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何君在山镇里一路停停走走问路找过来,蓦然撞进宋带鱼的笑眼里,有些不明所以,又因为耳鸣复发,脑袋闷疼胀痛。她心乱得很,一时读不懂宋带鱼藏在眼底的讥讽。
江何君艰难的集中精力,视线触及对方胳膊上红肿外翻的血色,牵起唇角回以一笑。
她一笑,宋带鱼立刻就不笑了。
太阳西斜,光透过门顶不伦不类的花玻璃,漏下一地斑驳的暗彩。宋带鱼抻直了双腿,脚尖正落在那片阴影里。
她穿的不是中午的红边帆布鞋,而是一双蓝色人字拖。拖鞋上星星点点的弯月图案被洗刷掉大半,鞋底也没能彻底覆盖住她的脚掌,露出了很小一部分、却也足够窘迫的一截足尖。
江何君的目光在地上的彩色斑驳里停留了一秒,看见宋带鱼修剪整齐的指甲,是很淡的粉色,微微蜷缩的时候泛白。也许不止停留了一秒,因为这极短的瞬间还是被宋带鱼第一时间发觉。
宋带鱼再次感受到赤裸裸的冒犯,正如江何君在车上对她的婉拒无动于衷。
人字拖鞋穿了四年,她第一次穿的时候不合脚,还因为穿不习惯人字拖被磨出水泡,现在穿太小,也依然不合脚。宋带鱼可以穿着这双十六块的鞋在山镇里四处溜达,可以穿着它走过满是泥泞和水洼的茶田,但唯独不能被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江大小姐意会着提醒她鞋子不合脚。
只不过是轻轻落下的一眼而已,宋带鱼被人冷眼看待那么多年,还是被这轻飘飘的一眼戳中自卑敏感的心。
她忍住将腿收回到凳子底下的冲动,竭力粉饰局促装出欢脱随意的语调,“怎么了大小姐?你难道又想送我一双鞋?”
江何君看出她脸色不对,耳边照旧嗡嗡的响,听不清声音,两个问句只漏了几个字眼进耳朵里。她回忆对方唇部的张合,明白部分讯息有关于送鞋,没多想,微笑说:“不客气。”
宋带鱼:“……”
连话都听不明白。
真是羡慕这样的迟钝啊。
宋带鱼嗤笑出声,后脑勺在这时被文老头轻拍了一下。她很快顺了毛,转过头懒散地重新看向院子外,不再逞口舌之快。
江何君见她没再说话,偏回脸问,“您好,请问有银杏叶片卖吗?”
银杏叶片治疗耳鸣,她是外伤导致的神经性耳聋伴随耳鸣,在稳定后植入了人工耳蜗,可耳鸣状况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好转。
她如常忍受,直到某一个清晨,耳鸣的噪声突然消失。
江何君以为这是奇迹,从没有想到耳鸣复发会来得这么快。
文老头见江何君眼生,也认出她耳边别着的人工耳蜗。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个年轻的聋子,好意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挤牙膏似得慢慢道:“暂时没有这种药,你耳朵不舒服啊?如果着急要的话,明天我正好去市里进药,后天早上你能来取。”
宋带鱼并不知道银杏叶片的治疗作用,只以为是普通中药,听见文老头撇脚缓慢的发音也以为是对外地人的客气。
但她听见“耳朵”“不舒服”这两个词的时候下意识朝江何君的耳朵上看,除了两个黑色的装饰,还是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没有多想,如之前一样的忽视,就像忽视了江何君的语调、耳蜗、在车上时突然拧眉冷下神色的原因。
即便江何君在她身边,宋带鱼也无法想象并立刻指认出对方身上的任何一处瑕疵。
江何君于她而言,像突然落在山野里的一轮冷清的月,是宋带鱼最羡慕的一类人。
与其说江何君无可挑剔,更不如说在看到江何君的第一眼,她整个人就立刻出现在宋带鱼长久渴望和反复想象的美好幸福里。
宋带鱼在那一刻,清晰深刻的明白,自己要花很多年,要辛苦地流下很多泪,才可以很走到江何君的那种幸福里。
而拥有这些的人现在就站在她旁边,就住在她家对面。
江何君有好的家世,好的品行,好的容貌,不论那些外物,甚至连露出来的皮肤、指甲、毛发、声音都与她截然不同。
她像是天生就高人一等似的,所以宋带鱼绝不会主观的将“失聪”二字和这样的江何君挂钩。
当地的方言发音和普通话到底还是有区别,唇舌的张合幅度有所偏差。江何君没太读懂,看文老头的神色半猜出是没货的意思,“嗯,好的。”
家里的药品不知道被佣人收纳在那个地方,突然让人找出来又难免兴师动众一番。
江何君目前的心理状态承受不住任何的惋惜和过度关怀了,但她也不想第一天就打道回府。
江何君给自己定下一周的时限,如果一周后耳鸣现象还是没有好转,她再回去接受专业的治疗。
文老头不知道江何君是否会久留,放缓了声音挤出普通话的腔调,甚至搭配了手语,“你会手语吗?”
江何君脸色罕见的空白了几秒,点了点头。
文老头做出手势,“你现在听不清了吗?耳鸣状况持续多久了?”
江何君开口回答道:“是的,几个小时前出现耳鸣后就听不见声音了。”
文老头很仔细:“之前医生开过的处方里有银杏叶片吗?是否吃过这类药?”
“吃过,是配甲钴胺片协同吃。”
文老头不介意江何君直接开口回话,为了能让她了解清楚继续选择摆手语:“两种药品后天上午到,你要不要?”
“需要的,我会及时来买。”
宋带鱼终于察觉到二人的古怪之处了,她稀奇的盯着文老头比划手势,那套手势自有体系,她一点也看不懂。
而江何君的回复同样让她震惊。
江何君居然是个聋子。
在车上时江大小姐还好端端的能听得懂话,与人交流一切如常,甚至有还心情惦记她的猫,为什么突然显露出一副失聪的样子?
宋带鱼还来没来得及掩饰她不可置信的表情,文老头乜了一眼,迅速拿起玻璃橱柜上的报纸盖在她脸上,“转过去晒太阳。”
宋带鱼听话的应了一声,啪的一下将顺着脸颊滑落的报纸摁住了,抖开来一目十行。不料报纸上全是文玲两姐妹吃饭时落下的油点,她有些嫌弃的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报纸的两端,试图从点点油星中读出一段完整的文字。
江何君的品种太罕见了,他们镇上有个疯子,疯子生了个傻子,唯独没听过有聋子,还是个这么好看的聋子。
谁能想到,江家的大小姐居然是个聋子。
“那麻烦了,我就先回去了。”江何君露出一个笑,打了个手语回复道,“爷爷,很高兴能见到您。”
文老头摆了摆手,江何君转身往外走,过门的时候为了避免碰到宋带鱼还侧了侧身子。
地上的影子渐渐偏离视区,宋带鱼的眼睛从报纸上挪开,盯着江何君的背影看,她目测了一个连正常人都听不见声音的距离。等江何君的脚踩上了那个虚点,宋带鱼猛地转头:“老头,刚刚不是我的幻觉吧?她是聋子吗?”
文老头抱着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茶,“对,你们是认识吧?人一来你就一副吃了枪·药严阵以待的样子。”
“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宋带鱼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和她压根不熟,你知道这事多倒霉吗?她是江蜀锦的孙女,今天上山叫了六七辆大型的货车往山里开,根本过不了山道,谁知道镇上的接驳车全去帮忙运家具上山了。我因为没有车被江家人带上山了,正巧遇见了这位大小姐。”
文老头蹙紧的眉松开了些,“难怪。”他嘀嘀咕咕的说,“还好家里有钱。”
宋带鱼听清了后半句,手里的报纸卷起来敲的啪啪响,随意道:“什么叫还好家里有钱。”
文老头解释说:“你看她耳朵上戴着的那个东西,叫人工耳蜗,一只耳蜗就得几万到几十万不得,何况是双耳。另外除了康复训练,耳蜗还需要定期的调音校准、更换,后续也要持续支出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家里有钱,那一切都好办,如果没钱,听不见声音的的确确十分倒楣……”
“先天或者幼年时期的听障人士说起话来都是十分怪异的,即便是在十二三岁时意外失聪,随着年长后期的发音和咬字也会明显与常人不同。但是你听那个江小姐说话,依旧是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比山里人强得多咧。”
虽然并不在意江何君是否耳聋,说话是否音调标准,宋带鱼还是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但她很好的掩饰了真实情绪,嘴上跟着文老头一块儿庆幸,“嗯,好在她命好啊。”
文老头说道这又想到孙女身上:“就文玲那死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普通话练起来,听说现在还有什么普通话考试,几个老师都去考了证书。”
“你们这一辈的泥猴子真是愁死我了。语文学成这个样子,更别说英语了,我现在看着文玲课本上的英译中还来气得很。”
宋带鱼看向院子外的两个人笑了两声,“死脚不累回来了。”
文玲两姐妹背着竹筐,文静比她们小三岁,宋带鱼上前帮忙把文静肩上的竹筐卸下来。文静偷了闲,抬腿就往压水井哪儿蹿,刚出水头就赶紧伸了过去,灌下一大口水解渴,才不紧不慢地洗了把脸,将脚上的泥土冲掉。
文静喘过气,喊道:“爷爷,宋姐姐,什么死脚不累啊?今天下午真的真的要累死我了,又累又晒。”
文老头去厨房把菜拿出来,哄她说:“看来文静今天又长大了一岁。”
文静连连点头说自己长大了,主动将水井里冰镇的瓜捞出来,要爷爷刨瓜吃。宋带鱼和文玲把今天摘的茶叶往木架上的簸篮里倒,两人一人一边,仔细将茶叶摊开。
宋带鱼喜欢哄文静玩,她性子急,心思单纯,长得十分圆润可爱,另外还有很多可爱之处。
宋带鱼调笑说:“去看你姐姐的英文课本,草莓旁边就标注着死脚不累。这可是我们英语老师当堂朗诵表扬过的,她鼓励我们记不住英语就和你姐姐一样做。”
宋带鱼有一阵子天天拿死脚不累笑话人,文玲进来时就知道她没在崩什么好屁。她踹过去一脚,宋带鱼笑着躲,招呼文静来看暴力现场,“你看你姐姐,这么脏的脚就往人身上招呼,不讲卫生。”
文静跟着她重复,“对,不讲卫生。”
文老头将切好的瓜端到院子里,招呼众人来吃,几人围着石桌分瓜。
文静眼珠一转,匆匆咽下一口瓜,激动的绘声绘色道:“爷爷,宋姐姐,我和你们说!我刚刚碰见仙女了!当时我和姐姐背着竹筐走在石桥上,迎面看见一个仙女似的人朝我们走来。我!文静!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女孩!我感觉和她捎来的一点风都是香的!”
文老头看她的样子哈哈大笑。
文玲让她少看点小说。
宋带鱼知道是在说谁,原本应该嫉妒的说不出话。也许是现在气氛正好吧,她翘了翘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