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以为自己是最后一次见他。
那是新皇登基的第一个秋天。
仍然记得那天淅沥的从半死的梧桐叶间滑落,敲碎水洼里的灯花,漾开满城桂香。宫里的太监只是把我送到大殿门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逃命似的转身就走。
我暗笑有的人当了皇帝之后真是愈发凶残,从善如流地靠在殿门上,抱着臂往里面看。
还别说,这狗皇帝穿着龙袍看起来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我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慌乱。我把慌乱归结于他对我“江湖第一美男”称号的撼动,不过没关系,喜欢我的小娘子们还在排队绕京城呢,喜欢他的姑娘……那估计还没出生。
而且——一本奏折看那么长时间,业务能力不过关啊。
我合理怀疑他睡着了。
真是,他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是比以前我印象里的他白了点,瘦了点,眼尾上挑了点……嘛。
扎那么高的马尾,熬这么晚的夜,迟早得秃。
“嘶溜。”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出声了。
他握笔的手一抖,耳根泛红,猛然抬头看着我,止不住地咳起来。
“琉璃盏里火光摇曳,他狭长的眼尾浮动着迷蒙的水光,血色的泪痣在晃荡的光影里看不真切,白瓷色泽的手腕撑在桌上,可以看得见青青紫紫的血管……”
如果这一幕出现在画本子上,我大约是很有兴趣借题发挥说上几个关乎某方面幸福的荤段子的,但是现在我的内心只觉得惊恐万分。
他像是下一秒就要呕血了好吗!
救命他要是崩这儿了我算不算弑君啊!
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我一向不屑一顾的宫廷礼仪,说跪就跪。
“皇上,微臣死罪,请皇上保重龙体。”
咳嗽声慢慢停了。
“清桓?”
“臣在。”
一双冰凉而触感熟悉的手扶我起来,我抬头,看到他眼里水雾还未完全散去,氤氲着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臣来向皇上辞行。”
“你又要走了吗?”
我们的声音同时响起,我低头,刚好看到他垂下的眼,鸦羽般的睫毛在琉璃盏的光影里投射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我从小就见不得美人难过,抬起手臂想要抱抱他,他却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厉声喊道:“放肆!”
我又重新跪在地上。
“对不起,清桓,我……我不是故意的。”
“请皇上责罚。”
我们的声音又同时响起,然后大殿里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觉得我可以当场表演一个脚指头抠皇城。
“清桓,你可知,我现在是皇帝了。”
“是臣不知礼数,请皇上责罚。”我面不改色,心跳快的要蹦出胸腔。
“我不怪你,我的意思是,咱们成功了,我们不会再被别人看不起了。”
“……恭喜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我忍着笑,合着你小子是来找我嘚瑟的。
“奏折上那些还在说我大逆不道杀父弑兄的,都被我赐死了。”
“……”这话我不会接,因为奏折说的是事实。
“我现在可是暴君哦。”
“……”您还知道啊,那求求您放我走吧,我搞了将近十年的造|反大业都没死,可不想今天因为说错话被您砍头。
果然,殿里很快又沉默了。
“清桓,太医说……”
要是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我不由自主地跪直了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没个正形。皇帝小时候过得苦,身娇体弱的早早便落下病根,如今没有子嗣,兄弟姐妹更是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我清了清嗓子,他叫了我十几年的哥哥,虽然不是亲哥但肯定胜过亲哥。如果能看在我劳苦功高的份上赏我当个王爷,以后继承一下这万里河山,我还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客气一下。
“太医说我得了相思病,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
“朕要你娶朕。”
那天晚上,“臣不敢”三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直到我走进春风阁的时候他的话还在我耳边阴魂不散。
“你若是爱这江山我便给你江山,你要是怜这子民我便给你子民。朕用皇位做彩礼,若是你觉得委屈,朕便传位给你朕来当你的皇后……”
别说,绕口令似的,还挺诱人。
可我若是自囚京城,可不就看不见那么多江南的清秀佳人和西域火辣的娇娘了,像画本子里那样和酷拽狂狷的侠女邂逅于腥风血雨之中的桥段更是如同白日做梦,平白浪费了我的好容貌好身手。
更重要的是,皇上他也不是我喜欢的姑娘啊,他甚至……根本不是个姑娘。
我坐在春风阁里抹了一把脸,一手的水。
刚刚街上还在下雨吗,我竟没注意。
春风阁的桃花姑娘是我的旧相识,当年扳倒废太子她可是功不可没。见到我,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惊讶,揪着我的耳朵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你家那位还允许你来这儿?还是又有什么……”
呛人的脂粉味争先恐后地往我鼻子里灌,我喝了酒,醉醺醺地只是摇头:“叫人来……别管我,爷今儿就要醉生梦死……”
桃花姑娘像是见鬼似的看着我,然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一样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一排水灵灵的小倌便站在我面前。
“……”我歪着头打量他们,然后目光停留在了一个眼角有泪痣的清秀少年身上。
桃花姑娘乐了:“我就知道。”她风情万种地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招了招手示意其他少年跟着她下去。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爷喜欢的……是姑娘……”我的声音轻到桃花姑娘根本没有听见。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然后颇为浪荡地靠在门槛上发呆。
“爷~”一副柔若无骨的身体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打了个寒战,一把推开了他。少年没站稳,撞在柱子上,上挑的丹凤眼立刻泛起一层水光,就像半个时辰前我说完那句“臣不敢”之后看到的那样。
我的心忽然揪着疼了一下,伸手要扶,但是少年却浅浅的笑了一下,先我一步爬了起来:“爷,小楼鄙贱,别脏了你的手。”
“爷,您不是适合这里的人,桃花姐姐和我们都看出来啦,”少年眨了眨眼,“爷要是不嫌,就让小楼伺候爷睡一觉吧——爷躺着,小楼站着陪爷。”
我忽然想起第一天见那狗皇帝的场景,那个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少年手上站染上鲜血,眼底冰冷:“您是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我是烂水沟里的蛆,您有将军府撑腰可以浪迹江湖,而像我这样的奴婢之子,一旦跟你们这些天潢贵胄对上,如果不能自己报仇,就只有死路一条。收收你的悲悯心吧,小将军,王爷这个称呼,我还配不起……”
“小……楼……”我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你坐下,爷给你梳头?爷带你出去,一生都不回来。”
当胸贯穿的刀刃被鲜血染红,发带从他的手中脱力落在地上,小楼红着眼看我许久,脑袋垂落在一旁。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七八成,缓缓抬起头,看见了握着匕首的皇帝。
皇帝歪着头看着我,笑意不达眼底:“来人啊,接柔妃回宫。”
我在深宫里待了整整十年。
入宫第一年我还在不满为什么我只是一个妃子而不是贵妃或皇后,凭什么我娶他就得是正宫,他娶我便只是个妾。
明明我也算是高贵的将门嫡子。
明明我当大将军都是最高职位,明明我贤良淑德闭月羞花。
还有,封我个“柔”字又是在羞辱谁,个小兔崽子,爷当年追着你打的时候你可是毫无还手之力,起码也得封个什么“壮妃”。
所以我在偌大的私人宫殿里招猫逗狗,今天去御厨房讨酒喝明天在御花园里练剑砍出漫天花雨,闲来无事把内务府分下来的漂亮首饰送给皇太后娘娘讨个巧。
毕竟后宫里还是独我一人,我们娘俩只能相依为伴。
皇帝让我侍寝过一次,只是坐在我案前冷冷淡淡地读书,我忍不住逗他,像过去相伴而行的日子一样满口荤话。他没有什么感情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之前站在我的门前吐了一口血。
第二年的冬天他亲手废了我的武功。
我抖着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笑得妖异而挑衅,然后又吐了一口血。
内务府对我这个唯一的妃子倒是分外照顾,送来的丫鬟都清秀漂亮,只是看见我之后会格外不自在,当然,我也挺不自在。
我们算是……相敬如冰。
第三年仲春我还是不死心,尝试了无数次最终颓然从宫墙上摔下来时,青杏丫头扶了我一把,然后夕阳将落的时候,我收到了她已经被砍下的双臂。
那只白皙的手腕上还挂着我前一天赏她的玉镯子。
后来有时旧伤复发我就一个人躺在地上打滚,看着周围的宫人避之不及地离开。有时候想起什么旧事随口开几句玩笑,回应我的也总是满耳沉默。
偶尔回头,能看见狗皇帝匆匆离开的背影,或者躲在什么地方露出的一片衣角。
我时常自嘲,我真是贱才会觉得不知足,我已是这世间顶顶受尊敬的贵人,受用着泼天的富贵,免受凡尘世俗之苦。有时坐在佛前,侧耳听着宫墙之外的鸟鸣,会忆起还是这京城里出名的浪荡子的日子,我娘死了,我没能去为她痛快地哭一场,但如果她在天有灵看到我终于摆脱了她口中的“狗脾气”,定然也是会欣慰的。
我慢慢悠悠行走在这深宫里,带着满身的伤痕,穿着华贵的宫装,走在年似一年的鲜活面孔之间,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入宫的第五年,皇帝选秀,紧接着没过多久便册封了皇后,听玩闹的小太监们说,皇后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心想皇帝艳福不浅,总算对我失去了兴趣,便不计前嫌摆了酒来宴请这伴我多年的下人,权当是我离宫的散伙饭。可他们远远看见了我,便悻悻不再出声。
我也悻悻不再开口。
那天我去见太后,太后说,皇后是我的亲妹妹。
我杀过这么多年人,带过这么久兵,第一次吐得昏天黑地。
流连病榻月余,我开始习惯迎着后宫佳丽们异样的神色,对着皇后含泪的眼睛下跪请安。
世人都当我不求浮华,待皇上登得大宝便请了良田万亩归隐山林,却不知我拖着残躯,连做梦也不敢再肖想快意江湖。
入宫第七年,我了无生念。
绝食、白绫甚至构陷毒害其他妃嫔,只是皇上好像恨毒了我,次次都及时拦住我。
那段时间,他便夜夜宿在我殿里。
他吐血,我吐药。
我把他气到吐血,然后他给我喂药。
他拿来棋盘,我抓起一把棋子就往嘴里塞。看到他眼中晶莹,我居然感受到一种锥心的快意,他掐着我的下巴逼我吐出来,我就笑得前仰后合。
佛前久坐的人换成了他,偶然午夜梦醒听到他梦中呢喃:“清桓,我不想让你给我陪葬,我好害怕……”
我哭得很小声,只是他不知道,只当是我旧伤未愈,痛的发抖。
那天皇上来我宫里吐血的时候,我也吐血了。
他很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拂袖离去。
然后我便成了柔贵妃。
一个贵字,一人之下,两千九百九十九佳丽之上。我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也许这时候世人总是要说,不争不抢的柔妃实在心黑,不声不响便争得君王心。
君王心是榴莲,每个尖儿上都放着人,给我的那个尖儿太锋利,我只觉得扎。
入宫的第九个年头,皇后生了嫡长子,自己却郁郁离世。
柔贵妃重病,嫡长子交由贤妃照顾。
贤妃把他照顾得很好,我远远瞧见,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正在软软地撒娇。
第十年,我去找皇太后。
太后看着我叹了口气:“明明那么相爱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到如此地步呢?”
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却笑得很恶毒。
那年除夕夜,柔贵妃宫中大火,皇帝从宫宴赶到时,宫殿里只剩下一块不辨面目的焦炭。据说贵妃本来是可以翻墙出去的,但是皇帝废了他的武功,贵妃缠绵病榻宫中也竟无人敢救。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在江南了。
当年的小楼没死,皇帝和桃花姑娘联手给我演了一出大戏,这事我刚入宫就知道。
后来我偶然与他相逢于他乡,说皇帝早助他赎回清白身,如今觅得良人,粗茶淡饭倒也美满。我笑,狗皇帝倒是没那么心冷,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他却哭了,头发高束成马尾,眼尾泪痣一如当年。
我说,小楼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别活成那狗皇帝的样子。
那就相忘于江湖吧,我走在富庶水乡,暗暗心想,眼前是沃野千里,山河坦荡。
皇帝是个好皇帝,可他也只是个孩子,一个不知道怎么爱别人的孩子。
他以为我早忘了那段剑指天下相依为命的日子,但我从来不曾。我记得我也曾敲棋子落灯花盼一人回家,记得他曾为我绾发描眉上元夜点一颗朱砂,我记得他像小兽一样草木皆兵时钻进我怀里的温度,记得他的眼泪落在我伤口上然后被我追着满院子跑的惊惶。
也记得我们曾对着漫天星斗细数流年,记得那年三更他印在我额头上的吻。
习武之人觉浅,可我只作不知,那夜心跳如擂一夜未眠,我只当梦魇。
时间久了,有些事情,竟连自己也骗过去。
都说久病成医,一晃三千多天,宫里医书我也大多熟读成诵。
他得了个屁的相思病,那是少年时候没爹爱没娘疼,娘还得了疯病一心想着杀死他时落下的病根。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刻,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我曾经问过太后,太后只是摇头,她说,皇帝每次昏迷后醒来总是很高兴,说清桓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她说,皇帝给了她一份诏书,说自己死之后,可以封我为皇帝,如果我不愿意,就让我和满后宫的妃嫔一起,领一笔数量可观的银子,从此出宫去安度余生。
他荒唐,他在勾栏舞肆里迎着白眼长大,可我不能让他再因为和我成亲而被口诛笔伐。
他情愿,可我心疼。
我为他打下江山,一身伤病,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在锦衣玉食里度过余生,而我,孑然一身放荡江湖便足矣。
从来如此。
没办法,谁让我比他帅呢。
他又那么娇气。
江南的风那么软,居然也会让人迷了眼睛吗,我揉着眼睛想。
我今年六十多岁,头发白了,眼睛花了,但依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老头。
但也有人说我老糊涂了,总觉得还是身处在先皇在位那会儿。
皇上崩的那年,举国缟素。
所以说,虽然他是个暴君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算个好皇帝。
太子那时刚及冠不久,但处理政事却意外老练,颇有他爹遗风。
最重要的是他继承了他爹和他娘的好相貌,脾气又比他爹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连隔壁刚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盛世到了。
我喝了一口酒,然后把剩下的大半杯倒在面前。
狗皇帝,生辰快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