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终于明月当空。
从晌午至傍晚,店内宾客都已换了几波,唯一不变的是店内仍然座无虚席,佳肴满桌。
中秋是个喜庆日子,除了月饼,不少人也吃四喜丸子、清蒸鲈鱼、桂花糕一类应景的菜色。
不过最叫座的,却是螃蟹。
中秋前后的螃蟹最好,上锅用汽蒸熟,蒸出来的蟹肉细白而嫩,鲜中回甘。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写道:“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
宁兰因手里的这只蟹,蟹壳蒸出了红澄澄的亮色,如落日一般,色极;
拆去蟹脚打开蟹壳,蒸出的蟹汁浇在蟹肉与蟹黄上,匆匆带起一股河鲜的香;
这蟹肉肥而味美,蟹黄膏丰,佐一点蟹醋,便叫人美得不知天上人间。
宁兰因吃蟹吃得讲究,速度却不慢,还有闲心热半盏酒,自酌自饮。
蟹性寒,需热酒下肚,才能暖脾胃,不伤身。
这是沈弗渝告诉她的。她现在仍然照做。
这家店不止蟹好,桂花糕也做得很好,桂花糕的糕体软糯清香,糕中的红豆沙而不腻,带着一点清甜的蜂蜜滋味。
顶部的桂花烘得干干的,闻着还有桂花的香味。
宁兰因喜欢桂花糕,便跟着沈弗渝做过,知道干桂花要采新鲜初绽的桂花,浸水后沥干烘烤。
那时她没有调好烤箱温度,烘出来的桂花堆叠发黑。沈弗渝便又新采了一篮桂花,重新陪她一起做。
而后做出来的干桂花,颜色很好,是亮丽的明黄色,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宁兰因笑了笑,也不知在这地府寸草不生的地方,老板怎么弄来的这些桂花。
是像自己一样登上桂树枝头采撷的吗?还是像沈弗渝一样不声不响“变”出来的?
老板也会像沈弗渝一样烘桂花吗?会像他一样做桂花蜜吗?会像他一样有一只小狗吗?
说来说去,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一个沈弗渝。
宁兰因握着酒杯的指尖都微微发了白,店内喧嚣,也许唯有窗外一轮明月,看见了桌前那个泪眼婆娑的女人。
月光单薄地栖息在宁兰因肩头,她颈侧黄琉璃簪子的形状仍然糊糊的一团,离得近了,才隐隐看出雕痕是一只大耳朵的狗。
不知过了多久。
终究是三杯两盏,酒尽肴残。
收尽这一桌,仍有下一桌客人再进来。沈婵娟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是乐得找不着北。中秋一天的阴时收入,可抵得上以往三天哩!
“师傅,你笑得好阴。”刘语凡幽幽道。
沈婵娟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笑僵的脸颊:“有吗?”
“有啊!”刘语凡重重点头,“不信你问司殷。”
沈婵娟转过身:“是这样吗?”
对面的司殷眼里紫色渐浓,他虽然遮了下半张脸,眉目却依然昳丽非凡。
他的眼睛弯了弯:“沈老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他笑,沈婵娟也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弯唇:“真话”。
“真话就是——”司殷的目光落到沈婵娟袖口,原来被挽至臂弯的面料已经放下,不知何时沾上了小片的面粉。
于是他先一步,隔着布料握住了沈婵娟的手臂:“一点点。”
“是吧!”刘语凡找到知音,颇为激动地叫起来,“师傅你每次数钱都笑得好奸诈!”
“奸诈?”沈婵娟重复了一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奸商怎么好意思当你的老师呢?不如……”
见势不妙,刘语凡连忙打断她:“赚钱的事能叫奸诈吗!师傅你这是睿智啊!”
“哦——”沈婵娟点点头,“那刚刚你说我笑得?”
“笑得很殷啊!司殷的殷!”刘语凡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一流,张口就来,“殷切的殷!老板对待客人,殷切才是服务业的真理啊!”
沈婵娟刚想说话,身边的人却轻轻笑了笑。
沈婵娟的手被他握着,那里的皮肤都烫起来,现下说不清是恼是羞,只好故作无事一般问:“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她说得不错。”司殷偏过头,眼里涌起愉悦的紫光,“不可以吗?”
“可以。”沈婵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然、可、以。”
刘语凡觉得他们俩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踌躇半晌,还是沈婵娟先开口:“语凡,你帮我打发一下黄油,准备明天的曲奇。”
“遵命,师傅大人。”刘语凡故作严肃地朝她敬了个礼,便将软化好的黄油倒入碗中,直至打到发白。
电动打蛋器“轰轰”地响,外间客人的谈笑声也不绝于耳。
沈婵娟放下心来,压低声音:“你握着我的手做什么?还不放开?”
司殷朝她近了一步:“你的袖子上有面粉。”
语罢,他便将沈婵娟的手臂转了小半圈,好让她看清自己袖子上细白的面粉。
沈婵娟顿了顿,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要伸手去拍。
司殷便再朝她走了一步。
他的手反折在身后,仍然牵住了沈婵娟的手臂。只是如此一来,沈婵娟要去拍面粉,碰到的只能是司殷劲瘦的腰身。
沉默片刻。
沈婵娟咂摸出一点他的意思来,哂了一下:“告诉我了又不让我拍,是要帮我拍干净吗?”
司殷稍稍收紧了一些牵住她手臂的力道:“沈老板一直这么聪明。”
“拍个面粉而已,”沈婵娟失笑,“你想拍就拍吧。”
“比起我想,”司殷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你更需要我的帮助?”
沈婵娟心里好笑:“那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回答她的只有司殷在她手臂上收紧的力道,不轻,却也不过分的重。
沈婵娟学厨多年,手腕韧而有力,她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挣不开他的束缚。
可是——
沈婵娟任由他握着:“那我再问一遍,要做什么?”
司殷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一条得到食物的宠物蛇,吐出的不是鲜红的信子,而是柔软的长舌。
“不如沈老板求求我?”
求?比起恳求,现在不过是索要一点无伤大雅的帮助而已。
沈婵娟心里有数,总归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既然司殷想听,她说一嘴又何妨?
“司殷。”
对面的人垂着眼睛看她,蝴蝶一样浓密的睫拍了拍翅膀,沈婵娟便能清楚地看到他暗紫的眼睛,裁得细而凌厉的眉。
那对眉总是波澜不惊的,他皮笑肉不笑时更甚,司殷也许不知道,他装作亲和地笑起来时,眉毛总是垂得很假。
唯有一个时刻——
沈婵娟看着他:“你帮我拍拍袖子吧。”
那对细眉才会重新飞扬起来,像柳树新抽出的枝条一样。
“好。”
司殷将沈婵娟的手送回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袖子。
细白的面粉便顺势从袖子上跌落。
不知怎的,沈婵娟的神经竟然无意识紧绷起来。她出神地想,司殷今天又发的哪门子疯。
近日的所做一件又一件在脑海里飞快地走马而过,沈婵娟忽然想起来她送去各城阴差的月饼里有一句“感谢您允许小店擅用肖像与武器,一点心意,请笑纳”。
这不会是他今天费尽心思搞这一出的原因吧?
沈婵娟心里想笑,余光略过司殷认真的侧脸,又哑然失笑。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轻轻擦过了司殷伸出的、手掌的中心。他们的指尖便顺势贴在一起,细腻的指腹带起一点潮湿的汗意。
沈婵娟很清楚,两人几乎交握的手被料理台挡着,无论是刘语凡,还是外头的客人,没有任何人会看到。
今夜彼此心照不宣的逾越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看到,这个料理台后,他们绝对安全。
可是为什么。
沈婵娟的嘴唇竟然干燥起来,而她身上,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颤动。
那是什么?
是她的心吗?
两双手即将十指相扣的那一瞬间,电动打蛋器的声音突然停止。
刹那的寂静。
沈婵娟从来不知道,沉寂和噪声原来是一种东西,一样地扰动人心。
“师傅,黄油打好了。”
沈婵娟没怎么用力就挣开了司殷的手,故作自然地走到了刘语凡身边:“加糖水后继续打,要打发到有光泽才行。”
“好!”
那边刘语凡又在跟沈婵娟说七七八八的琐事,司殷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
唯有指腹微妙的痒意仍然真实。
*
子夜,沈婵娟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的一切都淡淡的:孤儿院黑得骇人的铁栅栏、旧得褪色发白的床褥、掉皮掉出一个个窟窿的墙壁、前院长冷然的神情,还有不远处的烧烤摊。
不知怎的,那些事物沈婵娟明明亲身经历过,此时却觉得离它们好远。
梦里有一轮浑圆的满月,这是农历八月十六,沈婵娟的生日。
真实的生日,其实沈婵娟自己毫无印象。因为她是农历八月十六的晚上被送到孤儿院的,院长说那时的她看起来很小,估计也没出生几天。
长得大了,知道了何谓“生日”,何谓“成长”,沈婵娟就把自己的生日定在了农历八月十六,她进园的日子。
其实那日也恰是新历的八月十六日,不过沈婵娟喜欢中秋,便有心选在中秋附近,俗话说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沈婵娟有心占一个好兆头。
月亮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
孤儿院的孩子虽然无父无母,却都有自己选定的生日,在这一天,沿着之前的传统,可以到外面买一个奶油小蛋糕。
一天的经费只有区区二十块钱,生日蛋糕必然是不算大的,不过孩子们都不贪嘴,除了寿星,每人起码都能分到一口喜气的奶油。
她就看着梦中的自己走在去往蛋糕店的路上。
那时的沈婵娟远不是会腻味甜奶油的人,她翘首以盼自己生日的那一天,能讨着甜品店的店主给她多挤一点奶油,再用一些吉利话换半袋别人剩下的蛋糕胚。
这样大家就能多吃一点好东西。
小时候的沈婵娟已经拿好了蛋糕胚和面包边,再拎着比自己手掌大一点的小蛋糕,就又走回了孤儿院。
那个小时候的她没有等到晚饭再拿出蛋糕,她进了房间,自己插上了一根蜡烛。
沈婵娟其实有点不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独自来到房间点蜡烛,她的记忆里也从没有这回事。
不过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蜡烛居然自己燃烧起来,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