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前,青玉峰。
天幕之下,玉丘各大长老,各派掌门,结丹之上修士皆在场观看,洋洋洒洒足有上千人。
祸斗位于刑场中央,罗川看了看时辰,已到处刑时间,可那许星儿竟然迟迟未达。
难道她不在意这恶犬的死活了?
如今天幕已经大开,若是强行拖延,怕是会遭人诟病。
左不过那许星儿已在玉丘,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只是之后让许星儿同意怕是需用些手段。
但无甚大碍,他不在乎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有些曲折也无妨。
于是,他稍稍抬手,对一旁的亲信道:“行刑。”
亲信虽有迟疑,但还算利索,向前几步,高声喊道:“行刑!”
场上霎时安静,金色杀阵在台上展开,将祸斗正正困在其中。
上层的金阵随着术语的念出极速降落,与地面法阵交相辉映,迅速融合,一阵罡风四散,位于阵中的祸斗霎时之间化成一缕黑烟,神魂皆碎,肉身全无,什么也没有落下。
罗川心中稍稍失落,但面上不显,起身宣道:“恶犬已死,灰飞烟灭,桂城冤魂皆可安息,今日我玉丘替天行道,天幕在上,天下百姓自可安心,有我玉丘在一日,定不会放过这等——”
“罗丘主如此大义凛然,那可否于天下人面前,为小女主持公道?”一道柔柔的女子从处斩台下传来,声音不大,却足够场上之人全都听到。
明明是一句十分寻常的求助之言,却让罗川的身体猛然一僵,立时出了一声冷汗。
他侧目看向亲信,亲信会意下台,而他扬手便要将那天幕收下,却在将将抬手时,手臂倏然一痛,便见肩膀,臂弯,手腕皆深深扎入一物,那物竟全然没入皮肉,将他的经脉尽数切断!
与此同时,台上凭空冒出一人,斗笠覆面,一身灰衣,若不细看,只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玉丘修士在此狂妄。
可罗川并未掉以轻心,只见那人姿态悠闲,手中正持着一片薄叶来回转动,他心中一紧,一手朝着伤处探去,三处伤口,竟是三片树叶……
绕着灰气的树叶……
这人是魔!
且魔力深不可测!
逐魔大战后,此世间竟还有如此境界之魔?
那人轻笑开口:“罗丘主,你得让人家女孩子说完啊,人家挣脱那般束缚才能来此处见你,你怎能如此狠心,一字未听便派人去杀她呢?”
这般说罢,一足有一丈余高的魔物猛然从台下窜出,越到上空,又重重落到斩台之上,该魔物身形魁梧,通体黑紫,而他一侧肩膀上正软软地坐着一位女子。
女子长发齐腰,毫无装饰,一身薄衣,身材隐漏,细看还能看见上面的暧昧红痕,她看着罗川勾唇笑着:“我与川郎昨夜还于榻上缠绵,在这众人之下,艺娘当然也不能拂了你的面子。”
说罢,她朝着那庞大魔物的头颅拍了拍,魔物便直接朝着罗川吐了一口,只见一个东西从他口中喷到台上,转了两圈才将将停下。
罗川看着地上那物,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是他刚刚派出那个亲信的头颅。
艺娘一手朝那头颅软软一指:“我特意给川郎准备的见面礼,川郎可还喜欢?”
场上立时乱了下来,一人拔剑站起,怒道:“你们这等腌臜魔物,胆敢在此污蔑丘主!休得胡言!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此人还未来得及有何动作,又一美艳女子不知从何处窜出,忽跃上他的双肩,单手一扯,他的头颅便被瞬间撕落!
那女子落地后将那头颅抱在怀里,深情瞧着,血溅一身,却毫不在意,只笑得妖冶:“腌臜魔物?你今早在我身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场上更乱,众修士如受惊鸟兽般,竟要落荒而逃!
在此地端坐的修士,大多结丹,元婴亦有,便是化神也有数位,可却无一人再敢反抗,竟然不顾天幕在上,就这般慌不择路,抱头鼠窜!
玉丘竟由这等无胆懦夫占据高位,真乃天下笑话!
一直无言的虫子轻笑一声,抬手向地落下一掌,便见这斩仙台四周猛然腾起一层灰色气墙,将众人团团围于其中!
众人更为惊慌,用身去破时,竟发现那灰气竟如活物一般,直钻入人七窍之中,随后那人只惨叫两声便化为了一滩脓血。
慌乱之下,更有甚者竟想着御剑从上空逃走,却在刚飞到上空时便被一树叶正中眉心,后掉落在地,摔成烂泥一滩,这般摔了几十坨血泥后,场上终于安静下来。
虫子朝着四周扫视一圈,扬声问:“可还有人想要离去?若是没有,那我们便接着说了?”
一片死寂。
众修士面目灰白地跌落在地,再无一人敢动弹。
“艺娘今日来此,也不会别的。”女子笑得娇媚,“就是让这天下人看一看咱们罗丘主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看看这堂堂修仙之地,到底埋葬了多少污秽丑恶之事!”
“那可是连我们魔物,都看不下去的恶心之事啊。”
*
黑石峰最底层牢狱。
罗川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之人,只觉毛骨悚然,惊恐万状,胸腔中泛滥的不知是惧还是恨,好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没死?”
这般说罢,竟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睺渊冷眼看他,宛若看着秽物一般:“便是你那昆仑的师祖长老都动我不得,凭你?”
一缕黑气乍现,猛然刺进罗川一只眼中,惨叫忽起,睺渊话语未停:“或你死后下了冥界,将那冥王请出,看他是否能帮你收了我?”
罗川浑身在颤,脑中忽得现出一人身影来,但又立时否认——
不可能……怎会是他!定不可能!
但他终究按不下这冒出来的可怖疑虑,忍下痛楚,咬牙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睺渊轻笑一声,抬脚踩在他的脸上,稍一用力,便直接将他踩得向后仰去,霎时间,罗川某处脊椎咔嚓一声劈裂开来,那声音在这牢狱之中尤显清晰!
罗川只觉眼冒金星,剧痛无比,身形狠颤,冷汗疯狂冒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因他的口鼻乃至胸腔皆被黑气侵占,便是喘息也无法肆意!
那人笑了,随口说出一句让他瞬时如坠冰窖的话: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猜到了?猜到了!这小小的祸斗又怎知他心中所想?
是在骗他!是在诓他!
怎么可能?!
魔神睺渊当时被天道惩治而死,怎么可能还会复活!
忽然,睺渊把脚从他脸上移开,语气厌恶更甚:“溺了?陆白司怎得收了你这么个蠢货?是该吐血。”
他尿了?不知,丝毫感觉不出。
精神依然恍惚,罗川仿佛置身于那日的恐惧之中!
逐魔大战开启之日。
魔神只身凌于昆仑之上,头覆面具,后方魔界四处咆哮,尽是欢腾。
三十六位大乘修士上前对阵。
他们说了什么?
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只是眨了一下眼,那三十六位大乘修士便化成了空中绽放的三十六团血色雾气。
眨眼之间,
真真地眨眼之间!
赢不了,这怎么打?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是现在竟从面前之人口中,听到了自己师傅的名字。
陆白司。
听说,他死得极惨,以己肉身与两个魔族将领同归于尽,可那又如何?那战还是败了。
听说他死前将魔神睺渊骂了个狗血喷头,听说睺渊将他的魂魄直接喂给低阶魔物,可现在,这祸斗又在他面前道出了这个名讳。
若他是睺渊,怎会记得天剑宗的一小小掌门?
要知道,他那师傅也只是个合体中层,便是距大乘还有很远距离。
他想问,可是已经问不出了。
他的身体突然被什么托起,他又被迫直起了身子。
祸斗已不在此间,面前换了一人。
艺娘。
他口中黑气已无,求饶便成了本能:“艺娘,我已知错了,你饶我一命,我与你当牛做马,只要你饶我——”
“饶你?”艺娘那极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饶了你,怎对得起我生刨孩子的痛楚呢?”
两个时辰前那噩梦一般的场景再现。
他据理力争,谁知艺娘忽道,她已怀了他的子嗣,他讥她讽她,她便直接将肚子剖开,将那魔婴直接高高托起,承于天幕之下。
那魔婴在她手中翻滚数下,直接掉落在地,竟然直朝着他爬了过来,那可怖尖细的嗓音,喊得尽是:
爹爹。
此幕一出,天下谁人还信他罗川,他便是在那时发了疯,直接手起刀落将那魔婴斩杀!
污秽辱骂尽数爆出,身份隐藏也全然不顾!
可是为何?为何他会沦落至此?
若那祸斗真是睺渊,他为何会自愿跟来玉丘?
他自认与之无冤无仇。
为何会有如此结局?
他这般想,便这般问了。
艺娘笑了,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也是你能肖想的?”
肖想?
他肖想什么了?
脑中精光一闪。
救世之人。
可接下来他便想不下去了。
只见此间牢狱,乃至牢狱之外,竟然立了密密麻麻的冤魂和魔物。
艺娘声音又起:“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姐妹们,只有一条,可别让他死得太快了!”
牢狱惨叫与外界纷乱同起。
今夜玉丘仙地宛若鬼城魔域。
*
睺渊听着狱内的动静,只觉得轻快至极,心情愉悦到竟直接笑出了声。
立于一旁的虫子在这瞬间有些怔愣,回想起他以前偷偷窥见的神主,从未像如今这般笑过,大都冷淡漠然,狠戾肃杀。
由此,他更为自己不能看到这等迤逦画面感到惋惜。
“今日凡在玉丘者,不管是人是魔还是鬼,皆不可活着出去。”
睺渊说这话时,还带着笑意,虫子稍怔,立时应声:“是。”
“今日事毕,你莫要再做多余之事。”
“是。”虫子又应,但心中踌躇一瞬,开口问道,“神主,那我能跟着您吗?”
睺渊未答,只是冷扫他一眼。
虫子虽看不见,但他现在其余五感强了许多,察觉冷意后,瑟缩了下脖子,道:“小人知错。”
睺渊转身离开,脚步微快,其实他心中更急,恨不得立时瞬移回女子身边。
拥着她的感觉太过安逸餍足,让他痴迷得紧,如今也只是稍离片刻,他竟开始极度惦念起来。
可刚出了狱,他便远远地看到女子正遥遥地立在另一座山间,将将位于屠杀正中。
与此同时,她也正正地看到了他。
两厢视线一遇,他心中莫名一慌,
她怎么醒了?
他刚要去寻她,忽见一魔朝她袭去,与此同时,玉丘两个修士亦朝她而去,只下意识间,他心念一动,那靠近她的一切便都化为了一团血雾。
他已管不了许多,再一抬手,让她身躯腾空,朝自己飞了过来,那血雾团团让开,未能沾染她分毫。
他亦腾空,向她疾驰而去,时间好似变缓,他看见她的眸子睁得很大,瞳孔大散,空洞无神。
是吓到了吗?
他开始心疼,速度更快了些,终于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怀里。
可女子却触电一般醒了过来,将他猛然推开,只见她双目通红,泪如雨下,看着他的眼神陌生憎恶又惧怕,她开口,声音尖锐,待他如蛇蝎一般:
“滚开!不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