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徽伯侯柳承显在书房静坐一夜,一早就叫车夫将马车赶至葫芦巷,却不去将军府。

    巷口的包子铺从擀皮到蒸上已卖了七八笼了,他才下车,步行至将军府门口,叫小厮去扣门。

    崔府的小厮不认得他,但他自报是徽伯侯,不敢怠慢,飞腿跑去府内禀报。

    崔岚与崔颢是知道他要来的,一早便在等,没想到他过午方至,立时叫人去请崔颜。

    昨夜姜孟禾刚走,崔颜主仆就被放了回来。她与壁宿都累了好几天,昨夜睡得尤其深,此时方才起来,正在梳妆,听说他真来了,撂下梳子,有些不高兴。

    “我人都出来了,他还来干什么?”崔颜冷笑,“过个明路的事,他还当真了,是生怕天子申饬吧?我偏不想如他的意。”

    长弓收了灰掸子,走过来劝道:“夫人的忌日快到了,他兴许是有别的事呢?小姐不妨见上一面,也可当面问问他。”

    壁宿捡起梳子附和:“是呀,外老爷冷了我们这么多年,您不想当面骂他一顿啊?”

    崔颜指尖绕着发丝,越绕越紧,勒得指头发白,蹙眉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神色复杂,半晌才道:“梳头。”

    长弓这才继续去收拾。

    “还有一事,二小姐回兰院闭门不出,还与从前别无二致。”她躬身将被褥床单扯直叠好,“并无外人来找她,也不知她对天后到底说了什么,就放心派她回来劝服小姐。”

    崔颜握着一把小花镜贴鹅黄:“不急,等就是了,总会寻到蛛丝马迹。”

    徽伯候在前厅正由崔老夫人与崔岚作陪,崔颜到来,依次行了礼,不冷不热地站至一旁,不发一语,面上看去比往日静雅端庄许多,实则是她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出生在敦煌,十二岁以前没有回过玉京,她娘生前只给她瞧过徽伯候的画像,也曾收到他从玉京托人送去的金镯子、金项圈,还有一把刻着她名字的长命锁。她娘死后,她以为这位外祖父心里是记挂她的,就把他当做了一个念想,一个依靠,没曾想她都想错了,那些东西只是一些礼俗,并不能代表其他。

    十七年没有说过话的亲人,她真不知该是亲热还是冷淡。

    “辜月将至,我想在侯府为你娘设立灵堂,做一场法事。”徽伯候提到,“方才已经与你祖母商定好了,你若愿意,就来侯府上一炷香。”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若是她娘还活着必不是这番景象。

    “惺惺作态。”崔颜冷笑,“我娘的衣冠冢在敦煌,你该去那里为她祭扫。”

    旁人还没说什么,崔岚就高声道:“崔颜,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柳承显却不以为意,也冷哼一声。她前几年的荒唐事是出了名的,不孝的名声人尽皆知,今年因着天子要聘她为太子妇的消息不胫而走,才没人再提。

    他毫不意外:“柳圆意既是崔氏妇也是我的女儿,我愿意尽一份心意。至于你,全看你自己。”

    两人剑拔弩张,外头门房此时来报,太子殿

    下送大夫人与三小姐回来,还带了两车重礼。崔岚与崔老夫人赶紧安排接驾,将太子迎进正堂,小杨氏带着崔濒避回东院。

    “乡晨宫家宴,太后特命我来送请帖。”太子微微抬手,景鳞将两张请帖从怀中取出,一张呈给崔颜,另一张呈给柳承显,太子又道,“我料想徽伯侯恐怕也在将军府,所以一并带来了。”

    徽伯侯阅毕收进袖袋,以往太后也会给他下请帖,但他从未去过,今时果然不同往日了,太子亲自来送,他自不好再推辞。

    “那就一起去吧。”他请太子先走,跟在太子身侧,看向崔颜,“崔大夫人已归,你的禁令已除,可与我同去。”

    崔颜想先去看看崔濒,但是太子在此,似也有此意,她不好违拗,只得乖顺低头称“是”。

    行至将军府外,她立在两辆马车之间,蓦然顿足,她既不想上太子的马车让徽伯侯这些外人看笑话,又不想与徽伯侯同乘一车让自己不自在,回身与长弓道:“去重新安排一辆将军府的马车。”

    徽伯侯:“既然是同路,就与我一同乘车吧。”车帘未掀,他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崔颜没有愣太久,吩咐壁宿看好家,握着长弓的手登上了柳家的车,搭帘入内,靠着厢壁仪态端肃地坐下,沉默。

    “我知道你跟我生分,我也一样。”徽伯侯眯合着眼睛假寐,“我们也不必假装亲热,只是该有的体统规矩还是得有。”

    崔颜依旧不吭声,徽伯侯掀了眼皮乜了她一眼,又合上了。

    车行至半途,崔颜回忆起那夜她撬开自家柴房翻墙去找他,他不见她的事,开口道:“你曾经让人跟我说,‘屈心抑志,忍尤攘诟,伏清白以死直。’〔1〕”她问他,“现在还是如此吗?”

    徽伯侯点头:“我心恒之不可改,我志坚之不可摧。”

    崔颜冷笑:“他回来你很高兴吧?”

    “高兴。”徽伯侯终于睁眼,忽然问,“你非要嫁给太子不可?”

    崔颜:“我心恒之不可改,我志坚之不可摧。”

    “既然如此,我会帮你。”徽伯侯再不说话,又闭目养神。

    太子领他们入得乡晨宫后便拜辞,回东宫处理政务,徽伯侯此时才知道自家孙子与孙女也都被接来了。

    各人相互见礼,随处赏玩,等至夕天霁晚气,轻霞澄暮阴,〔2〕澄丰帝与太子携天后前来,不等上茶,紫罗姑姑便来知会席面好了。

    太后置办了两桌,其一在啾啾殿内,长辈们坐此桌,她笑道:“难得这宫里来这么些孩子,他们挨着我们也进不香,玩不开,就放了他们外面去吧。”

    澄丰帝允了,天后嘱咐他们莫要贪杯。

    紫罗便领太子等人去到另一桌,那桌摆在啾啾殿西边的亭榭里,那水榭名为采香榭,建有六角,六面都竖蝴蝶纹嵌方的长窗,敞开长窗,外有回廊,设半身栏杆,可坐可倚,观湖景,赏明月,比殿内惬意许多。

    太子首座,下首是徽伯侯府的少公子柳玉龙,再下首才是姜孟禾,徽伯侯府小姐柳长缨挨着哥哥,崔颜属亲友,地位不高,落末位。

    柳玉龙率先举杯不敬太子,倒敬姜孟禾:“听闻承安兄在镜湖剿匪骁勇无匹,令玉龙佩服。”

    姜孟禾举杯豪饮:“多谢玉龙兄不嫌我粗野莽夫。”

    两人看似倒豪爽。

    “我听说镇西边军管去镜湖剿匪的骁骑叫刈草人,这是为什么?”柳长缨好奇地问他,“姜校尉能给我讲讲吗?”

    崔颜指尖靠在酒盏上,神色有些恹恹的,她斜了一眼隔壁的姜孟禾,与他四目相撞时,又匆匆看向别处,好似他的目光是耀眼的,灼得她不敢靠近,不知为何有些不痛快。

    “因为镜湖属西北边境,是咸水湖,四周本没有草,麻匪来了,就成了镜湖的草。”他笑得冷酷,“刈草人就是要将镜湖的草割干净,长一茬割一茬,免得他们长到不该长的地方。”

    太子蹙眉,面对盛宴,他一筷子没蘸:“姜校尉收敛些,这还有姑娘家。”

    “我不怕。”柳长缨胀红了脸,惊觉自己失言,慌忙拽了拽崔颜的袖子,轻声细语地问她,“颜表姐怕吗?”

    她小时候还亲手杀过麻匪,她怎么会怕,惨笑一下,婉转道:“麻匪常常洗劫附近村庄与路过商旅,强抢女子为奴为娼,再将所剩之人屠戮殆尽,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会放过,所以我也不怕刈草人。”

    柳长缨听见崔颜说到强抢女子为奴为娼时,脸色变得惨白一片,咬着唇快哭出来了,忽而站起来,举杯道:“小女子替边境妇孺敬刈草人一杯。”

    崔颜不及按住她,不情不愿地一晃也跟着站起来,举杯与她相碰,她还不满意,瞪向她的兄长柳玉龙。

    柳玉龙心虚地望向太子,他本意是勾姜孟禾说些粗鄙之语,让他跌份丢脸,没想到弄巧成拙。太子没看他,亦起身举杯,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起身举杯,姜孟禾便也起身,众人一同满饮一杯。

    酒饮三巡后,宴席过半,华灯初上。

    “我去散散酒气。”崔颜离席,往长窗外头的栏杆处坐了,吹着夜风。

    她这一天过得很不舒坦,明知他在,她就应该推脱不来。就因为有他在,她再不能在太子面前做一个温柔贤惠,顺从服帖的女子。

    她忽然就不愿意演了。

    她看不得玉京中的勋贵子弟去嘲笑保家卫国的戍边将士,也看不得成天将“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挂嘴边的道义君子,去嫌弃牧羊人手段残忍,更瞧不上柳玉龙与太子眉来眼去地想要为姜孟禾贴上荒野蛮人的污名,让他从此在玉京不得人心。

    他也曾是芝兰玉树的公子,也曾小口饮酒,食不过三箸,也曾美衣华服,婢女环伺,是什么人把他变成了荒野蛮人的样子?他们有什么资格取笑他,唾弃他?

    崔颜凭阑支颐,望着湖心几尾游来游去的锦鲤,面颊微湿,心头猛然一跳,如那几尾锦鲤猛然冒头轻噬湖面浮游,漾出一圈一圈细细的涟漪。

    她没在暗中,拿帕子擦了泪,放下手时往后靠了靠,惊觉身后有个人,温热熏人,淡淡的酒香混合湖中水汽沁人心脾,堵在风口上,似在这里站了不少时间。

    她一回头,是太子。

    “殿下怎么出来了?”她站起身,袅袅娜娜的,垂着眼不看他,不想让他察觉引人疑惑的湿痕,“殿下也来散酒气吗?”

    娇弱文雅不似方才在席间那般带着锋芒。他饮了酒,比平时狂放些,娇颜可人近在咫尺,忍不住再往前一步。崔颜背脊靠上栏杆,半个身子悬在湖上,两人映在湖中的影子交叠,秋风吹莲动,太子目光如洗,看她似看一方爱物,崔颜打了个寒噤,躬身从他身下钻出,捂着帕子打了个喷嚏。

    迎面撞上走出来的姜孟禾,崔颜头皮发麻,耳根跟着发烫,心想他该是看到刚才那一幕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柳小姐要舞剑,你来不来?”他看的是太子,问的却是崔颜,“还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要同太子在一起?”

    果然是看见了。

    崔颜一时不敢接话,夹背细汗回潮,又闷又热,憋得她双颊泛红,思绪繁乱,越发慌张,垂着眸,抿着唇,交握的双手都将袖边捏皱了。

    姜孟禾伸手想去拨开她的手,让她别将自己捏紫了。她倏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扯着帕子摸上脸,偷偷侧脸掠了一眼太子,又垂首往他们两人之外退了一小步,看起来像回避姜孟禾的手,她却没在意:“柳小姐在哪里舞剑?若是湖心亭,我想泛舟细赏,二位不便与我同行,还请自便。”

    啾啾殿本就是盖来赏风揽月用的,这小湖是引的太液池的水,殿内殿外巡湖而建,没有宽阔的平台施展拳脚,唯有湖心高耸的湖石上有一座亭子,略微宽阔,可容纳八张琴案,若是舞剑也稍能容下。

    所以,崔颜推测是此处。

    她时常出入太后宫中,对乡晨宫了如指掌,小鸟一般绕至采香榭后沿廊处,那里有一小堤,堤下拴着两条乌篷船,还有一条已遥遥荡至湖中央了,船上正是柳氏兄妹。

    崔颜上了船,不等宫人来拏,自行撑篙而去,等姜孟禾与太子来时,她早已离了水岸。

    姜孟禾本想跳上去,崔颜抬起撑篙戳/进一捧莲叶中,泼渐一池水,打断了他的起势

    她假情假意道:“手滑,手滑。”

    他只好作罢,登上最后一条小船,稳住身形,笑看太子:“殿下一起吗?”

    “不了。”太子站在原地,“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你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缘分。”

    乌篷船狭小,两人在一条船上,若是出了事,谁都说不清楚。

    姜孟禾点头:“殿下说的对。”心算了一下与崔颜的距离,撑篙去追,“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殿下还没吃过她的亏吧?当年雪境遇狼,她就敢独自诱狼入局,害我丢了半条命。”

    他自嘲地笑着,怨怼着那个将他们都抛下的狠心女子。明明不是什么好事,他却不似要恨她,甚至谈得上欢喜。

    太子抿唇,在袖中握紧了拳:“时移世异,人是会变的,姜校尉还是要谨慎。”他拍了两下掌心,招来一个宫人,吩咐道,“本宫要去湖心。”

    那宫人麻利地去太液池划来了一条更大更稳的画舫,舫上安排了两个深谙水性的人共乘,他由另两个宫人左右搀扶平稳登上画舫的弦梯,景鳞配剑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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