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山林中,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簌簌叶响混杂着清脆婉转的鸟鸣。
四人行走其间。
前方两人,一人两鬓斑白,眼窝凹陷,颧骨凸起。
赫然就是浮望宫宫主陶夜道。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
旁边人捋了捋山羊胡,看着眼前几天之内苍老数倍的陶宫主,一脸同情。
“可怜啊可怜······”
陶夜道扫了一眼陆明非,开口,声音似混着沙粒般沙哑。
他呛声道:“丧家之犬。”
陆明非毫不在意,嘿嘿笑了两声,眼角挤出两三条纹路。
陶夜道夜袭上仙峰那晚,陆家内乱,陆见年的叔父陆明非被花秘阁暗线救出,现已在上仙峰居住了十日之久。
不过陆明非也是个心态好的,那头陆家为空悬的家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这头他在自己居住的小院中开了几垄地,中些瓜果蔬菜,闲来无事便侍弄菜园,喝茶赏月,颇有些颐养天年的意味。
只听他道:“陶宫主这就说的不对了,既来之则安之嘛。”
然后话头一转,“肯定不如陶宫主,这不,陶宫主才来上仙峰做客几天,浮望宫便派人来接了,羡慕啊······”
陶夜道目不斜视,他挺了挺脊背,双手负在身后。
五大家族既共同防范魔族入侵,又互相掣肘。即使陶夜道夜闯上仙峰,重伤苏云青和陆见年,上仙峰和梧安城也没有私自将人囚禁的道理。
不过······
陆明非放慢脚步,贴心等步履有些迟缓的陶夜道跟上来,他笑着道,“如今陶宫主只是个普通人,回浮望宫若是被人发现,岂不是虎狼环伺,不如······”他看向陶夜道,真诚地建议:“在上仙峰多留些时日?”
陶夜道闻言觑了一眼陆明非,眼神像看傻子般。
“陆明非,你真会说笑。如今就算我伤了你的好侄儿又如何,上仙峰不照样把我送回去。”
他语气轻蔑,一口一个“陆明非”,仿若仍是那个仗着化神期修为高高在上的浮望宫宫主,而陆明非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百业不精,空有家主虚名的废物。
“况且······”他眯起混浊的眼睛,目光落在远处的林木上,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普通人又如何,浮望宫那群人照样不敢动我。”
陆明非也不生气,好脾气地点头附和:“那是那是,陶宫主英明神武,未雨绸缪,想必早就想好了退路。”
陶逐春和陆见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陶逐春听着这对话,扭头问陆见年,“你叔父这是图什么,自己给自己找气生吗?”
陆见年同样面露不解。
今日一早,陆明非就来敲他的门,说:“贤侄啊,今天天气甚好,不如我和你们一起去送送你陶叔叔?”
他看着前方二人,“叔父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可能是想······问出师尊的下落?”
只听陆明非接着说,“看来陶宫主早有准备,佩服佩服。只是陶某有些奇怪,无尘剑尊允了陶宫主什么,值得陶宫主以身涉险,夜闯上仙峰,还给自己的养子下人傀咒?嗯······让我猜猜······”
陆见年和陶逐春互相使了个眼色。
看,要进入正题了!
陶夜道不理睬。只要走出上仙峰,回到浮望宫,他自有办法破局。
陆明非向来好脾气,接着自说自话:“听闻陶宫主年轻时和千家圣女恩爱无比,可惜千家圣女自十三年前便已病逝,陶宫主当年找遍天下名医,依旧药石罔医,可惜了啊。”
听到这里,陶夜道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盯着陆明非。
陆明非也停下来,同样侧头看向陶夜道,目光不躲不闪。
“所以······”陆明非故意拖长了腔调,“无尘剑尊一定是以万古神兽苍洱的血为交换,对不对?”
虽然是询问,但他仿佛早已知晓答案。
不远处的陶逐春睁大嘴巴,“万古神兽苍洱的血,这是什么?”
陆见年叹口气:“上仙峰识阵课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玩了?”
他耐心解释道:“万古神兽苍洱的血本没有什么,可若是和溯回阵一起,便可以······。”
耳边又想起夫子上课时说的话:“溯回阵可以逆转时空,改天换命,这个阵法人人都会画。可要启动它,另外两样东西,至关重要。”
夫子竖起第一根手指:“第一样东西,一名化神期以上修士的金丹。”
夫子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样东西,万古神兽的血液。”
夫子接着道:“两者同时注入溯回阵,方可启动。”
可这也只是传说罢了,化神期以上修士,千百年间十只手都数的过来。
至于万古神兽,他们沉睡在不知名的深渊,唯一现世的一只出现在魔界,后在赤火之战中被无尘剑尊驯服,结下灵契,成为无尘剑尊的坐骑,只有无尘剑尊一人可驱使。
所以这个溯回法术只是记录在古老卷宗上,神秘莫测,听一听也就罢了。
“这种莫须有的东西陶宫主也信?”陆明非摇摇头,感叹一句,“糊涂啊······”
陶夜道不屑一顾,“不试一试如何知道不行,”接着又明嘲暗讽,“若是其他人都像陆家主您一样,无心无情,那便好了。”
如今陆家内乱,为了空出的家主之位明争暗斗,前几日还听闻陆明非的妹妹溺水而亡,也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
加之前几日陆见年险些丧命,如今陆明非还能若无其事和始作俑者谈天谈地谈感情,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没心没肺的模样。
闻此,陆见年一脸严肃,他道:“非也非也,若这法子真行得通,我必助陶宫主你一臂之力,”他抬头望天,“我也是很想念大哥的。”
“但是,”他话头一转,“可惜现在无尘剑尊音讯全无,连带着他那坐骑也不见了。”
“陶宫主,你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陶夜道哼笑,“谁知道呢?”
如今无尘剑尊踪迹全无,陶夜道即将回到浮望宫,陆明非被赶出陆家,很可能下一个继任家主之位的人,就是给陶逐春下人傀术的人。
五大家族各自面临的局势似乎在悄悄发生变化。
陆明非听闻后沉默了半晌。
林间一时只听到鸟叫声。
陶逐春偷偷凑到陆见年耳边:“你叔父这是被怼的哑口无言啊。”
陆见年叹口气:“叔父这人······比较老实。”
要不然也不会被赶出陆家了。
陶逐春撇撇嘴,心里想:我看未必,你叔父今天分明就是来给陶夜道找不痛快的,结果现在呢,偷鸡不成反被蚀把米!
过了一会,陆明非突然道:“如今陶逐春,啊,不对,已经改回本姓林了,陶宫主,你知道吗,你绝后了啊!”
陶逐春大惊,看了一眼陆见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叔父这是瞎编乱造开了?以为这样就能戳陶夜道心窝子了?”他压低声音。
陶逐春无语,“关键我也不是他的心窝子啊,我就是个屁!”
陆见年抱歉地笑了笑。
果然,陶夜道不以为意:“他?呵,废物!”
陶逐春闻言握紧了拳头。
陆见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陆明非点点头,“也对,着实废物了些。当初你收养他,将他送进上仙峰,恐怕那时就存了让他助你取神兽血的心思了吧。”
“只可惜······”陆明非提高了音量,故意大声说,“那孩子当初竟还高兴的很,以为可以一步登天,殊不知就是一颗任人摆弄的棋子,真是愚蠢!”
陶逐春瞪大眼睛,面色涨得通红。
不可否认,当年他被陶夜道收养时,真的以为自己天赋超然,天降大运,少年心高气傲,确实仗着陶夜道养子的身份作威作福了一段时日。
如今这种陈年旧事,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宣之于众。
陶逐春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脸火辣辣地疼。
陆见年一手抚摸他的背顺气,一脸抱歉道:“你、你别介意,我叔父他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
陶逐春狠狠砸了一下陆见年肩膀。
陆见年闷声受着了。
前面陆明非一转话头,“哎,你说上仙峰的弟子是不是都挺蠢的,见年也是,不仅险些丧命,如今还有家回不得,哎。”
他面露忧愁:“他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指望他保护我呢。”
陆见年听闻脚步一滞,心里泛起丝丝难受。
陶逐春斜眼看了一眼陆见年,哼笑一声:“你别往心里去,咱叔父就是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
陶夜道对陆明非的话充耳不闻,他眼眸半阖,看着上仙峰的出口,以及停在外面来接他的一众人等,悠悠道:“陆明非你真是好生清闲,专门来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陆明非突然左手握拳,砸了一下右手手心,“差点忘记正事了!”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陶宫主还记得苏云青吗?”
听到这个名字,陶夜道眼睛里似闪过千万算计,他想起那日和谢林渊切磋的情景。
苏云青,苏云青,又是苏云青,若不是他,他和无尘剑尊的谋划怎会被全部打乱,梧安城怎会出面,他又怎会金丹尽碎,沦落到这种地步!
“如何?”他咬紧牙关,极力压住心底的恨意,掩盖住语气里的异样。
“你知道他是谁吗?”陆明非似乎没有发现陶夜道的异常,继续问。
耳边回荡起那天谢林渊说的话,陶夜道闭了闭眼,尽量心无波澜地说出:“谢林渊的道侣罢了。”
陶逐春:!!!
陆见年:!!!!
陆明非:!!!!!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
“你说什么?”陆明非一下跳起来。
“不然,你觉得我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陶夜道语气平静,眼睛里却仿佛淬着毒针,继而他偏头问陆明非:“你不知道?”
陆明非张大嘴巴,连连点头,语无伦次:“知道,知道······”
刚刚知道。
他很快收敛神情,脸上重挂起和善的笑:“说起来,他还和陶宫主您认识的一位故人有关系呢。”
陶夜道哼笑,走向出口。
上仙峰出口,浮望宫一众人等看到陶夜道,纷纷跪在地上。
一人上前,为陶夜道披上披风。
陶夜道微仰下巴,任由侍从为他系上披风细带。
他瞥了陆明非一眼,语带讽刺:“陆家主说笑了,我何曾认识过如此尊贵的故人。”
陆明非脸上笑意不减,眼睛里的光明明灭灭:“陶宫主不如好好想想,故人里······都有谁姓苏?”
陶夜道盯着陆明非,起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后来他突然僵在原地,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盯着陆明非,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陆明非笑眯眯道:“陶宫主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陶夜道的目光在陆明非脸上停留半晌,似乎在辨认陆明非说的是真是假。
突然他的表情松下来,冷嗤一声,“无稽之谈——”
陆明非不以为意,他朝陶夜道旁边的侍从道,“陶宫主已全须全尾地给你们送回来了,好生照顾你们陶宫主。”
然后他转身,路过身后的陶逐春和陆见年,表情突然有些嫌弃:“两位贤侄,请收起你们的下巴,注意保持上仙峰弟子的仪态。”
陶逐春和陆见年二人呆如木鸡,机械转身,神游般跟在陆明非后面。
身后突然发出急促的喊声:“陶宫主,您怎么了?!”
陶逐春和陆见年二人机械回头。
只见上仙峰出口处,陶夜道半跪在地上,脊背佝偻,偌大的披风拢在他身上,像是一株迅速枯萎死去的蘑菇。
陆明非头也不回,他边走边捋了捋山羊胡,微笑着:“报应啊,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