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晦沉如墨的夜幕之上,莹白的流星疾驰而过。落地玻璃窗屏退了外头呼啸的晚风,柔婉清丽的百合花上,细小的露珠沿着花瓣的曲线,轻轻滚落在地。

    萨菲罗斯把公寓里的灯调成了暖色调,柔软的橘黄色灯光照亮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终日萦绕在钢铁城市里的森冷寒意,也在这个瞬息里悄然退潮。

    她把今天买来的商品分门别类,罗列在大厅的墙脚处。

    窗帘需要换新,墙纸需要铺上,新买来的橱柜和架子也需要打螺丝钉,再推到合理的位置上。她的身高够不到完美按照1st身材搭建的房梁,也没有搬运重物的力气,这些工作自然而然分给了萨菲罗斯。

    而她则抱着从第五区教堂新鲜采回来的花朵,站在大厅中央的长桌边沿。

    米白色的桌布缀着流苏,被她摊开铺平。坚韧的布料隔绝掉下方大理石的冰冷,桌布正中央的地方,绣着淡雅秀丽的百合花纹,并不会特别招摇。她在上面轻轻压上一个窄口的玻璃瓶,把花卉插进其中。

    刚才在贫民窟,她带萨菲罗斯去了第五区的教堂。

    那里位于第五区的外延,离魔晄炉并不算远,但附近都堆满了断壁残垣,一路上荒无人烟。

    远在魔晄时代之前,米德加的人们还活在信仰的辉光下。高大的教堂谱写出史书的宏伟,尖耸的高塔仿佛能与远空的神明对话,瑰丽的玫瑰彩窗上绘制着圣母的画像,教堂中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瓦砾,似乎都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来自星球人民,遥远的梦里的故事。

    但如今,那一切尽已远去。

    曾经恢宏壮丽的教堂,如今外墙上已经满是风霜的痕迹,教堂的尖塔和拱梁早已断裂,岁月腐蚀掉穹顶的壁画,壮美的雕塑上覆满难洗的污垢。不知来自多少年前的尖锐石块,残忍地击裂了瑰丽的彩窗,一切的有序和辉煌不复存在。

    来自街头的砂石,和一角留有圣母笑容的玻璃碎片,一齐杂乱地倒在遍地的坑坑洼洼上。

    武装,神罗,魔晄,电力,科技。这些东西组合到一起,无情地入侵东大陆北面的城市,进攻的炮火势不可挡,摧毁掉神明统治的一隅,击溃星球古老信仰和文明的边境。

    神罗给米德加的每一片区域都标上了冰冷的编号,又按照魔晄的浓度,划分出核心区、安全区和危险区。上层是核心区,下层越靠中心的地带越安全,贫民窟的外围,和魔晄炉越接近的地方则越危险。

    如今米德加的教堂,已经鲜少有人光顾。

    对于第五区的居民而言,教堂,就是一座耸立在危险区前的建筑残骸。

    但这残骸的中心,有一片很漂亮的黄百合。

    爱丽丝不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呆在那。

    当她领着萨菲罗斯踏进教堂的时候,爱丽丝正好在那里。被惊扰的棕发少女,脸上还带有一丝面对生人的惧意。

    “你们是什么人?”

    爱丽丝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绿眼睛,比萨菲罗斯的眸色更亮,像清透的翡翠。

    风声顺着敞开的石门吹进教堂,托起百合的清香。少女蹲在花丛边上,借着从彩窗裂口处倾泻进来的月色,胆怯而好奇地打量起他们,灵动的目光从萨菲罗斯身上滑向了她。

    “我好像……见过你。”

    少女慢慢放松下来,从花丛边站起身来。明丽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庞,碧绿的湖水上泛起粼粼微波。

    她看到爱丽丝眼里的自己,慢慢睁大双眼。

    “你们是想要花吗?”

    爱丽丝的声音逐渐和她记忆中的叠印,变得和以往一样的明亮欢快。

    “是。”她没说话,身旁的萨菲罗斯代她开口,“我和我的爱人,想要一些花来装点我们的家。”

    “原来是这样啊……”

    “贫民窟里的鲜花,都有着很茁壮的生命力哦。”

    咔擦一声。

    爱丽丝剪了一整束的百合花给她。

    “有需要的话,就多拿一点吧!向死而生的花朵,一定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又是咔擦一声。

    回忆霎时被折断,她拿着剪刀,修剪去百合枝干上的杂叶。

    玻璃瓶里的黄百合刚喷过水,娇艳欲滴,她端详着淡黄花瓣中央的那几点红,脑中忽然想起几抹前世幻象。

    棕发碧眼的女孩笑靥如花,用同样明亮欢快的语气说道:黄色百合,是重逢的花朵。

    在贫民窟里顽强盛开的花,是能给人带来祝福的。

    ……向死而生的花朵,能够给人带来幸福吗?

    少女的嗓音在耳边回响,无来由的迷惘遽然笼罩住她,在心底酝酿积蓄。眼前的花蕊越发红艳,静谧安稳的表象之下,似有暗流涌动。

    她像被蛊惑了似的抬起手,撷下那几粒赭红如血的花蕊,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重逢和祝福……吗?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重复着这个疑问,仿佛陷入某种得不到答案的偏执。

    苍白手心上猝然惊现的一抹残红,像心头坠下的一滴血。

    如果真的如此的话……

    “……萨菲,你认为人会重生吗?”

    静谧温馨的室内,她的声音既突兀又轻渺地响起。

    很轻很轻的,就像落叶打着旋掉到地上,转瞬就被黑暗吞没,杳无痕迹。

    轻得就像,开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察不出来自己问了什么一样。

    身后不远处,萨菲罗斯的动作微微一顿。

    “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生命死亡后都会回归生命之流。”萨菲罗斯的回答就像教科书上标准的答复,“星球会重组所有死去的灵魂,将他们重新投放进人世。”

    “重新回到人世的灵魂,未尝不是一种重生。”

    暖黄的灯光下方,新铺的墙纸前面,特种兵深邃的眸中飞速掠过一丝暗色,如浮光掠影,难寻残迹。他手上的动作也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没有转身。

    她也没有转身。

    “灵魂通过生命之流的循环,重新降临人世之后,他们还是最初的他们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星球的学者已经探寻很久。”特种兵打在墙壁上的影子颤动了下,他微微耸肩,表情不置可否,“或许不是了吧。维持一个人之所以是那个人的,不正是因为他具有那些记忆和情感吗?”

    “记忆和情感,足以塑造和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他的嗓音平静无波。

    “那你觉得……”

    嘶。

    刺痛从指尖传来,一点猩红从她的指尖流出,沿着指面的弧度滴到花萼上。刺目的色彩映在浅黄下方,扭曲晕染,红得晃眼。

    她放下染血的剪刀,熟稔地使用腕上的疗愈魔晶。

    “觉得什么?”身后的萨菲罗斯问道。

    你觉得会有人带着记忆重生吗?

    ……她到底在问些什么。

    喧嚣的红和锐利的痛强硬地扯回神智,撕裂开脑海里黏稠混浊的部分,莫名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冻结四肢百骸。

    她垂下眼睫,眼眸失焦地落向那一点惨红,“不,没什么。”

    只不过是……一时神志不清罢了。

    “达索琳?”

    得不到她回应,萨菲罗斯便转过身来看她。等她发觉过来时,后背已经笼上了熟悉的气息。

    温热的触感从身后传来,身材高大的特种兵一手撑在桌面上,几乎完完全全将她拢在怀里。冰凉的皮革环上她的手腕,五指顶开她虚虚攥着的拳头,那一点血色,也自然而然地落进特种兵的眼里。

    指尖刮着她的指侧往上,拇指隔着手套触上她的伤口边沿,那滴血珠就像找到寄生物的菌子,疯狂地探出菌丝,沾染到萨菲罗斯的指尖上。

    血迹下方,伤口已经在开始愈合。萨菲罗斯似是觉得不够,又加了一个治愈术。

    垂落的目光,就好像在问她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之前在工业区的那些人,你们最后有查到什么线索吗?”她转开话题。

    “……没有。”萨菲罗斯沉默片刻,“你在荷兰德那听到了什么?”

    真是敏锐。

    她的心底还是有点发慌,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扰乱着思绪,一种强烈又虚无的情绪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就好像此时说什么都不太对劲。

    如果那些人真的被宝条藏在魔晄炉的下方,又同样是身在实验室里的话,那么就得重新评估他们的身份了。

    异常强大的能力,出奇诡秘的行踪,结合神罗战士们被做过人体改造的经历,他们有很大概率,也是宝条的实验产物。

    毕竟就目前的信息来看,他们只和宝条产生过关联,并且疑似听命于宝条。

    “我在想……”

    可倘若真的如此,继续让萨菲罗斯查下去真的是明智的吗?

    那些人万一真的是宝条的实验产物,难保不会和杰诺瓦扯上关系。

    “什么?”萨菲罗斯垂下了头。

    柔软的银发像融化的月光,淌过男人宽阔的肩膀,一直垂落到她的身上。她没忍住抬起手,轻轻地抓住一缕他的发丝。

    萨菲罗斯恍若未觉,态度几近纵容。

    ……但他一无所知。

    对荷兰德的实验,对宝条的实验,对那些和Jenova有关的外星生物实验。

    萨菲罗斯一无所知。

    要是两者真的有关系的话,要查下去吗?还是就这样收手就好?

    解决杰诺瓦的事情,让她去做就好了。

    ……如果那群人和杰诺瓦计划真的有关系,那么,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也没什么。

    距离印象中杰内西斯的劣化还有时间,她很弱小,但还可以去练,她还可以去成长。

    实在不行,和魔晄高度融合的营养剂,也可以快速拔高她的身体素质。

    她真的、真的,不想再一次看到萨菲罗斯得知真相后,那平静至极、又歇斯底里的样子了。

    1999年的身体尚还算健康,胸膛的位置还没有那道丑陋的疤痕,她也还没有受到正宗贯体的伤害。

    可胸腹的位置,还是在隐隐发痛。

    就好像,前世留下的伤痕,从未消退过。

    “达索琳,你怎么了?”萨菲罗斯依然很耐心。

    他不知何时摘下了手套,温暖宽大的手掌捧起她的脸颊,带茧的指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

    碧绿的竖瞳里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她被迫仰起头来,落进那片深邃的漩涡之中。

    眼眶的位置,不知为何突然染上了些许酸涩。

    要说吗?不说吗?

    萨菲罗斯一直希望她能把那些秘密都全盘托出。

    她很不想隐瞒萨菲罗斯,可就算如此,她也瞒了好多东西了。

    废弃列车站的坦白,她说了很多很多,她的过去,她的利用,她的诡计,可她唯独没有告诉萨菲罗斯,关于杰诺瓦和他本身有关的一切。

    如果每一次隐瞒都是天穹中降下的一滴雨水,那么从她唇舌间抵出的隐瞒之语,早就汇成星球上的涓涓河流。

    要说吗?不说吗?

    她好怕萨菲罗斯得知一切,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把什么杰诺瓦、宝条、科学项目,全部掩埋进尘土里。

    等愿望达成后,她再擦干净手上的污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微笑着走回萨菲罗斯的身边。

    橘黄的暖光下,萨菲罗斯正关切地看着他。他被光芒笼罩,如月的长发上泛着淡淡清辉,宛如教堂上救世的神子。半步之遥,她却如坠寒窟,半身陷入地狱里。

    萨菲罗斯一无所知。

    他对那些肮脏的实验内容,都一无所知。

    咚隆、咚隆……

    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就像子夜来临时钟摆发出的声响。听说在一些地方的宗教传说里,拖着长镰刀的死神到来之际,钟摆也会发出不详的声音。

    可万一、万一呢……

    她的手有些发颤,发麻的感觉从指尖开始蔓延。

    万一那些人,确实和杰诺瓦计划没有关联呢?

    要说吗?不说吗?

    ……萨菲罗斯很在意。

    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对于那天晚上出现的人,萨菲罗斯一直很在意。

    她曾经已经干到科学部门二把手的位置,对杰诺瓦计划也算了解颇深,更清楚宝条在神罗大厦里的大多数项目内容。

    她从不知道杰诺瓦计划除了S和G计划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分支。

    是、是啊,有萨菲罗斯在,有这个所谓「完美的造物」在,宝条何必再耗费精力去偷偷摸摸制造别的实验体?

    那只是她的臆测。

    ……只是臆测罢了。

    而萨菲罗斯很在意。

    清丽的黄百合在灯光下静静散发着馨香,娇嫩的露珠顺着花瓣的曲线,轻轻滚动,恍若一滴美人面上的晶莹泪珠。

    向死而生的花,会给人带来幸福的。

    “……萨菲,你调查过魔晄炉的内部吗?”

    “有可能,”她终于转过头,看向萨菲罗斯,“我是说有可能。”

    “……也许我们能在米德加的地底下找到他们的踪迹。”

    那双碧绿的竖瞳,骤时收缩至如刀尖般的锋锐。

    魔晄炉内部,那是完全的军事用地,由神罗的治安维持部队全权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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