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补

    老庆头是桂城中有名的金银匠人,城中达人显贵的金银饰品皆是出自他手,甚至还有不少首饰售往京都,每日铺中客人满满登登,自然也挣得了不小家业。

    可如今,他已接连五六日没有开张,不见外客,甚至躲到了城外的宅子中。

    只因近日周边城镇的金银工匠都莫名失了踪影,生死不明。

    甚至有一家连着数十口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有人道是仇家寻仇,有人猜是妖鬼横行,更有人说是冤魂索命。

    老庆头虽不是什么善人,但也自觉从未做过亏心事,一开始他还心中坦荡,直到他一相熟之人的死讯传来。

    此人是他徒弟,从小无父无母,受尽苦处。拜入他门下后,行事勤勉,踏实肯干,学成后辞别了他,去了离桂城相临的洛城做了金银匠。

    二人每月通信,也时常来往,半年前老庆头还赴了此人孩子的满月宴。

    看着自己徒弟越过越好,他自然甚是欣慰,可前几日竟传来他们全家被火烧死的消息。

    尸身成灰,连同他那不足七个月的婴孩。

    可这次却与之前不同,先前只是人莫名失了踪影,此次连带着房屋亦被烧毁殆尽。

    早先官府便察觉了此事并非凡人能为,便上报了昆仑,昆仑虽已派人调查此事,但却毫无进展,由此便有了他如今这般东躲西藏的情状。

    天色未暗,他便让家仆将大小门扉全部落锁,甚至又加了数层防护,并下令家中妇人老小皆不可在夜幕时踏出房门。

    老庆头端坐内室,而外间是他特意高价寻来护命的散修。

    他已多日未曾好眠,手中握着保命的符咒,连衣物都是白日那套,好方便逃命,他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到底撑不住了。

    就眯一会便好。

    他的眼睑渐渐垂下,很快进入沉睡。

    不知多久,他猛得惊醒,看天色还暗,屋中灯火仍明,长舒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符。

    “若再睡,你的命怕是要没了。”

    一道如玉石相撞的声音在房中蓦然响起,在这死寂深夜犹显空灵。

    这嗓音很是好听,却让老庆头的衣物立时湿透。

    他只觉得脖子僵硬,冷汗直冒,浑身发软,竟如何也起不了身。

    “我数到三。”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于话音刚落时,又瞬时道,

    “三。”

    下意识间,老庆头迅速从床上翻下,整个人直接正面趴在了地上,死亡真在眼前时,他倒是生出了一些胆子。

    他不敢抬头,飞快地爬了起来,朝着那声音跪地磕头,额头与地面发出重重撞击声响,鼻涕与眼泪齐下,他口舌颤抖着求饶:“仙人饶命,仙人饶命……”

    不一会儿,那地面便糊上了一层血渍。

    “我要你将此铃修好。”少年将一物放于桌上,道。

    老庆头一怔,脑子快速地反应了过来,他颤巍巍地抬头,总算看见了此人面貌。

    雌雄莫辨的容颜比他见过的美艳贵妇人还要动人心魄。

    少年一身黑衣,长发未束,颈间红绸贴着肌肤,更衬得脖子细长白皙,正中系着一条细短金链,链底坠着一颗金铃,为这身素气黯然的妆束添了一层明艳与张扬。

    他此时正坐在内室的矮塌之上,神色倦懒,目光冷然,清冷似下凡仙人,又鬼魅如山间精怪。

    老庆头并不敢多看,迅速跪行到桌前细看桌上的铃铛。

    大小如普通铃铛,形状倒是有细微不同,上面还刻着一只狗和这是什么?但老庆头却越看越心惊,这锻造手法与雕刻技艺显然出自于他徒弟之手!

    可他已无力探究,只拼命压下心头的恐惧之意,问道:“仙人是想如何修?”

    少年不语,抬起一指虚空一点,老庆头的脑中便显现出一个铃铛的模样。

    与此时桌上的铃只有细微不同,却已经十分相似,若没有几十年的功夫,能做成这般已是十分不易。

    倒是在他的能力范围内。

    他垂首道:“我马上就去修。”

    “多久?”

    桌上这铃与少年要求的差距虽只在细微,但便是这小小细微,也不是仅仅修改便能完成,他需得全部融化之后重新锻造,但此事关乎性命,老庆头斟酌几番说了个本就不太充裕的时间:“三日,只需三日,仙人放心,我定——”

    “明日午时。”

    老庆头浑身一僵,只听少年的声音宛若催命符咒:“可需我再说一遍?”

    老庆头的汗水顺着脸颊徐徐地往下流,流过额间,又染上血色,淌进了他的眼中,他眼前模糊,却不敢抬手去擦。

    外间的散修现在毫无动静,应是已经被杀,他手中的符咒已被汗浸透成了纸浆,却亮都未亮。

    这少年的能力深不可测……

    他的徒弟便是在这般窒息的恐惧中死去的吗?

    他的喉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呜咽,随后将头深深地覆在地上,泣道:“仙人,时间太短了,我年岁已高,实在做不了如此之快,半日,哪怕再宽限半日也好。”

    小黑冷眼看他须臾,笑了,眸中却闪过暗红:“老庆头,是叫这名姓吧。你的徒弟向我举荐于你,我当是什么奇才,却是这般不中用。”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一下一下像是在往人脑中钉钉子:“外面走廊往里走,再过两道院门,那屋睡得可是你的妻子?”

    老庆头身形一僵,面目惊恐地看了过来。

    小黑支起下巴,笑得像个孩童:“瞧你的神情,那就是了。哈,你徒弟死时,他的妻子可是哭天抢地地要杀我报仇,不知你死时,你的妻子可也会那般痛惜?或者,你妻子死时,你是会畏缩不前,还是抵死相抗呢?”

    一开始寻人修补金铃时,他心下死寂,不愿与这些凡人多说一句。

    声称难做之人,杀;面色为难之人,杀;语气不善之人,亦杀。

    直到遇上一个人。

    他不知此人的名字,或者说知晓也并未在意,但此人哪怕他半夜突然来访,亦无丝毫不耐,只稍稍惊恐,便如对待寻常客人一般殷勤地接待了他。

    随后从内室中还出来了一位妇人为他斟茶,这妇人神色怯懦,却始终陪在那人身旁。

    姿态不安却又坚定。

    好似护着什么。

    小黑意识到这点时,心中立时腾起汹涌的妒意,让他憋闷得透不过气。

    此人按照约定时间将铃铛制好,却于他记忆中的不同。

    这人满面歉意地道,若是师傅在,肯定能制好,但是如今这铃铛的品相已是他的极尽努力之果。

    他很是不满,问此人他的师傅是谁。

    这人却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般,闭口不言起来。

    小黑心中燥意又起,抬手便是一条人命,吸收了他的记忆后,便欲离去。

    可那妇人却双眸通红地让他偿命,辱骂之词尽出,神色崩溃绝望之至,他又恍惚起来,脑子不自主地想到那将他抛弃的女子,心脏不可抑制地骤疼起来。

    说什么会永远护着他。

    说什么将他当作家人。

    都是谎言。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便是这无用凡人也能轻易得到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而他却要被人抛弃,宛若游魂一般荡在人间?

    小黑痛到极致却笑了起来,挑眉问那妇人:“这般不舍,去陪他可好?”

    他看惯了绝望与恐惧,却从未见过这般的神色,那妇人眼中尽是恨意,竟无丝毫惧怕之情,就这般痛骂着他,消散于火光之中。

    屋中有孩童哭声响起。

    他未看一眼,抬手烧了这座家宅。

    都死了也好。

    死了才是干净。

    小黑看向了跪在地上的人,看着老庆头神情更加绝望,他竟奇异地畅快了。

    老庆头跪在地上,身子抖如筛糠,到底低了头,认下了小黑所说的时间。

    正午时,他将那铃呈给了小黑,小黑起初还很是满意,却在看到缝隙时陡然沉了眸子:

    “此处为何毫无刻痕?”

    老庆头想接过来看,又觉不妥,他细细地想脑中那铃铛的模样,自觉没有出错,但到底不敢这般说,只道:“仙人莫急,是什么痕迹?奴才老眼昏花,大抵是没有看清,要不您说于我,我为您刻上……”

    小黑的语气极寒,说出的话却像个不讲理的孩童:“为何看不清?便在那缝隙处,为何偏你看不清?”

    修士的五感本就强于凡人太多,老庆头看不见是极其正常之事。

    可小黑却越来越急,宛若癫狂:“你为何看不清?那字就刻在那里,如何就看不清了?”

    老庆头慌忙跪下:“仙人莫怒——”

    “你不是眼力过人神手在世?这么简单的一个铃铛你却做不成?如何当得起这尊称?”

    小黑眼神空洞,只死死地看着手中那颗金玲,说到此,他扯了下唇角,“如此显眼的字你却看不见,什么眼力过人,这眼睛你不要也罢。”

    话音刚落,老庆头的眼前蓦然变黑,剧痛紧跟着来袭,他惨叫着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而他那两颗眼球滴溜溜地滚落在一旁的草地上,宛若被人随手掷下的石子。

    小黑对耳边惨叫充耳不闻,只口中喃喃道:“那我便自己刻……对……星星说是她亲手刻的,我也应自己刻……”

    于是他便在老庆头凄戾的哭喊声中,缓缓地,一笔一画地刻下了他在心中临摹成千上万遍的陌生符号。

    xing hei

    星星说,那是她与他的名字。

    他不明白中间符号是什么意思,他问了,徐星星却没答,但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好似将整个夜空的星光都盛了进去一般,让他全然失神,甘愿沉沦。

    而现在,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那是什么意思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老庆头的叫声渐弱,一直到月亮高升,他才刻完。

    他笑了起来,十分满意,便拿出一条黑色发带,将长发半束于脑后,后又学着星星的样子,把铃铛系了上去。

    做完这些后,他长久阴暗的心好似总算找到了一丝突破口,竟久违地愉悦起来。

    起身欲走时,余光瞟到了尚有气息的老庆头。

    再未多分去一缕视线,手轻轻一挥,这桂城外的宅中所有人,便悄无声息地被火焚尽了。

    *

    桂城没有宵禁,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城中各处都很热闹。

    小黑走在街道上,遥遥地看到一家酒楼,牌匾上写着“客来安”。

    他想起星星曾与他说这酒楼十分有名,便是许多辟谷的修士也知晓这里。

    在全国开有数十家,没曾想此处也有。

    倒也正常,桂城本就是西南大城,连着附近数个城镇皆以手工饰品闻名,否则他也不会找到这里。

    他的脚步缓缓停下,停在了店门不远处。

    距离上次他与星星在客来安吃饭,已是数个月前,如今想来,似是很遥远的事了。

    此酒楼的菜式多样,星星曾带着他在玄城开设的酒楼一连吃了一个多月也没吃够。

    倒是他多次嘲讽鄙夷,星星才恋恋不舍地换了地方。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憎恶那时的自己。

    为何连那般简单的事,他也要嘲弄。

    想到这里,刚刚稍好些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客官,饿了吗?咱们客来安上了新菜品,要不要尝尝?”店小二在门口朝他招呼。

    他看了过去,许是他面色不善,店小二头一缩,有些惧。

    若是星星在身边,她会如何?

    扯着自己的衣袖,兴致勃勃地道:“小黑,咱们去尝尝吧。”

    他会如何?

    会调侃道:“你不是刚吃过么?怎得还吃?”

    星星定是笑着的,眸子一如既往地亮:“哈哈,修仙就是好,吃多少都长不胖。”

    他早该意识到的。

    星星是星星,不是许星儿。

    手指曲了一下又伸开,好似女子真的在一旁一样。

    他又笑了,眼神朦胧:“好,我们便去尝尝吧。”

    店小二一怔,神色颇为慌张地左看右看了一阵,看这位长得好看贵气,但是脑子好似有点问题的客人已经越过他进了屋子,便忙朝店中喊道:“客人……”

    想到刚刚这客人神经兮兮的模样,他生生将‘一位’咽了下去,只朝里面的小二道了一声:“来客了!快些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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