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月反应过来,下一刻,从地面上那血红色的一滩已经被鬼踩得模糊的阵法中涌出某种难以名状的黑色物质,顷刻便来到月的眼前。
诡异的一幕让月屏住了呼吸,没想到自己画的阵法真的召唤出了不知名的东西,结合刚刚在脑中出现的那句清晰的声音,几秒后才虚弱地张了张嘴:“你……是什么东西?”
黑色物质没有回答,只是流淌在难以动弹的月周身,某刻,在月的眼前开始进行某种形态的凝聚,最终同月一样面对面躺在地板上。
看着眼前的一幕,月瞳孔颤抖起来,难以置信。
——未知的黑色物质竟缓缓雕刻成了他。除了通体漆黑外没有任何一处有差别,最诡异的是,连他身上的衣物和伤口都完美复刻。
月尝试着动了动手臂,对方也跟着动了动手臂,眨了眨眼,对方也眨了眨眼。像在照一面漆黑的镜子。
月呼吸急促起来,感到恐惧:“你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黑色物质令人绝望地露出了相同的神态,发出了相同的声音。
就在月被这难以言说的恐惧吓到噤声时,旁边,鬼遗留的身躯有了动静。
只见那无头的躯干颤抖了两下,然后脖子上光秃秃的切面开始翻涌起来,渐渐生长出一个新的头,眼珠滴溜溜地从后脑勺转了过来,气急败坏道:“你这小鬼做了什么!?”
一时间,月甚至不知道眼前是这恶鬼更可怕,还是这不可名状的非人之物更可怕。
不可名状之物很快证明了祂更胜一筹。因为,还不等恶鬼继续嚣张,黑色物质终于不再复刻月此时的状态,仿佛开启某种开关般起身转向恶鬼,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噗叽一声,右臂直接贯穿胸腔。
“啊咧……?”恶鬼口中喷出血液,呆愣愣地低下头,显然也懵圈了。
月在震惊中听到,不可名状之物开始用他的声音不带有情感地机械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为什么你们这种恶心的生物会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被狩猎、玩弄、吃掉。”
“你们会品尝到和人类相同的恐惧。”
“什……你是什么鬼!?快滚开!”听着,恶鬼莫名感觉到了一股没由来的恐惧,然而不可名状之物并不受打扰,只是继续面无表情地说着祂该说的话,做着祂该做的事:
“……不仅如此。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像是用餐前的祷告仪式,吟唱般说完这些话后,祂陡然抽出手臂,接着张开嘴一口咬了上去。
“咿咿咿——!”恶鬼发出了难听的呻吟,胡乱地攻击向眼前漆黑的类人之物:“什么情况!你是什么东西!”
然而祂的身体宛如流体,根本没有实质触感,鬼攻击到的地方会四散开来,然后重新凝聚,毫发无损。反之,祂却可以轻易触碰并钳制住对方。
拿捏并锁定住猎物后,祂开始享用祂被从沉睡中召唤来这个世界的第一餐了。
一场单方面的虐杀。啖人无数,恶鬼第一次尝到了作为猎物的滋味。
鬼的痛感相比人类要低一些,但,不意味着不痛。由于鬼具有天然性的细胞再生,只要不给予致命一击,就永远会长出新的器官、肢体和皮肤。
而这些,都会成为祂在这个世界初始的养料。
祂始终以最原始的方式撕扯着祂的猎物,优雅与暴力并存,就是迟迟不给予致命一击。
玩弄。
“停……给我停下来!!!”几番下来,恶鬼已经被折磨到近乎崩溃,眼睛充血,求饶不成开始慌不择言:“我要报告给那位大人、那位尊贵的大人!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下一刻,祂抬手捏爆了鬼的头,终止了聒噪难听的声音。
害人的恶鬼付出了代价。月恍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怀疑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然而耳边的咀嚼声和偶尔飞溅到他身上的血液是如此的清晰和温热。
恍惚之间,月好像看到了门外的庭院里,父亲母亲牵着哥哥和年幼的妹妹来到门前,担忧地遥望着门里的月。最后,被慰藉到的灵魂们恋恋不舍地朝月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
月的泪水涌了出来,终于像卸下某种重担般放声恸哭。
与此同时,祂进食的动作也随之一滞。由于仪式链接产生的联觉,胸口莫名传来的奇怪痛感压过了刚在这个世界苏醒的愉悦和进食的欲望。
祂并不明白人类的情感,但又无法忽视这股奇妙的感受,于是暂时停止了进食,朝躺在地上默默哭泣的月伸出手去。
月只感觉脸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正面无表情地抚摸着他的脸,然后收回手去看指尖残留的泪渍。
只是出于好奇。
不知为何,想起那曾在他脑海中响起的那句【汝之心愿,祂已知晓】,月从脸上如此冰凉的温度和对方毫无表情的脸上得到了安慰,在祂转身回去继续进食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了对方的手:“你会帮我实现愿望,对吗?”
祂没有说话,只是回过头望着他,依旧面无表情。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是:“谢谢你……”月力气用尽,渐渐松开了攥着对方的手指,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声音也气若游丝,“我就要死了……剩下的……就交给你来……”
意识的最后,月看见对方折返回来,重新在他身边以镜像的姿势躺下,然后,听见祂用相同的声音开口了:“你不会死。”
除了模仿、进食、沉默,这是祂自苏醒来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会死,因为你就是我。”祂继续强调了,声音渐渐两极分化,一半浮在空气中,一半沉入深渊,二者合二为一:“而我,永不会死亡。”
作为自宇宙原初诞生的不可名状之物,祂存在的状态只有两种:苏醒和沉睡。而现在,祂即将结束长久沉眠的缄默。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说完,祂开始靠近月,距离越来越近,像是要进行某种最后的仪式了。
月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我明白了,你是……”这一刻,月竟莫名久违地轻松起来,闭上眼睛,任由对方潮水般的身体攀上他的,接着被对方用手指轻轻张开嘴,冰凉的触感从脸上滑到唇边,再到舌尖,最后到体内。
最终的融合前,祂也开口了:“我是……”
“猎户月。”
二者的声音,从错位归为同一。
融合结束,月的身体如同死亡般沉寂了片刻,然后,胸腔内,心脏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
缓缓睁开眼,双瞳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黑色后重新恢复了漂亮的光泽,即便物理身体上还是重伤,状态却与之前大相径庭,已完全脱离了濒死。
猎户月,自此,获得新生。
遵循着人类与祂双重身份的原始本能,月获得新生后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维持这个复合生命体的生存。
生存需要能量,而获得能量的最直接有效方法就是——进食。
“……好饿。”于是月缓缓站起身,将目光一点点转向屋内某处,那里,鬼被撕扯四散开来的躯干刚刚好再生到在一起。
随着再一次长出新的头,恶鬼恢复了清醒,低头便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它身前的、拥有稀血的男孩。
先是谨慎小心地左顾右盼了下四周,见刚才折磨它良久的那个未知之物已经不见踪迹,恶鬼在后怕的同时重新将獠牙对准了月。
刚刚的恐怖经历让它急需通过施暴于弱小的人类来释放压力:“我改变主意了,就算会吸引来其他同类,我也要慢慢地吃掉你,聆听你的绝望,恐惧,无能为力……!”
月光顺着破碎的窗户照耀进屋内,将月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在鬼的利爪即将抵达时,月身后地板上的影子突发异变,沸腾起来,漆黑的神秘物质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顷刻便灌满了整间屋子,像沼泽一般将鬼的大半个身体淹没,动弹不得。
那沼泽般的物质像是有生命般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最后在月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缓缓浮出一把锋利的拆骨刀。
月接过拆骨刀,冲着他待宰的猎物比划着,像是在研究哪里会比较好吃。
作为猎人的儿子,小小年纪的月已经对处理猎物十分熟练。
恶鬼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面部表情又是哭又是笑:“不……别过来!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我向你道歉!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吃人的话我也会饿死的啊!不仅如此……还会被那位大人消灭掉!啊啊啊啊……”
月并不受影响,只是一味地下着刀,将食物往嘴里送。
没想到的是,吃了没两口,祂便感觉身体提出了抗议,只好暂停下来。
这时鬼已经奄奄一息,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月发现了问题所在:“人类的胃太小了。”如果再这么吃下去,器官很可能被撑破。
于是屋内的“沼泽”慢慢退却了,缩回到月的影子里。就在恶鬼以为自己得救之时,月的影子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三两下便将它吞噬了进去,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折叠碎裂声后,屋内归为平静,影子也恢复原状。
进食完成,月的表情终于发生了些许变化,餍餍地舔了舔唇,手抚向自己的腹部。
不够。
完全不够,就像只往一望无垠的大海里扔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
月走出分食恶鬼的屋子,来到了月明星稀的庭院,后知后觉自己的身体还在流血。
月光照亮了他琉璃般的眼睛和柔顺滑落在肩头和后背处的黑色微卷发丝,下一刻,伤口里涌出了大量墨色物质将其“包扎缝合”,骨折的地方也固定好后,归为平整,只在皮肤上留下了漆黑色的神秘纹路。
短短的时间内,祂已感受到了作为人类的各种限制:食量有限、伤口愈合速度极慢、弱小……
除此以外,月抬起自己的手臂看了看:还需要时间才能生长为成年体。
“缝合”好伤口,在路过哥哥妹妹的屋子时,月停下了脚步。
一个时辰后。
安静的庭院内并排隆起了四个大小不一的土包,每个土包都被用石头接连围成一个圈。
埋葬好家人,月沐浴后换上了家中一套干净的黑色和服,里衣是白色,黑色外套的领口、袖口和腰带上点缀着银白色的纹样,颈间还带着两条项链,错落着垂至胸口,其中一条是象征着家族身份的图腾项链。
是一串用山中最凶恶的猛兽的牙齿、骨骼等串成的项链,带有浓烈的原始意味。是月所在的猎户一族代代相传,历代家主才会佩戴的饰物,而现在,猎户一族只剩下猎户月一人。
另一条项链则是刚刚制作而成的,上面只串着一只獠牙,来自第一只被他吃掉的恶鬼。
做完这一切,月跪坐于四座坟墓前,双手合十在胸前,闭上眼。
一阵夜风拂过,颈间的项链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呤声、
“父亲,母亲,哥哥,妹妹。”
呢喃着已经死去的家人的名字,两行清澈的泪水自脸颊滑落,滴落在院内的泥土里。
“再见。”最后,淡淡地撂下一句话,月起身离开了家。
祂还是月,但,已不是原来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