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帐外，宫人压低了嗓音交谈，我听不真切，仿佛一切都是飘忽不定的。我很恍惚，昨夜，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迷糊中我感觉到一只手，正无尽温柔抚着我的额头，就像久违了的母亲的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太后身边的崔姑姑，她坐在床沿，眼神温柔照看着我。

    “别动”

    崔姑姑让我躺好，她说：“姑娘现在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可不能再任性了。”

    脑子嗡的一下炸响，昨晚是真的，所有疼痛委屈羞涩耻辱愤怒都回到我的身上，虽然是酒后半推半就，但我想哭，想骂，想杀了高衡，却被崔姑姑的手挡下，她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后背。得到天子临幸应该是值得庆贺的事，她原本准备好了许多恭贺的话，但现在她一句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抱着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她的衣服。

    “这里是玉烟阁，太后让姑娘先在这里住下，我来照顾。”崔姑姑的声音温柔，试图抚慰我。

    然而我内心的伤无法抚平，哭嚷道：“我要出宫，不然我就去死！”

    “姑娘，切莫再说这样的气话，世上还有许多挂念姑娘的人，可别伤了他们。”崔姑姑在我额头虚弹了一指，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出这句话，犹如一道炸雷将我猛然炸醒，是啊，除了父母家人我还有其他亲人，他们也可以是我的软肋。

    “万事有太后，姑娘只需记得这一点。”

    崔姑姑为我梳洗，她的手很巧，不多时就挽出优美的发髻，可我看着镜子越看越想哭。我是太后挑中的一颗棋子，她需要放一个人在高衡身边，我恰好出现。她们眼睁睁看我被伤害，非但不伸出援手，反而要将我彻底推入深渊。

    “我要见太后”

    “姑娘还未册封，还不到拜见太后的时候”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笼子里”

    崔姑姑沉下脸，托起我的下颌，缓缓说“姑娘别急，陛下的心意昨晚你应该已经知道，册封之事不必担心，定不会亏待你”

    心意？昨晚的事我都不敢回忆，什么心意，什么册封，我不喜欢我也不要，我只想离开皇宫，离高衡远远的。

    “人的一生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也不可能事事遂人心愿，姑娘要学会收敛性子，才能让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好过些。”崔姑姑按住我的肩膀，劝慰的话此刻听来更像是威胁，我盯着镜子里崔姑姑的手，她曾经是太后的暗卫，那双手沾满过鲜血。

    “崔姑姑，我该怎么办？”

    可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虽然不甘心，但想了想还是不得不妥协，狐狸用自己的十年自由从冥渊之主手里为我换了十年寿命，我还不能死。

    崔姑姑笑而不答，松开手，捧起装珠宝的盘子，示意我挑一件。明白了，后宫佳丽如同是这堆珠宝，被挑选出来送到高衡面前把玩。

    见我迟迟不动手，崔姑姑径直拿起最贵重的手镯套住我的手腕，握住我的手说：“姑娘是陛下看中的人”

    “陛下恐怕更想杀了我。”甩开崔姑姑的手，我和高衡是死对头，他不可能宠爱我，我也不需要取悦他。

    崔姑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她招来婢女为我换衣，我像个木偶一样被华服层层包裹，不管我愿不愿意，她们已经决定让我成为那个被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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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盘上双方胶着撕杀，棋盘外高衡与太后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我则坐在小几案边剥葡萄看他们表演。心底默默鼓掌，不愧是帝国的掌舵人，闲来无事切磋棋艺都如此惊心动魄。

    毫无悬念，太后又赢了，高衡最后故意让一子，太后见好就收让宫人收起棋盘。离开时，太后心情大好，答应送我一盆昙花，我欢天喜地挑了一盆亲自抱着。宫门口，高衡皱起眉，回头看了我一眼，那晚之后他就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也没有给我任何封号。仔细想想，那晚对高衡的伤害应该更大，他稀里糊涂睡了最讨厌的女人，回忆起来想必更加痛苦，一想到他更不好受我便觉得心中好受许多。

    “起驾”

    高衡坐着肩舆远去，我在宫门外跪着送驾，心思却都在花盆上，生怕不小心摔碎了。

    崔姑姑要扶我起来，跪久了腿麻，我不敢让崔姑姑扶我，把花盆递给她，自己扶着地慢慢站起来。我这狼狈模样惹得崔姑姑一阵摇头，今夜她们特意引高衡过来想让他再次临幸我，奈何我实在是扶不上墙，整整一年过去，高衡再次见到我还是很不高兴，甚至连宠幸别的后妃的兴趣都没了，下完棋直接回书房处理政务。

    “妙妙”

    睡前崔姑姑坐在床沿看着我，眼神中有惋惜和恨铁不成钢，她没有直说，我都明白，太后送我昙花是在借花喻人，我是一颗棋子，若只是昙花一现，只能被替换下场。

    我握住崔姑姑的手，安慰她：“我不会连累你的”，她叹气，最近她越来越爱叹气了。

    “玉烟阁毕竟不是长住之地，太后准备把你迁到秋枫行宫，那里也自由些。”

    “姑姑，也去吗？”

    崔姑姑摇头，说：“我是罪奴，不能出宫。”

    我抱住崔姑姑，不舍得离开她，却又没有能力让她留下，只能抱着她说“姑姑，保重。”

    “别哭，往后日子还长。”崔姑姑拍着后背哄我。我摇头，心想我的时间不多了，去了秋枫行宫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

    之所以太后肯放弃我，是因为她找到了另一个更合适成为宠妃的人。高衡很喜欢那个女孩，几乎日日宠幸，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说她住在北宫，离高衡的寝宫太远，我住的玉烟阁距离正好，于是我得给她腾地方。

    离开时我去拜别太后，她没有见我，让宫女拿出来一个小木盒交给我，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金豆子。太后还是心疼我，她知道我困在宫里不开心，就没有让我继续在宫里苦熬，而是放我去秋枫行宫。秋枫行宫建在秋猎场的山间，除了每年秋猎皇帝会去，其他时间都是锁闭的，正好适合无名无份的我隐居。

    可惜行宫虽然风景如画，但是太太太太太无聊了，比住在皇陵还无聊。而且行宫的月俸比皇宫少许多，宫人们本职活计不多，做女红绣品托人带到外面去卖成了更重要的事情。我不擅长女红无法加入她们的生意，只好一个人孤孤单单看看医书打发时间。

    掐指算，十年之期已经过去四分之一，我忽然想起应该制备些治旧疾心绞痛的药丸。我不确定时间到了我是会死于旧病复发，还是被冥渊之主直接取走性命。心想，万一旧病复发，提前备些药丸比较好，免得发病的时候手忙脚乱受罪。

    服侍我的宫女中有一个叫小桃的小姑娘，圆圆的脸，笑起来眼睛总是弯成月牙，她说想跟我学医，我很高兴，总算是有个伴了。虽然我能治的不过是一些寻常小病，但她学会了也足以帮行宫里的宫人们减轻病痛，日后出了宫也算是个吃饭的本领。

    渐渐我懂些医术的事在行宫传开，时不时就会有人前来求医，其中就有行宫的管事女丞奚姑姑，她原来与崔姑姑住过同一屋，崔姑姑还特意托她多照顾我。奚姑姑前几日为准备秋猎的事去了皇宫一趟，回来后告诉我崔姑姑摔伤了手，我很担心，却帮不上忙，只能祈求崔姑姑能够早日康复。我祈祷，秋猎的时候崔姑姑也能来行宫就好了。

    也许是我许愿感动上天，崔姑姑竟然真的要来秋枫行宫。太后让她陪着那位高衡新宠爱的女孩过来，我得了消息，求奚姑姑帮我见她一面。奚姑姑让我去北水榭等，恰当时她会领崔姑姑过去，我带着药膏早早过去等，闲着无聊便教小桃背药方。小桃同样不识字，但背起药方比林霖当年可差远了，一个治心绞痛的方子背得磕磕绊绊。我只好一遍又一遍教，小桃有些挫败，耷拉着脑袋，忽然她问：“为什么姑娘最近教的方子大多与心绞痛有关？”

    “因为我就有这个毛病，指望着小桃学好了到时能救我一命。”

    小桃一脸惊讶，抓住我的手，着急说：“小桃一定认真学，姑娘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并不是玩笑，我早应死于这个病，是狐狸用十年自由为我换了十年苟活，我是真心想教小桃，希望她早日学成。

    “妙妙”

    崔姑姑推门进来，她的手伤恢复得不错，没有奚姑姑说的严重，我终于放下担心。小桃见状主动退到门外看风，我攒了许多话与崔姑姑说，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与崔姑姑一同来行宫的宫女见她久久未归过来寻。我们依依不舍告别，临走前我把自己做的药膏给崔姑姑，崔姑姑却推辞不肯收，她的眼睛瞟向那个前来寻她的宫女，我恍然回神，药膏容最易说不清楚，难免引发事端。

    我收起药膏，送走崔姑姑，让小桃带我从小路回住处。一路上，小桃很沉默，她似乎很怕那个宫女，绞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那个宫女是什么人，她本想假装不知道，先摇头说不认识，后又小声地说可能是皇帝身边的使女。

    小桃是高衡的人。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立刻停下脚步不敢再跟着她走，不过转念一想，怕什么，我已经被赶到行宫，落魄鬼一个，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

    一夜乱梦，我竟然梦到崔页，他受了伤，浑身是血，吓得我立刻坐了起来。自从崔页悔婚我就断了对他的念想，不听也不打探与他有关的消息，就好像从来不曾与他有过交集一样。突然间梦见我很生气，气自己为什么还在对崔页耿耿于怀。扪心自问，除了林霖那件事，我再没有对不起他，是他自己主动提亲，不是我逼他或者设计诓骗，又是他不顾自毁声誉退了与我的婚事让我沦为笑柄，我已经赎清欠他的旧债，凭什么在梦里他的眼神依旧充满怨恨。

    听见动静，小桃探头进来查看，小心翼翼问我可是做了噩梦，我点头，的确是一场噩梦。她跑去倒了杯水递给我，我接过杯子，想起她是高衡的人，含着水久久不肯咽，高衡更加恨我，他放小桃在我身边不知道准备怎么害我。

    “姑娘安心睡吧，有小桃在呢。”

    我摇头，睡不着，邀她陪我出去走走。初秋的风已经微凉，在竹林里散步很是惬意，我喜欢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让我感觉得到片刻自由。而小桃不喜欢黑夜，她很紧张，一惊一乍，好像夜色里全是妖魔鬼怪。走到竹林深处，我一把锁住小桃的喉咙，有些事情思来想去还是问清楚更好。

    可小桃的反应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身上有功夫，本能地出手将我反制，前一刻还是我得意洋洋把她摁在树干上，下一刻就变成我被反剪双手脸贴着大树嗷嗷哭。

    “姑娘太心急了”小桃的语气也变得冷硬，她扯下发带捆住我的手，将我搡倒在地上。

    “陛下让你来杀我？”

    小桃脸色一沉堵上我的嘴，说：“姑娘误会了，小桃是来保护您的”。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呜呜呜呜表达反抗，她看着心烦，果断一掌把我劈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