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志才皱眉道:“你如何确保他们会听令行事,而非趁机作乱?”
“此兵力非彼兵力。”吉来摇摇头,“其一,不需要他们出力,只需他们随行即可。其二,他们没有手臂,自然不会对我军造成威胁。”
没有手臂?狮武看向负责管理俘虏的苟斯加,黑甲小将头都快摆成拨浪鼓,连声强调:“主公,这两千俘虏手臂好好的!”
没断!没一个人断臂!
顾及虎实甫的教训,苟斯加没敢凑近吉来,只隔空急切地瞅着吉来,“宋军师我敬你是个聪明人,你可别说一半藏一半,叫人心急,更平白让主公误会。”
他套了黑臂甲的双臂不停挥动,又因着习武的惯性,比划间虎虎生风。若不是急得情真意切,站得也规规矩矩,吉来险些误以为他在威胁自己。
“正如苟将军所言,俘虏们现在并无大碍,但若是主公采取这个计谋,就得有人砍去他们手臂。”
“谁敢砍?”苟斯加勃然大怒。
“当然是我们。”吉来奇怪地瞥了苟斯加一眼,这人现在如同一只落水小狗般茫然。他说:“不过在此之前,为了师出有名,我们得和城墙守将商量。筹码就是俘虏们的一条手臂。我们可以先狮子大开口——”
吉来想起来狮武原型正是一只狮子,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提出一个他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比如开城门投降。待他们拒绝,我们再退而求其次,勉为其难地说千金、粮食亦可,若他们再拒绝或滥竽充数,我们再断他们亲人一臂。如此,我军也给足了选择,仁至义尽。”
个屁!佘何嘴角扯了又扯,堪堪压住满腹牢骚,追问:“若真有人送?”
"照旧断他们一臂,毕竟我们最开始只说不给,断一条手臂。可是谁都知道,人有两臂,我们又没承诺过另一条手臂会怎么样。这样一来,我军也有钱粮银币,能缓解军备不足之困。"
“你这些话,说得好生漂亮。无德无义的计谋到你嘴里,竟成了天大的仁义之策。”狐志才不曾知晓人竟然还能狠毒到这般地步。但凡没有狮武坐镇,吉来早就被将领奋起杀之。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千人千论,是非功过,且留给后人评说。”吉来拢了拢披风,抬起的袖口露出几朵栩栩如生的白梅,竟有几分孤高自赏之态。
狐志才心里短暂地动摇了下,想到此人说的,迅速恢复冷静。他指着帐篷门口处垂下帷幕。那儿溜进来几缕白昼,布随风动时,可看到守卫士兵的影子。
“可你出了这营帐,将刚才所说的,不说全部,哪怕只是十之一二告诉外面的士兵,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狐志才说得是军心。狮武可以不听谋臣武将的建议,一意孤行,但却不能不顾及数万士卒的念头。
吉来长叹一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寻常人难免被感情左右,看不到大局。你何必勉强他们理解主公的良苦用心呢?”
狮武金眸微眯,又扯他做大旗。但看吉来据理力争,玉面风采更甚,便由着他。
“再者,令行禁止不正是一个士兵的基本素养?我相信主公麾下军纪严明,怎会像你说的那般抗拒军令?”
狐志才:他没说!没说士兵不从军令!
狐志才明白他说不过,换了话题:"若俘虏得知此事,不堪受辱,愤而自杀。你又当如何?"
吉来反问回去:“俘虏为什么会得知此事?主公治下有方,苟将军管理得当,俘虏从何处知晓我军行动?”
“是的是的。”苟斯加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紧随主公后面被夸,他喜不自胜地将这顶高帽子戴得更严实:“有我在,不会叫泄露军机之事发生。”
“其次,就算他们自裁,那又如何?我们本来就不需要他们帮忙上阵杀敌。他们的作用只不过走在我军前方,令长岭城将领畏手畏脚。”吉来悄悄往前走了几步,靠近狮武,“俘虏千人,定然有将领士卒认识之人、乃至亲朋好友,少不了一番内心煎熬。这士气自然萎靡,心不静,战力大损,此局利在我军。而他们若敢射箭,便是不仁不义之徒!我军大可以派人这般叫阵。”
苟斯加微笑僵在脸上,瞪着吉来。你在说什么玩意儿?
他们不仁不义?呵,我们做出这种阴毒事儿,又能什么好东西?虎实甫牙都要咬裂了,才忍下到嘴边的叱骂。
吉来这厢还在说:“而且将他们尸体挡在前方,主公,咱们连盾牌都省下来了呢!”
连盾牌都省下来了呢!
省下来了呢!
呢!
此余音绕梁,振得帐篷内烛火明灭闪烁。见过世面的众人面色几番变化,一眼看去,满座竟是骇然。虎实甫等武将都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狠人,此刻在文文弱弱的吉来面前,他们甘拜下风。
此子竟然歹毒如斯。
惊骇之后,狐志才和佘何皆长吁短叹:“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虎实甫腾升出一股莫大的勇气,高呼一声”“竖子尔敢”,从角落蹿出来,像丛林间跳出的猛禽。脚落地时,烛台跟着一抖,众人的影子摇晃在褐毛毯上。
有了出头鸟,苟、郎两位将领纷纷响应,气势汹汹往前一站。幸好吉来早有先见,此刻只往前迈了一步,便挨靠狮武,回头镇定自若看着众人。三位武将空有满身力气,使不出来一点。
吉来想过众人会应激,没成想会应激成这样。竟连狮武也不顾。自己恍若成了众矢之的。事已至此,他只能坚持说:“我早就说过,计谋非同一般,轻易不出计。而且,你们敢说没有一点可行性?”
这番话吉来自己说来,也是有点心虚,但想到一丝丝可行性想必还是有的,他便重新拾起自信,面上挂出不堪受辱的神情。
“请主公明鉴。”吉来红着脖子,要狮武给他一个公道,“你们当我不知道这些计谋与世俗不合吗?若不是主公这些日待我实在推诚置腹,我根本不会冒天下大不讳,说出这些话!”
浅浅买点惨。
这倒是把众人说服了,隐隐有动容之色。
狮武笑了笑,他自然是欢喜吉来说的。理智却逮住破绽,开口:“这么说,所谓天地人三不利条件,只不过是你考察我的托词?”
嘶。“主公这话,可真是抬举我了。托词算不上,考察更是无从谈起。”吉来说,“不逢仁人,永为枯木。都是承蒙主公恩泽,才有今日三计。”
戴帽子!给狮武狠狠地戴帽子!阿谀了,奉承了,就放过他吧。他只是一个想活下来的谋士啊。
狮武不置可否,只大手一挥,“行了,方才说这么多,想必军师也劳累了,暂且回营歇息吧。武卫——”
他提高音量,候居门口的士兵听到命令,掀开帐篷幕布。只看了账内一眼,他立马低下头,掩盖眼底惊讶之色。
主公和宋吉来怎么站得那么近,看着似有心心相惜之意?数位猛将谋士还乖乖居于下位。这——难道这宋军师竟是没有说谎,当真是不世之材!
“护送军师回营。”狮武说。
那他的计谋呢,用不用?什么结果也不说一声,就让他退?吉来情急,拉着狮武手臂,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字:“不,主公我不累,我顶多有点饿,但军中值此危难时刻,我......”
狮武面上在听,脑子已经想入非非。他今日穿的便服,为了便于晨练晚训,胳膊处绑着皮革护臂。底纹绣了满当当的雪花和一只狮子,狮武以往最偏爱这套护臂,如今却怎么瞧着都碍眼。
吉来手搭得轻,护臂一档,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一双眼能确定护臂上确实有只手。狮武不免看了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吉来以为是自己冒犯了主公,忙将手收回。
狮武这才吩咐道:“再去火头军处端碗肉汤给军师。”
他心底对那只手念念不舍,思忖着倒真如雪般,颜色像,姿态像。都是轻轻地落到身,还没来得及感受,又飘飘飞走。
“是。”士兵高声答。
还给吃的,看起来自己一时半会是死不了。吉来彻底闭嘴,朝在场众人礼貌一笑,换得将领们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他也不在乎,转身跟在士兵身后离开。
吉来走后,营帐内先沉默半响,才点了炮仗似的炸开。
“主公,当真要采纳他的建议?”连虎实甫这个莽汉都意识到,一旦采取吉来的毒计,日后他们北地狮军能被后人的唾沫星淹死。
狮武瞥了他一眼,“我看起来很缺骂?”
虎实甫抓了抓头发,小心瞟着狮武脸色,试探道:“那就是不咯?”
“主公,倒也不急全盘否定。吉来所说到是有几分可借鉴之处。”沉思半响的佘何审慎道。
“比如?”
“暂时没想出来。”佘何坦荡荡地说,“我只是觉得他的思路颇为新鲜。”
和佘何的轻松不同,狐志才忧虑重重,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他不喜背地说人小话,但此刻却不得不这么说:“他这计谋阴、毒、狠兼备。何人能想出此三者计谋?连盛有骂名的深海部落恐怕都不行。”
如果说中原的麋鹿家族恪守礼法,养兵打仗循规蹈矩,那深海部落与他们完全相反,而北地狮军介于二者中间。
深海部落位于东面群岛,领地范围内海洋居多,且日光毒辣。出于避暑之需,故部落之人多以原型生活在海中,行事多粗犷野蛮。如今的首领兄弟,隶属于虎鲸族,一个出了名的蛮横族群。速来不讲理,横冲直撞,平生最爱煽风点火凑热闹。这不,见麋鹿家族和北地狮军角逐天下之首,屁颠颠跟着挥旗要加入。
狐志才言辞未尽之意,众人当即心领神会,陷入沉默。
这种人,杀之可惜,放了就是心腹大患。尤其是让他去了深海部落,那岂不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本来深海部落就让人咬牙切齿,再多个吉来,激起天下人愤慨,易如反掌。
狮武忽地抚掌长笑。“实甫少思,志才你便是思量过多。你用八百个心眼看人,哪怕圣人也经不住你的打量。计是计,人是人,更何况吉来这计谋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这就叫上名了?
“主公说的是。但我还是想提醒主公,”狐志才负责人员登记管理,知道吉来底细。“宋军师是猫族,虽然不知具体是哪一族……”
他在暗示:吉来肯定不是母狮子。
狮武故意曲解,“只要是有用之才,哪一族都不影响。而无用之人,便是我狮族,也留他不得。”
“主公说的在理,是志才愚昧了。”狐志才羞愧低头。
“再说了,”狮武补充,“狮子怎么不算是猫的一种呢?”
“哐当——”
虎实甫侧翻营帐内的长矛架。索性离帐篷远,否则这经大师淬炼、可削铁如泥的尖刀定将主账布划出裂缝。饶他做出这番大动静,没人注意他,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狮武。
狮武不以为意,他看着地上的矛,想起吉来的盾牌论;见到矛尖的一点光,又想起来吉来说话时清棱棱的眼眸,顿时朗声大笑。
声音雄浑,穿透白帐,惊起浅滩几只白鹭。
狮武听到白鹭鸣叫,那抹玉白之色浮现眼前。他不由心想:什么时候可以叫这雪不要飞走,而是融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