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

    稽查尚未结束,郁来还在忙碌中,抽不开身去多想结婚的事。

    谷维今的父母没有留下准话,但也没有什么负面的反馈,不像是搞砸了的样子。婚事已在许与不许之间,郁来没什么好急的,自己的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了,着急的应该是谷维今才对。

    公司上下都已知道她和谷维今订婚了。

    因谷维今叮嘱她要时时戴着戒指,导致这件事实在是无可遮掩地板上钉钉了。表面上同事一概恭喜恭喜,背地里却又言三语四的,传一些摸不着影儿的谣言。

    无非是说她心机深重,手段了得。看起来不言不语的,没想到闷声折腾了个大的。模样不算一等一的出挑,却攀高枝勾搭上了谷总,想不懂谷总看上她哪一点。诸如此类。

    郁来懒得去听,小妹反替她不忿。

    “郁来姐,他们都说得可难听了。我听不下去,在茶水间和她们吵起来。”

    “以后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当没听见。犯不着为这个得罪人。”

    郁来擦了两下鼻子。

    小妹忙俯下身来关心:“姐别哭啊。”

    郁来解释:“没有,就是感冒。”看小妹不信的样子,郁来有意露出一点破绽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真是感冒,谷维今传染的。”

    闻听此言小妹一下精神了,偷偷打听她什么时候放婚假,郁来嗔怪地点点她的眉心,“舒朗,又要动八卦心思了是不是?”

    “哎呀我也只是想喝喜酒嘛。”

    “你放心,不把这个检查熬过去我是不可能安下心去结婚的。不会把这个摊子甩给你,别害怕。”

    舒朗委屈地一叹:“郁来姐又多心了,我哪有这个意思,真的只是想吃婚宴席。”

    郁来很认真地小声对她说:“我讲真的,不要为了我得罪人。别人都是逞口舌之快,你不用理会,以后你的路还长着呢。”

    舒朗咂摸出这话不太对劲,心直口快地问了出来:“姐,你是要离职了吗?”

    “谁说我要离职了。”郁来笑得有些不真心,“安心工作吧,我要真走肯定提前通知你。”

    五点半一到,谷维今催下班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还不走?”

    郁来咋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用内线电话找我?”

    “我是你的上级,找你不能用内线电话?”

    “万一占线耽误正经工作电话怎么办?”

    “你只要是别加起班来装傻不接我私人电话,把你那个手机静音给我打开,我就不打内线找你。”

    郁来被看穿,只好老实回答:“喔,知道了。”

    “搞快。我在负一等你。”

    郁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把一些工具书和旧材料单理出来。她上班一般不背包,今天特意拿了个不起眼的帆布袋,把桌上的小摆件和肩颈按摩仪之类的杂物全收拢起来。

    “姐,你不会真的要走了吧?”舒朗心细,注意到她把桌面收拾干净,表现得十分不安。

    郁来坚定地摇摇头,“只是年底活儿太多,杂物太繁,看着不清爽。打扫干净好过年。”

    和同事们道别,路过楼梯间,郁来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一叠材料。于是又折返回去。

    还没进门,就听到隔壁组的同事毫不避讳地议论她:

    “八成是要离职去做全职太太了吧?”

    “是吧,上嫁了,谁还苦哈哈地上班呢?”

    “话说,都是谷总未婚妻了,还提着一个破袋子,表演那个淡泊名利的样子,惺惺作态给谁看……”

    “野鸡飞上枝头也不是凤凰。骗骗兄弟们可以,别把自己都骗了。”

    “终究还是未婚。能领上证才算她有本事。我看还是不会娶她的,恐怕只是周围名门佳媛太多了,显得她这一口新鲜,玩玩而已。”

    纵使郁来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也要在门外深呼吸几次才有勇气走进去。

    见她进来,刚刚聊得热火朝天的人都默不作声了,假装无事发生过。郁来目不斜视地走回去,把用不着的旧材料交给舒朗:“刚才忘记给你了,辛苦你下班前把这些都粉碎一下。我先撤了。”

    舒朗确定郁来在进来之前亲耳听到了,但想起郁来告诫她不要置喙谷维今这件事,想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郁来强装镇定走出办公区,下到地下车库层,在拐角处哭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仔细地擦干眼泪,不敢叫谷维今看出她流过泪。

    上车后,谷维今没过问她发红的眼角,只沉默地发动汽车。

    一路上郁来情绪都不高,静静地出神看着窗外。她纤细的烦恼似乎没必要向仅仅存在合同关系的甲方倾诉,这不够专业。但她实在有种委屈的冲动,想告诉他,甚至哭着告诉他,像小时候哭着告状一样,想有人哪怕站出来维护自己一回。

    不过这的确是非理智的。

    他的报价连这些情绪的价格也折算在内了。

    就连眼前渐近的这栋漂亮的洋房,也是包了苦果的糖壳,甜蜜而闪耀,诱惑她吞下。

    车一停,柯林就从屋里飞出来,紧紧抱住郁来。“你可回来了!我都饿了。”

    郁来惊喜地越过柯林的肩膀看向谷维今,他漫不经心地解释:“我也给你的朋友录了指纹。她想来陪你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有开心一点吗?”

    郁来肯定地点点头。

    谷维今重新回到车上:“我晚点还有个饭局,就不在家吃了。你们姐俩好好玩儿吧。记得给我留门就行。”

    “那你还犯得着跑这一趟?”

    “不是为了接送你吗?”谷维今没好气,“狗咬吕洞宾。”

    目送谷维今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柯林忧心忡忡地望向郁来:“你们真的没点什么吗?听起来真的很像老夫老妻了。”

    郁来嫌弃地摆摆手,“热演罢了。”

    “习惯成自然了,将来怎么办?”

    “不自然的话怎么骗得过他爸。那个老家伙更是人精中的人精,现在还没有他的准话呢。以假乱真才好交差。”

    两人挽着手臂回房里,佣人已备好饭菜。谷维今选人用心。新厨师才做了几天,已在点滴间摸清了郁来的口味,菜色都是她喜欢的,没有一个不爱吃。

    郁来埋头吃饭,塞进去两口碳水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不禁怀疑自己半小时前的多愁善感有一半是来自于血糖过低。

    柯林犹犹豫豫,趁着谷维今不在,问出了一个她最想问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场合去问的难题。

    “我从那天就想说。你们两个,没那个那个吧?”

    郁来忙着夹菜,脑子根本没在转:“哪个啊?”

    柯林急得都想抓住郁来的领子摇晃:“就是那个啊!!!!!”

    “喔喔喔喔你说「那个」喔!”郁来猛摇头,“没有啊当然是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这点人品还是在的吧?”

    “真的吗?”柯林忧心忡忡,“说真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想到这件事我就担心得吃不下饭。”

    “还好吧,我们签的合同就是纯雇佣关系,基本是在他爸妈面前演一下,不涉及少儿不宜方面的业务。”郁来有点神经质地咬着筷子尖,“真的还好吧,他还挺规矩的。”

    柯林比她警惕心更甚,简直恨不得去拧她的耳朵:“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他是完完全全的上位者,真强迫你点什么,告都告不赢。更何况是婚内,怎么举证违背妇女意愿这一条?剖腹取粉都没用。你没看过判例,还没有点常识吗?你这是纯往火坑里跳。”

    郁来也急了:“那又能怎么办,只能赌一把他有人品。不然这个债我要怎么还?我是一个拿死工资的,要凑够这个数我总不能真的去卖吧?”

    柯林微微有些愠怒的神色:“你就没想到还有朋友可以帮你吗?求助于我就那么难?借一点,再贷一点,东拼西凑还拿不出几百万吗?”

    “是两千万耶。”郁来悠悠地说,“还不是总额,是老东西已经拆东补西甚至按揭房产以后,还剩这么大的个窟窿。”

    “作孽呀。”柯林也傻了眼。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还能再拼凑出两千万,这笔钱也终究是要还回去,不是白给的。那我又该怎么还呢?去创业?创业又亏了呢?那真是债债相抱何时了。”

    两个女孩都沉默下来。

    这顿饭搞得两人都食不下咽。

    作为从小到大的至亲密友,柯林自然清楚郁来家一团乱麻的基本生态。那边已然是没救了,为什么不能单独脱身,逃离苦海呢?

    这个问题郁来也在重复地问自己。

    嘴上说的脱逃容易,但心头总是难以割舍。人性是复杂的,生活中也没有那样彻头彻尾的反派。郁来觉得自己是时候应该狠下心了,但每当此时都会有新的温情瞬间涌上心头。

    她并非是被苛待着长大的,也曾在母亲的臂弯里安然入眠,有过许多值得追忆的好时光。思及此处,郁来每每又会把刚涌起的怨恨退潮了,那无处可去又汹涌如初的苦水,就这样日日夜夜地盘旋,泡胀她的肉躯,浸湿她的枕头。

    “以后再说吧。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郁来也从未将谷维今看作搭救自己脱离苦海的人,他只不过是无心地引诱着她,从一片苦海游至另一片苦海。岸总看不到边,上方也无援手,唯一持有的,是向下的自由。

    见过父母后,谷维今住在郁来这边的积极性更高了,近期更是几乎天天住着不走,美其名曰是礼尚往来,担心郁来生病没人照顾,特意过来随时待命的。

    郁来嗤之以鼻:“我不像你们少爷小姐一样娇贵身子,我健壮如牛,轻伤不下火线。”

    她真正介怀的是自己不能真正地脱离岗位,否则等她离婚回去,没有位置会等她。特权是暂时的,打工才是永久的。总裁冰冷,只有六险二金才有一丝贴心的温度。

    “更何况正在这检查的档口,我要是掉链子,那可是给你坍台。我像样一点,挣的是你的脸面。不可能请假的。”

    谷维今咋舌:“头一次见你这么爱工的人。你真的是可以试试看申请明年的劳动模范,我给工会说一声你今年还能补录三八红旗手。”

    郁来哼了一声,“不稀罕。”

    “如果我离职了,你能帮我写推荐信吗?”郁来突然问起。

    “怎么了?还没离婚就开始想离职了。”

    谷维今逐渐习惯了郁来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问话,见怪不怪。赌她说说而已,不会是认真的。

    郁来真的准备好好规划一下离职,这份工作她做得并不开心。现在因为成为谷维今的配偶而跻身关系户,虽不是本意,却能有点狐假虎威的效果。组长和总监对她都客气得要命,人力也小心翼翼地问她要不要延长婚假,去年被一口否决的升职,今年反倒被总监单拉出来谈,话里话外透着小心,暗示连升两级也不成问题。

    郁来并没有那么乐观,现在既有好待遇,可以预见到离婚后更有人见风使舵,巴不能落井下石。

    这个环境太小了,谷维今一只手就能遮住天,如果没有他的庇护,以后日子还难熬着呢。难保有人不会为了讨好谷维今而拿自己开刀献祭表忠心。

    郁来想起这事儿就泄气,当初自己还是答应得太爽快了。单纯地以为这是一个赚快钱的机会,哪里想到这里面的弯弯绕这么多,反倒把自己绊住了。做总裁夫人的戏剧性风光只有一瞬,后面还有数年的黄连要自己去吞。

    谷维今慢悠悠地又翻了一页书,“你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跳槽去永禄,或者其他的事务所也行,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我还可以陪你去谈薪。”

    “我就非得干审计吗?再干下去感觉命不久矣。”郁来想到这个问题就偏头痛,背过身躺下去,“再说吧,想走的时候我告诉你。”

    郁来此时才切身体会到还是总裁网文更有生活。难怪动不动就开价几千万到几个小目标,就这个精神损失加跳槽困难造成的机会成本,岂是七百来万就能cover得掉的?短短六个月的婚姻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即将成为她最大的案底。日后不知道有几个同行敢雇佣谷维今的前妻。

    果然再精明也是算不过谷维今。他不会让自己做亏本买卖的。

    郁来知道后悔也来不及,这条贼船既然已经上了,是容不得她半途跳海的。

    背过身去,她的眼泪滑落到枕头上。她很少会这样不知所措,被逼到墙角。如果痛的话,是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如果苦的话,是不是一闭眼也就咽下去了?

    谷维今沉默地拍拍她的肩膀,合上书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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