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闻溪出门的时候,云姝果然收拾整齐一步一步跟着她了。
说也说不通,赶也赶不走。
闻溪真是烦死了!
她只能遵循“眼不见为净”的原则,尽力让自己忽略掉云姝的存在。
但这自欺欺人在见到朋友们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法进行了。
闻溪努力让自己忽略掉朋友们古怪的眼神,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走吧。”
众人没动。
闻溪又解释:“是她自己非要来的。”可不是她叫来的。
众人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向云姝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云姝:……
倒也不必对她敌意这么大吧?
她没法说什么,只能清咳一声:“走吧。”
西泠山是京中看雪最佳的去处。山峰高大,但小半天也能爬上去;山顶温度低,积雪迟迟不化;加上周围遮挡物少,站在山顶还能看朝阳与晚霞。
最重要的是,就在城外一里地的地方,实在不远。
一年四季,京中许多人都喜欢来爬一爬西泠山,到山顶的古寺上一炷香。
今日人少,三三两两几个,就属她们这一行人最多。
马车上不去,一行人只能步行。
石阶从山脚蜿蜒绵亘至山巅的古寺。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落在皑皑白雪上,树枝被映衬得金黄泛光。
古老的钟声悠然绵长,清脆又沉重。
众人拾级而上,因着云姝也在,其余人和她没什么话说,只能一边聊着天一边快速爬山。
没多久,闻溪和云姝被众人甩在身后。
闻溪踏上一阶,看着背影越来越小的好友叹口气。
她有些幽怨地看向呼吸轻快的云姝。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发现对方确实没有半分喘气的迹象,略微震惊的同时又有些不爽。
她们已经快到半山腰了。
要不是云姝非要跟着来……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云姝忽然转过头,背对着阳光,正巧对上她复杂的目光。
闻溪一愣。
和她不同,云姝的脸庞线条更加柔和,如同细腻光滑的丝绸,让人莫名感到温暖。
一双眼睛不大,细长的睫毛下藏了两颗清透明亮的眼珠子,用“一波秋水”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清晨的阳光温柔但凌冽,向大地万物赐予希望的同时又能带来刺骨寒风。
树枝上的雪“簌簌”往下掉,闻溪拢了拢领口,瞪她一眼,不说话。埋头向着山上走去。
云姝许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无辜地摸摸鼻子,赶紧追上闻溪。
闻溪站在上头几阶等她。
云姝往上看的时候,正好对上闻溪一扫而过的复杂的眼神。
有柔光,有温情,有疏离,有不耐烦,好像还有……一丝丝同情?
云姝觉得自己肯定是昨晚在柴房没睡好,眼睛出问题了。
其他都能解释,但是她有什么值得闻溪同情的?
殊不知,闻溪看着一步一步往上的云姝,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那一夜。
也是一个冰雪天。
云秦的铁骑踏破天阙的营帐,将天阙赶回关山以北,抢回那一小块被占领多年的土地。
关山以北气候恶劣,冬天来得更早,走得更晚,再加上大多数时候有些缺水,粮食产量并不高,水草也不如关山以南丰茂。
那一小块地,过去几年不知道养活了天阙多少人口。
只是那又怎样,云秦的就是云秦的,她们能抢回来,但谁也抢不走。
天阙虽退,但仍要防范对方突袭回来。
闻溪带了一支小队,负责夜里巡逻守边。
静谧的夜里,漆黑的天。呼啸的冬风时不时闪过,带着呜咽的狼嚎飞向远方。
她们一行十多人,人手一盏油灯透着微弱的光,勉勉强强能看清路。
雪埋得厚,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坑。小队骑马慢行,边走边看。
忽然,马儿不再前行,蹄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刨开深埋的雪。
闻溪觉得奇怪,翻身下马,提着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油灯凑近了,仔细一看。
原来是一个被雪藏着的人。
她吓了一跳,连忙将人从雪堆里拖出来,拍去对方身上的雪花,露出那双秋水似的眼睛。
那样漆黑且寒冷的夜,她全身上下裹满了雪花,冰天雪地里,不知在雪堆里藏了多久。
她全身上下满是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早已经凝固,留在皮肤上看得渗人。
部分和雪花融在一起,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闻溪将她拖出来时,她差不多只剩了一口气。
油灯微弱清冷的光里,别的都看不见,只有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屑和不甘。
闻溪后来才知道,这是十二三岁的云姝。
那个她还没有见过的未婚妻。
“想什么呢?”
闻溪双眼无神,就定定地看着某一个方向,连云姝走到眼前都没发现。
云姝觉得奇怪,只能在她眼前挥挥手。
闻溪瞬间回神,被风吹得久了,她的脸有些僵,久违地,对云姝的语气缓和些:“没事,不用担心。”
说完,就见云姝像见了鬼似的。
她不解,微微蹙眉:“你什么表情。”
“这就对了。”云姝也不说话,忽然长出一口气,笑了。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
闻溪回想刚才的记忆。
当时她并不是理解为什么云姝的眼里充满不甘和不屑,甚至在回京之前,对这个未婚妻充满了期待。
那一面之缘,她对云姝充满好奇。
然而满心期待地回京以后,她迎来了一个不学无术天天逃课的云姝。
甚至整天和京都有名的贵族子弟混在一起,走街串巷,寻花问柳,无所不做。
她当时天都塌了。
云姝眼中早就没了那天的不屑和不甘,只有假意的温情和无尽的随意。
她以为云姝还能抢救一下,所以当皇帝让她们住在一起培养感情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两人几乎天天吵架。
闻溪不让云姝再去找以前的朋友,逼着她和她一起读书。云姝被拘得烦躁,也不让闻溪再去演武场碰任何一样兵器,天天让她学女红。
这下闻溪也不高兴了。
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每年上演。
闻溪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了云姝眼中的不屑和不甘从哪儿来。
云姝是先皇后独女,若是先皇后没死,指不定多么尊贵。
她的婚事也未必轮得到闻溪。
可惜的是,皇帝登基的前两年,先皇后不治身亡。
石阶上偶有混着雪的树枝,踩起来嘎吱嘎吱响。
两人一步一步往上,都不说话,静静听着踩雪声。
先皇后出身江南望族,是皇帝的发妻。
但嫁给皇帝时,皇帝已经迎了青梅做侧妃,并且已经孕育了两个女儿。
也就是如今的太女和三皇女。
四皇女生于先皇后进府三个月后。又晚了半年,先皇后才有了云姝。
皇帝不喜先皇后,连带着对这个女儿也不甚重视。
皇帝登基之后,先是册封了青梅为皇后,青梅的大女儿为太女,这才追封了先皇后。
先皇后去时云姝还小,不过六七岁,就莫名其妙背上一个“命硬克亲”的评价。
皇帝登基以后,她虽住在宫里,但和透明人也差不多。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一见皇帝。
明明是尊贵的女儿,却是见皇帝最少的。
皇后有宠,有地位,有孩子。
当初立太女时,云姝的呼声也不小。
皇后为了太女,未必就不会防着云姝一些。
那么云姝偷偷跑去边关之前,又是如何过下来的?
云姝浅浅的喘息声落在耳边,闻溪暗暗掩下这些思绪,认真看着留在石阶上浅浅的脚印。
“今年冬里,恐怕还要再下一场雪。”云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京都还要冷些时候。”闻溪回道。
她看了看已经升空的太阳。
边关倒是少有这样朦胧的太阳……
“也好。”云姝点点头,吐出的话瞬间变成一簇雾气飘散不见了。
“不是有句话嘛,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雪下得大了,说不定来年收成就好些,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闻溪有些惊讶,侧过头看她:“你还懂这个?”
“不懂。这不是也在猜嘛。”
云姝缓缓摇头,这时候倒是不自夸了。
宋慕青她们早就走远了,此刻连个小小的背影都已不见。
闻溪也懒得追上去,就慢悠慢悠地和云姝走在后头。
一步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往山上爬。
走个五六十步,两人就停下来歇一下。
“闻溪。”
两人并排而立,云姝看着闻溪的侧颜轻声开口。
“怎么了?”闻溪此刻没有不耐烦,眉间也只有不解。
“面对我。”云姝伸手将她的身子掰正,让她面对自己,满意了,这才开口:“你脖子上有个东西。”
“什么?”
“不急,我帮你擦掉。”
云姝说着,眼睛紧紧盯着闻溪,手指轻巧灵活地拨开她的领口。
闻溪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从脖子传进心房。
酥酥麻麻地,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什么东西?”
云姝的指尖还留在她的颈间,闻言迅速收回来。
“好了,没有了。”她说。
虽是如此,闻溪却觉得脖子更凉了。
她不信,伸手一抹,一簇没化完的雪悄然触碰指尖。
闻溪的脸色瞬间黑了一半。
雪水从脖子一路往下,留遍前胸后背。她将没化的雪拿出来狠狠砸向云姝,咬牙道:“云姝,你有病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