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

    明明他不能言语,堂上也并无动静,但瑶华郡主就是怅然地想,他一定答应了。

    振州比邻大周,是两国之间少有的接壤之地。这数年两国关系渐缓,互市热闹,却也风云诡谲。

    匪患、官商勾结,八郡形势错综复杂,更不提还时时有水患作梗,是圣人的一块心病。

    如今徐知远主动请缨前去振州治水,就像往叔父手里递了一把替他搅弄时事的刀,满朝文武松了口气,直等着这个愣头青……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往枪口上撞?

    她颓然地有些生气。

    相处多日,宁瑶不信聪明人看不出此间玄机,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原因。

    是为了保全徐家。

    拒婚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是九族倾覆。更何况对方是她?如非神医咬定要重演过往情形,她其实也舍不下心为难他。

    前尘种种她已无心去辩,但……

    这人为何总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其实已做好了万全之策,何苦要他为那群只是空有养育之名、攀附权势的人周全至此?

    他连性命都不顾,那群人却未必见得领情。

    宁瑶闭闭眼,几乎都能想象到那群人听他拒婚,又自请为七品小吏的神色。或许对他嗤之以鼻,还要依傍着这份恩情继续索求。

    前几日影卫才传了消息称徐老爷有意为他二弟做媒,是江南知州的小女儿。

    原先商贾世家,知州是必然看不上的。但放榜后徐知远会元的名头传过去,两家又互换了庚帖。

    现而今再传……他去振州,回江南,没有好果子吃。

    宁瑶看着小黄门往后殿里送来的一水儿溢美之词,只觉心里又气又急,坠坠地发疼。

    不论前世是非,今生她见他们待他如此,却依然要对他们这样好——!

    那恩重如山就那样重要?不给她留一点挽回的时间和余地,做个郡马爷再走么?

    苍生黎民百姓为重,可他有了这个身份更能掣肘那群没眼色的贪官污吏,她能担着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心甘情愿地给人做了磨刀石,要轻巧地送了命!

    她的戏就这样真得让他笃定,还是他从来就没想过两个人有以后呢?

    郡主心尖像有火在燎,她素来见不得自己的人被欺负,光是想一想也不行。换做往日,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就冲出去替他把这口气出了。

    可是如今更不行。

    因为今时此地,他们只是刚拒婚的陌生人而已。

    攥着那漂亮的书页,瑶华郡主起身欲走的步子又生生顿住。

    从半壁纱帘里,她可以似有似无地看见那个人跪于地上的沉静身影。

    四周目光如针尖,书生却泰然自若,不动如山,仿佛那蔑视天颜、胆大妄为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小猫小狗,张三李四。

    徐知远向黄门递上最后一页纸,俯首深深一拜,刚巧错过帘后那道复杂的目光。其中夹杂的恼怒,不甘和心疼,他全部看不见。

    纸上字迹疏朗遒劲,心志弥坚:

    振州水患是臣心所系,情之所切,恳请圣上准允。

    今日这样的情形,徐知远其实很难说他没预想过。

    往昔阿瑶和苏夫人欢欢喜喜叙旧时,两个脾性相投的郎君就只好在檐下听雨。

    从云公子狡诈,分明自己是闲人一个无所顾忌,倒不顾对面还是个要力争皇榜的郎君。他一面铁口直判说陛下是守成之君,末了又意味深长地让他切记为自己留条后路。

    书生自然无言,只是从前以为是提点,但……

    阿瑶的确是贵重的天家郡主。

    守成之君?他不见得。

    被赶出郡主府后,书生总在午夜因喉头发痒咳醒。他看午夜潇潇的冬雨和簌簌作响的茅草顶,忽然想起从前这个话题。

    排兵布阵,肃清朝堂……苏从云只是不愿承认苏家必然倾覆的以后,但无论如何皇帝都有宏图伟略,只是无可用之人。

    毕竟他工笔文章写得再好,最后力排众议点他做状元郎的,始终是殿试时那一帖直中圣心的水利文章。

    身无家世,手无大权。郡主却要他拒婚……

    这就是他的退路了。

    振州之事棘手,除非用一把利刃挑开表皮上的腐肉,嫩芽才能新生。

    太平十五载,还不是时候吗?

    徐家上下的命他要保,姑娘的名他也要全。许多年前他也见过水患的流民,但徐家是断然不给他这个冒牌货大发善心的。

    如今为此刃,竟然也很好。

    帝王沉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殿中人屏声凝息,不敢有分毫动静,生怕牵连自身,只是看着那状元郎仿佛嘴角都带着点笑,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想做泥菩萨。

    他一直跪着,殿中鸦雀无声。

    宁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心知肚明他跪着,就是叔父给她彰的一份声势。

    从此和梦中截然不同,她不再是仗势欺人的蛮横郡主,而是哑巴的状元郎无福,配不上她。

    可是他依然跪了很久,跪到她快克制不住地想冲去前殿。

    梦是梦,如今是如今。阿瑶和郡主不同,呆子也不是——

    “朕允了。”

    高堂上帝王一诺,重逾千斤。从此徐家无碍,他的生养之恩已全。郡主厌他至深,无妨。

    皇恩浩荡,他恐怕此生再难还京。

    徐知远深深地俯首叩拜,极轻微地听到了一点后殿传来的动静,像是谁不小心洒了茶水,惹得满屋子宫人急急上前。

    但这和他这七品小吏也并无瓜葛了。

    山高水长。

    他低下头叩谢圣恩,没看见一人疾步而来,纱帘之下微微颤着的攒枝金步摇,八宝琉璃坠。

    无望重逢。

    *

    宁瑶攥着他写好的书页,那上面赞她美貌、才情、脾性,好像发自肺腑一般。

    然而她只咬牙切齿到牙都酸了。

    他走了,他竟然真的走了!

    对待徐家恩重如山至此,宁可舍弃自己也要周全他们,怎么就没想过他也承着她的皇恩呢?!

    她说的那么多句喜欢,他原来是一句都不信!

    待月有心想救一救那拧成泔水布的白纸,心想郡主日后舍不得,还得自己抻一抻,便哄道:“郡主若真想,就去找他呗。”

    ——琼林宴之后,徐知远是第一个前三甲中被授予了官职之人。小小的一个七品芝麻官,被分在工部都水监,不日启程前往振州。

    这个不日……待月模糊地想了想,那个人悄悄给他传的口信大约是七日后的四月廿七?水利事务刻不容缓,工部此行,连个端阳节都过不成。

    “我不去!”宁瑶攥着帕子忿忿,想起从前两个人在榻上浓情蜜意的时候,他还说要和她一道挂菖蒲,编五色绳,郡主说自己手笨,央他展示一下他十指有多灵巧,书生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如今倒好,他一次都没有主动来找过她!

    带句话也好,书信寄情也罢,什么都没有。好像他真的对自己失望透顶,决定无声无息地退出这段感情。

    宁瑶眼前一酸。

    怎么去啊?她闷闷地想。叔父才刚看她被拒婚伤心,又因这把刀实在太顺手,赏了她好大一笔金银珠宝。她自然更不能叫人看出来,她的强取豪夺和拒婚一手流程,由自己亲自操办。

    况且她才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栩栩如生的戏,现在去找他也未免太刻意了些。

    想着想着,她竟然不自觉地絮叨出了声。然而郁闷不多时,忽听一道震如雷霆的声音大笑传来,“瑶儿要找谁去啊?”

    这下宁瑶和待月面面相觑,面色俱是一变。

    前世因果,报应不爽。虽则在徐知远做状元和他拒婚一事上没什么大的变动,但在细枝末节上终归还是有些许影响。譬如徐知远陈情所述的振州水患,在梦中就没有那样猛烈,而今生却因青河泛滥,镇南王府的众人才没能在殿试前抵京。

    “这么大声做什么,当心吓着瑶儿。”爽朗洪亮的声音后,又跟了一道温柔却强势的声音。他们进郡主府时见府中下人安静非常,都以为瑶儿躲懒,还在睡觉,便随着他们放轻了步子。

    谁成想还没进屋里,就听到两个小娘子絮絮叨叨。

    镇南王和王妃都是武林高手,耳力自然超群。

    两人说的话一字不漏。

    宁瑶白着脸开了门,她的父王母妃已经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母妃一把把她搂住,父王则一脸慈爱:“瑶儿,没闯祸吧?”

    可能,没有吧。

    七日后。

    “公子,公子?”尘风喊他,“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工部的队伍卯时三刻就要在玄武门动身,圣上并不亲送。两人是早早收好行囊了,却不防徐家人絮叨半天,让他捎封信回家。

    孝之一字压死人,员外郎想起这状元郎骑射功夫不错,给他留了一匹马,嘱咐他早点走。

    能如何呢?毕竟是圣上钦点来的大佛。原先同他们这帮人也成不了同僚。

    他也挺好奇,能让圣上手下留情饶人一命的才华,得多水满则溢?

    毕竟治水不同往昔,没几分本事也坚持不下来。往后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于是两人就多等了一刻钟。

    徐姝眼泪汪汪地和林小妹一起抱着哭,说好兄长走后自己教她写字。说话间忐忑不安,显然还很怕徐知远怪她。

    表哥顿了顿,最后摸摸她的头,郑重地交给她一块玉佩。

    他看起来很严肃:如果有人找你要这个玉佩……

    徐姝眼泪都止住了,认真地望着兄长,然而对方似乎只是想一出是一出,尘风接话道:“表姑娘给不给都随意。”

    只是这样?徐姝有些发懵。

    但是抬头去看,表哥半壁如画的侧脸映在朝升的太阳里,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而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太阳已经起来了,轻轻拂过了柳梢。

    马蹄在风声里,越走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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