骸,用以证明此地所发生的一切。
陪同将领指着这些证据,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曹军当时是如何英勇地顶着箭雨滚石发起冲锋,虽受挫,但重创敌军……
没错,这一场大胜,已经不是韩浩一个人,或是其手下八百兵卒的事情,而是『整个』曹军的荣耀!
这份荣耀,当然也包括陪同荀绍介绍战事的这个军校。
当荀绍提出,要去鬼哭隘口查看的时候,陪同将校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上差,这……这不是小人有意拦阻,而是这鬼哭隘口,依旧有骠骑兵卒,活动频繁,山林之中,隘口之处,时有司马贼兵出没……恐怕多有危险……』
荀绍执意要去,陪同军校当然做不了主,便是请示到了曹义之处。
曹义好生为难,但是又不能说不让荀绍去,于是就退让一步,『荀兄,司马贼子虽退,然其斥候活动频繁……不如由我派人护送你远远观望一番即可?』
荀绍也只好如此。
到达,嗯,严格说起来也不算是到达,只是远远的站在山头上眺望鬼哭隘口。
隘口山道上的那些紫黑之色,依旧弥漫的腥臭之气,也确实证明了在这个隘口的战斗惨烈。
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残骸,因为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焦黑模样,再加上远距离观看,实在是难以区分到底哪个焦黑的尸体是曹军兵卒,还是骠骑人马。
曹义神情肃穆的讲述着在鬼哭隘口的战斗经过……
在他的描绘当中,曹军识破了司马懿的埋伏,然后以前锋作为诱饵,引出了司马懿的大军,旋即两军在山道之中展开搏杀。
曹军兵卒是如此的英勇,为了最后的胜利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最后,因为山道狭隘,鬼哭隘口地形是在是不利,最后不得不饮恨而退……
如此激烈,如此悲壮的故事,听得荀绍不由得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之中滚来滚去。
荀绍又是问了几名,曹义推荐的,『参与』鬼哭隘口战斗的曹军兵卒。
他们口径一致,细节丰富,充满了对曹义的『敬佩』和对于曹军必然取得最终胜利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