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邺都城中花季已歇,昆仑山脚处却桃树吐蕊,夭夭曳曳,灼灼其华。
那芳华一路蔓延,至山门咫尺之地聚拢,缠绕缱绻爬上飘逸纱裙。
裙摆仙如流云,其上攀爬的金纹缠绕入腰,勾出少女窈窕一握。
烫金素纹持续向上蔓延,绕过垂落身前的如瀑发丝,温柔羞怯吻过细白鹅颈,终于美人桃面前羞愧止步,掩入耳后。
轻瞥一眼,便难忘半生,女孩豆蔻年华,业已美得不似凡人,巴掌大的鹅蛋脸精致纯美,秋瞳剪水,美眸流转,叫人不敢久视。
只消一眼便识得——此女乃邺都皇城七王姬,邺帝最小的掌上明珠,灵犀公主。
她初以聪慧享誉八荒,无人不晓,又于年少之际被云崖仙尊亲自寻至王宫带走,成为那尊玉山千年来唯一的徒弟,一时之间风光无限,其尊贵之至,八荒实无人可匹。
美人玲珑,此刻却半藏桃树之后,还不时探出毛茸茸的头,澄澈鹿眸偷摸盛起半泓狡黠和俏皮。
人面桃花相映红。
如同饮饱桃花醉的小狸奴——娇憨天成。
“灵犀。”
“莫再胡闹,快过来。”
一道清泠悦耳的声音打破失语美景,却不见画面残缺,反而更甚仙境。
女孩闻言从树后挪出,先是朝声音来源的玉立身影甜甜一笑,随后素手提起纱裙一角,欢心地朝声音主人轻盈奔去。
“师兄——”
“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乌发及腰的女孩纤尘不染,清净如月,笑起来一双鹿眸澄澈皎洁,顾盼生辉。
灵犀立于来人两尺距离,双手交握成拳背在身后,毛茸茸的小脑袋乖巧地晃了晃,眼里藏不住的期待与欣喜。
美人尚年幼可怜,但貌美实可见一斑,脉脉眼波含俏皮。
“你呀。”
一声无奈又温柔的轻叹落下。
果不其然,灵犀的额头挨了一记弹蹦,只是力度轻柔小心,似清风微抚。
谢清持唇角微勾,薄唇轻启:
“师兄愚钝。”
“只是你若再这般偷跑下山,师兄可不替你在师尊面前打掩护了。”
灵犀闻言讪讪抬眸,怂怂望向对面男子。
两月未见,师兄的威严还是能稳稳拿捏她的。
眼前人一袭月牙白衣,长身玉立。莲花暗纹影印于仙御发带,不苟挽起如瀑墨发,端方有礼。他此刻正专注垂望着她。
只一对视,灵犀便不小心怔住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与师兄只有两月未见……
可……他怎么好像愈发出挑了?
灵犀没忍住开了小差,她平日顽皮不好听学,此刻却福至心灵般思及书上诗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微怔望着面前玉人,内心深觉与他再相衬不过。
谢清持,年纪轻轻却已是清剑门首席弟子,为文温雅,玉质兰心,谁人提起,皆言此人如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而这样纯净若莲的师兄,现下便站在她的面前,近在咫尺,活色生香……
只可惜——
灵犀回过神来,她如今实在无暇关心半点师兄的美貌与蕙质!
她只知,自己这次若哄不好替他守了两个月山门的师兄,怕是日后仙途漫漫,却下山渺茫,仙生亦会因此变得漫长枯燥,乏味至死!
这决计不行!
她在凡界时乃幺儿,最受父君宠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没有。
自七岁那年上了仙山后,便远离了山门外繁华的花花世界,虽说上有师尊纵容庇护,下有师兄体贴照顾,但还是锁不住灵犀往外四处跑的心思。
加上他们两人虽早已辟谷,却担心她自己炖蘑菇中毒埋丘丘,是以师尊便命谢清持来负责她的一日三餐,换言之——看管她。
但谢清持一向好脾气,又实在纵容他唯一的小师妹,所以也由着灵犀乱跑。
左右有他为她善后兜底。谢清持在心底这般想了十年。
只是有时,他娇贵如瓷的小师妹会贪玩的忘乎所以,全然把他苦口婆心的叮嘱抛之脑后——一日三餐须得按时报备,每隔两个时辰需同他玉简传信,途中结交何人、夜宿何店皆要使他知悉。最重要的一条:不可超过半旬不归。
而此时在他对面的便是两月未归的:灵·鬼混上山版·犀。
这两月来他日日忧心,此刻虽面上温和生怕吓到他的小姑娘,然心里实已焦灼不堪。
灵犀也偷摸着心虚,此时言归正传,最紧要的便是安抚苦守山门两月的师兄,她一向□□,不难察觉此次谢清持是真的动怒,毕竟纵容归纵容,她从来没有下山这么久过,还……屏蔽了师兄灵音。
面前玉人现下长眉轻折,眉间仍隐隐泛着忧色。
灵犀见状,吸吸鼻涕,磨磨蹭蹭地靠到他的身旁,伸手拽住他月白的衣袖便开启磨人模式——
“师兄——”
“你待灵犀最好了。”
“肯定不舍得让师尊斥责我的呜。”
小姑娘抬头仰望,水灵灵的眸光清澈无辜,就这般直直望进谢清持眼里,纤纤玉指拽住他的衣袖小幅度地晃呀晃,乖巧呆萌,俨然一副知错便改的好欺负模样。
谢清持垂首直勾勾望着拽着自己袖口的女孩,须臾,终于败下阵来,无奈扶额叹息,一手轻抚她头顶,秀眉蕴着无奈与宠溺。
“你呀——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嗯?”
“……此次便作罢,只是下不为——”
“例”字尚未落下,灵犀却直接将一枚月牙白的莲形玉石坠至他的眼前。
谢清持有片刻怔愣。
——那是一枚稀世难求的玉璧,通体莹润,一眼便能看出找寻之人费了多大心思。
而此刻它被雕琢成莲状,质地纯净,摇摇晃晃坠在眼前,与玉后肤白若雪的女孩交相辉映。虚虚掩掩,叫人看不真切。
谢清持屏息,试探开口:
“……灵犀?”
“——师兄,这便是我走遍八荒为你寻得的剑玉,四海之内绝不会再有第二块。”
玉后少女嗓音甜软雀跃,粉唇翕合,“谁说师兄不配佩剑玉,师兄光风霁月,清净若莲,此玉——”
他缓缓定住,渐觉周遭鸟雀叫声渐远,唯可闻玉后的娇小姑娘一字一顿,嗓音轻柔却掷地有声。
“正衬师兄。”
字字砸在他的心上。
谢清持神色专注,眸光晦暗明灭,幽深似渊,窥不见底。
在他的清瞳之中,白玉渐渐隐去,唯余灵犀的身影倒映在他如墨瞳孔。
面前的小姑娘是他一手娇养带大,从来胆小贪玩,此番独自下山两月之久,他日夜担忧,不想……竟是为了他。
剑玉,一个他毫不在意、早便搁置脑后的物什。
她却为他记了这么些时日,耗费如此心神。
谢清持心脏鼓胀,像要冲出胸膛。
从来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认真记着他的事,仔细对待自己,好似……自己也是她很重要的人。尽管她是所有人的珍宝,尽管,她有很多在意喜欢的人。
灵犀此时面上一副呆萌得意的神情,在谢清持眼里,似只乖巧的猫儿——纯良又无害,脖颈尤其纤细脆弱。
藏起来。
想……把她藏起来,永远禁锢。如此这般,便不必再日夜嫉恨旁人如何肖想,这副傻的可爱的模样,亦只有他能看见。
“呵。”
谢清持唇角自嘲地轻勾,狭长凤眸隐忍而淡漠地轻阖,在灵犀看不到的地方,在水月边,在心底里,唾骂自己畜生。
面上伪装的再君子又如何,十年来,骨子里的疯狂想法何等卑劣肮脏,只有他自己知道。
收回去。
他抑住心魔。
这么些年都掩藏过来了,怎么能暴露本性,吓到她。
这是他视若珍宝,一点点养大的女孩。
他不配。不配。
……
灵犀懵懂,尚不知对面之人心中所想如何阴暗疯狂,她只盯着自己苦寻两月得来的剑玉,心里不知高兴到了何处。
完全忽视了谢清持眼中暗涌的情愫,近乎不可自控。
他深觉幸而尽数被玉阻挡。
灵犀心里自顾自的美滋滋,见谢清持停着没有动作,便愈发得意。
哼哼,十年了,她早看准了她的师兄菩萨心肠,生性心软,最是吃她卖惨撒娇这一套啦~
嘿嘿~心里的小狐狸狡黠地甩了甩毛茸茸的尾巴。
待脑内小剧场谢幕,灵犀拂袖将玉收回,眨巴眨巴大眼睛开口提条件:
“师兄保证此次不在师尊面前揭发我,两个月后你的生辰,我便让师尊亲手为你佩玉。”
“如何?”
女孩甜美的声音流转耳际,谢清持面上本一派温和含笑,却在听到特定字眼后,眼睫迅速低垂,鸦羽覆下,嘴角的弧度不觉莫名下压,他薄唇轻启:
“师尊?”
凤眸流转,眼中神色不明。
“他老人家一向清冷,此等小事只怕叨扰。”
谢清持语气喑哑淡然,听不出情绪。
灵犀却以为他是怕扰了师尊清修,急忙解释:
“师尊昨日还给我灵简回音,承诺届时会来。”
“他一向疼我们,何况佩玉之礼,并非小事。”
她听出谢清持话中黯然,以为他是为两年前成人之礼上佩玉一事耿耿于怀:
——两年前的凤凰台上。
少年孤身立于阶下,黯淡无光,似被淋了一生的潮湿。
彼时谢清持因身世缘故无法受礼,险遭人羞辱,灵犀看出他伤神落寞,气上心头违抗师命出言庇护,以她的身份,宗门自无人敢反口。
片刻后他却释然温吞,小指试探牵起灵犀的手,垂首尽礼谦卑离场。
师兄如此隐忍温顺,甚至后来还轻笑着安慰她。
致使灵犀后来每每想起便心疼不已,并且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是以后来多次偷跑下山,走遍八荒只为寻得世间最衬得上她师兄的佩玉,一雪前耻,弥补那日师兄所受侮辱。
如今玉她已寻来,绝世无双。
只消由师尊出席,代替至亲之人,便可授予佩玉之礼。
此礼在仙界剑修之间的重要地位不亚于凡界的男子及冠、女子及笄,寓意成人,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绝不可作罢。
谢清持方才态度有些莫名,灵犀心绪难宁,慌忙间竟抬手去抓他的胳膊:
“师兄切莫忧虑,这礼师尊定会出席,你再不必受人欺辱——”
谢清持尚在凝眸思索,猝然被抓一下后径直怔住。
察觉到腕上不同于己身的柔软和温度,哪怕隔着层层衣物,亦几乎要烫伤他的神经,灼的他难以自控。
谢清持美眸闪躲,被抓的那处难言灼烫,诡异的薄红从绮丽无侑的面容上直渗细白脖颈,攀进衣襟,只几息间便吐气如兰……
明明可以抽回手,他却仿佛被惊得忘记了反应。
灵犀看到他轻轻别过了头,疑惑之下倾身望去,不想瞥见师兄素来洁白如雪的脖颈此刻却潮红难掩。
她怔怔盯着,心底感到一丝好奇,眼看着美人师兄如玉的脖颈越来越红还不知其中缘故。
直到她抓着谢清持手腕的青葱玉指被莫名的温度烫到,灵犀这才恍然惊觉此刻的逾矩。
慢着。她她,她……轻薄……了……师兄,她……冒犯了剑门所有女弟子的白月光。
她完蛋了。若不与师兄保持距离,她定会失去山上所有香香师姐们。师姐们笑着摸她头时散发暗香的玉袖……好吃的桃花羹……软软甜甜的怀抱……
她忙收回了手后退一步,素手交挽在胸前纤纤地行了个礼。
“师兄见谅,灵犀逾矩了。”
“无妨。”
谢清持语气淡淡,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被灵犀抓皱的衣袖。
不知是不是灵犀错觉,她总觉得师兄周身的气场莫名冷了不少,连偷偷整理衣袖时的速度都慢了许多……
她不安地咽了咽唾沫。
自己不会弄巧成拙,雪上加霜吧。
没能让师兄保守自己偷偷下山的秘密不说,还罪上加罪,侵犯了她如白璧般无暇的美人师兄……
灵犀垂首,在心里连声哀叹。
只是不等她脑内小剧场梅开二度,便被谢清持清泠的嗓音打断。
“灵犀方才提及,师尊昨日用灵简给你传音?”
话音微顿,斟酌后继而复起。
“只是三月前师尊便闭关清修,如今,是已经出关了么?”
谢清持嗓音悦耳动听,清雅绝尘,此时四下安静,更显其音色独特。
见话题变换,灵犀心下松了把劲,忙不迭答道:
“是,师尊昨日在我用晚膳时传音,还答应了我请他两个月后为师兄佩玉的请求。”
只是她答完才发觉疑惑,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出声询问:
“师兄就在宗门里,竟不知师尊已经出关了么?”灵犀头顶问号。
“嗯,尚不知。”
“想来师尊有要事傍身,出关一事尚未来得及告知宗门。”
出关后有要事处理,故来不及宣告宗门。
却会在第一时间回复灵犀的灵简。
谢清持冷白地近乎透明的手指渐渐蜷起,无意识的紧握成拳,手心沁出缕缕薄汗,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师尊可还问了什么?”
“嗯……别的倒是不曾。”
谢清持心弦微松,下一刻却又绷紧。
女孩乖巧的嗓音传来:
“就只问了我晚膳用了什么……其他的没有了。不过我自然没有说漏嘴,我同师尊说是师兄给灵犀烧的膳食!”
灵犀吐了吐粉嫩的舌头,乖巧调皮。
谢清持却看在眼里——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提及师尊时,她话里的语气熟稔而亲切,快要比得上谈论他时的欢喜。
可师尊出了名的清冷慈悲,不问世事。
身为世上仅存的真神,历经万年沧桑,使得他对待己身都淡漠如冰。
这么些年来,独独对待灵犀,他却总是有血有肉,仿佛努力接近常人一般。
甚至称得上无微不至,极其在意。
……师尊。
谢清持屏气敛息,唇角抿直。
不会的。
袖中的手无意识紧握成拳,青筋隐现。
正当这时,一道传音灵简隔空汇聚,浮现在两人眼前。
一道淡漠又夹杂莫名温柔的声音入耳:
“灵犀,麝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