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要迟到了。”温润的男声从阳台下传来,恍惚里还能听见窗外的雨声。
白若正在打理睡翘边的头发,梳头的动作像是在打理草料。
她来到阳台前,向楼下的宋长渊露出个头,道:“长渊哥等等我,我马上就好了!”
女孩的发质很硬,发量还很多,及肩的栗色短发披散而下,厚厚的如深秋温暖的织物。
宋长渊扶着自行车站在白若家的单元楼前,撑着伞。女孩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动作有些鲁莽地踹开自行车轮胎上的锁,不慎擦破了脚踝的皮肤,留下一道红印。
新生报到第一天就迟到成何体统,妈妈还特意托了邻家的长渊哥和自己同行,她不想耽误高三学子的时间。
白若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
这座城市总是阴雨绵绵,料不准什么时候会下雨,也料不准什么时候雨停。
宋长渊收起伞,跨上自行车,骑在白若前面,穿过老旧的街道,轻车熟路地来到学校不远处的早餐铺前停下,店前围了一大堆学生,看样子都是卡点上学的。
白若喜欢甜食,于是宋长渊递给她两个豆沙包。她提着烫手的豆沙包望着身前大自己两岁的宋长渊,脸颊有些烫。
白家和宋家是二十多年的邻居,两家人的关系很亲,以至于白若从小就是宋长渊的小尾巴。
白若注视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宋长渊,十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仰望,少女的情思只能掖在枕头下。
“知意!”忽然,她听见宋长渊的声音兀地响起,难掩欣喜。
顺着男孩的目光看过去,豆浆机前站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乌黑的长发落在腰际。她的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正盯着白若他们。
宋长渊走上前去,双手小幅度上下搓着白色的校服,笑着向女孩道:“这周日还一起打球吗?”
“不了,家里有事,你们打吧。”女孩的声音清冷,“今天早上有理综考试,别迟到了。”
她拎着早餐穿过人群离去,给人一种疏离感。
白若跟在宋长渊身后,仿佛跟着一堵墙走。
远离扎堆的人群,她骑车与宋长渊并驾齐驱,缓缓开口:“长渊哥,她是谁呢?”
宋长渊目不斜视,回答:“她叫何知意,和我同班,算是……好朋友吧。”
两辆单车并行骑过林荫大道,雨后放晴,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冠倾泻而下,落在白若校服短袖蓝白相间的袖口上,落在她茶色的眼眸里。
她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她脚踝那一处的刮伤,此刻隐隐泛痛,夹带着挠人的痒意。
雨下了一整夜,地上残留很多水洼,车轮碾过之后,水面再次平静。
高一新生报到第一天就安排了入学测试,白若坐在靠窗的位置,写完试卷才发现已经快到饭点。她停笔,习惯性地往窗外看去,远远的操场上走过一个高挑的身影。
白若看清那个女生的样貌,心里仿佛缓缓升起了一阵雾气,湿热得很。
何知意。
她在占满草稿的A4纸上缓缓写下这三个字,字迹比平时生硬很多,看上去很笨拙。
“又出来买柠檬茶?”
宋长渊出现在高三教学楼前的银杏树下,看着迎面走来的何知意手里拿着一杯加冰的柠檬茶。
何知意晃了晃手中的柠檬茶,冰块相撞发出脆响。
“考完理综,放松一下。”她的话似乎永远都这么言简意赅,和其他人对话时不肯多说一个字。宋长渊也不是第一次在她这里撞冰山,撞得多了也就习惯何知意的脾气了。
男孩跟随她的脚步回到教室,有人用肘子撞了一下宋长渊的好兄弟朝杨,而朝杨早已见怪不怪,头也没抬一下继续写题。
宋长渊回到位置上,转过头看向朝杨,问他中午吃食堂还是出去吃。
“这可不由我决定,由何知意决定吧。”朝杨手中的红笔不停地在练习册上打勾,语气淡淡的,一副死狗模样。
宋长渊给了他一拳。
他抬头,依旧平静得像具尸体,没有起伏的声线显示着自己的疲惫:“不每次都人家在哪吃你就屁颠屁颠拉着我去哪吃吗,我俩像两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人家后面。”
朝杨打心底觉得自己这个做兄弟的简直是模范标兵,牺牲个人利益成全兄弟。奈何成绩位列前茅的宋长渊追女生时,脑子就像被野猪啃过一样,蠢,还不言放弃。
他甚至剥夺了自己的吃饭选择权。
资本家。
朝杨心里盘算着总得找个时间和他打一架。
“行了,今天我俩出去吃。不过我今天得带个人。”宋长渊一边说一边将桌面收拾干净,长腿一伸就往教室外走去。
朝杨跟在他身后来到高一高二所在的教学楼前,铃声响起,带着朝气和抢饭拼劲的年轻人鱼贯而出,两人站在一旁,感受到了久违的生命力。
“我靠,我们以前也这么生机勃勃吗?真是没上几个月高三就把人精血都吸干了。”朝杨羡慕地看着学弟学妹们成群结队往食堂或是校外走去。
宋长渊没有理会他,目光紧紧盯着教学楼大门出来的学生,寻找着白若的身影。过了好久,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若,这边。”邻家大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白若看过去,对上宋长渊的目光。他的神情慵懒,校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远远便可以看见他校服之下的锁骨痕。
考完数学的女孩头发有些凌乱,她喜欢一边写数学一边挠头。白若整理了一下不规矩的发丝,小跑着来到宋长渊身前。
朝杨看到那小小一只的女孩就这么水灵灵地乖乖过来了。
“这是你妹妹吗?”朝杨在心里把宋长渊的人际圈排了遍,也没听说过啊。
白若乖巧地回答:“学长,我和长渊哥是邻居,我叫白若。”
“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宋长渊笑着拍了拍白若的肩,就像以前无数次拍她肩膀一样。
白若抿唇,那句话就像一根不起眼的木刺,扎进了她的指尖,看不见,也因为太微小而取不出来。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两人往校门口走去。
七中的人文关怀与学业成绩并重,学生除上课时间外可以自由进出校园。校门外就是小吃一条街,人来人往,不少学生,热闹得很。
宋长渊和朝杨带着白若来到常吃的港式小店,刚找了个位置坐下,迎面就看见何知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手边还带了本校刊。
朝杨一脸无语的表情盯着宋长渊,以为这次出来吃饭是宋长渊刻意安排,不过宋长渊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何知意只吃食堂,除了买柠檬茶上学时间一般不会出校门。
“好巧。”何知意看见了他们三人,率先向他们打招呼。
兴许是白若的目光太过直接,何知意对上了她的眼睛,女孩慌忙瞥过眼,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扫下一片阴影。
女孩的眸色比其他人的浅一些,在阳光下是茶色的。何知意静静地注视着她,直到宋长渊回应她才收回目光。
“一起吗?”宋长渊眼神示意她,撞了一下身旁的朝杨,让他腾出个地方。
朝杨:……(默默起身)
不知为何,拒绝了宋长渊千百次的何知意,这一次破天荒的同意了。
她很自然地坐到了白若身旁,隔开了宋长渊和小女孩。
白若点的那份炒河粉很快端了上来,冒着热气。点菜的时候宋长渊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家炒河粉,所以她点了一份自己不喜欢的炒河粉。
她迟疑了片刻,抬眼看向讨论理综考试的三人,默默低头往嘴里扒粉。
白若不算一个内向的人,但不知为何,每一次面对宋长渊时,一切想说的话都会被自己吞回肚子里,喉咙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白若,你之前一直说喜欢我们学校的校刊是吗?”宋长渊突然将话引到一言不发的白若身上,她慌忙抬起头,同时对上三个人的目光。
七中的校刊很有名,和很多作家都有合作过。初中时,为了能和宋长渊有更多的交集,她经常以提升文笔的由头,托宋长渊帮自己买七中的校刊。
“啊……对。”白若的目光落到身旁何知意手表的那本校刊上。
宋长渊正要抬手介绍,何知意率先将那本新出的校刊递给她,道:“我是朝花校刊的编辑,之前就是你托你哥找我买校刊的吧?”
白若的心凉了一半。
她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宋长渊,胸口像是被人挖了个洞。
原本以为以这样的借口可以与喜欢了七年的男孩更近一步,现在看来,好像是自己将他越推越远,以至于推到了其他人身边。
这不是白若想要的。
“以后你可以找我,我和你哥同班……我叫何知意。”何知意侧头看向女孩时,不知为何,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白若的手指摩挲着那本校刊,封面上的图是宋长渊半个月前挂在卧室里的那张,画的是白若最喜欢的玉兰花。
在宋长渊的卧室里看见那张画时,她暗自开心了很久,以为宋长渊是为自己画的。
而现在,自己像是被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
“嗯。”女孩的眼睛有些红,她低下头,重新扒拉粉,筷子把河粉戳得稀烂。她觉得自己要是再盯着宋长渊看,眼泪会控制不住掉下来。
何知意不明白,女孩为什么想哭。
回到班上,何知意看到同桌的桌上也放着一本校刊,她看着封面上的玉兰花,若有所思。
为了和宋长渊一起放学,白若晚自习结束后在教室里多呆了半小时。高三生的晚自习下课时间是22:30。
二人一起去车棚取车,一起骑车穿过寂静的小巷,周围只有风声。
宋长渊侧眸,看向沉默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开口:“白若,你不开心吗?”
“叮——”
女孩突然停下车,宋长渊也连忙跟着踩刹车。他的脸上带着担忧,因为今天的女孩相比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
平常时候的白若,会软声叫自己“长渊哥”,会和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聊天。但今天,女生面对自己时,只有沉默。
宋长渊觉得一定是自己惹小女孩生气了,但他找不出原因。
“长渊哥……”女孩站在暖黄的路灯下,发丝飘扬,茶色的眼眸溢出水光,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你是不是喜欢何学姐?”
宋长渊愣住,没想到女孩会问这个问题。
他无言,而白若似乎早已得到了答案。
“小妹,帮哥保密,好不好?”
白若像是石雕一样,被钉在了原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长渊,一时间有些呼吸不上来。
宋长渊不常喊自己“小妹”,上一次这样喊白若,是在他16岁时进手术室前。那时他打球伤了腰,伤势严重,以至于以后的宋长渊再也不能走排球职业道路。进手术室前,白若仍然止不住泪水,哭哭啼啼的守在他身边。
那时的宋长渊安慰女孩时也是叫她“小妹”。
而这一次,白若感受到的不是独一份的偏爱,而是无形中划清的界限。
暗恋了七年的人恳求自己为他喜欢上其他女孩保密。
这怎么听都感觉很荒唐。
紊乱的呼吸显示她此时内心的翻山倒海,而宋长渊仅仅以为女孩是过于惊讶。
他连忙解释:“你也知道,我爸妈管得很严,他们如果知道了可能会和我大闹一场,而且我是单相思……”
这是白若第二次看见宋长渊害羞,第一次是在今天早上。
“好。”女孩打断了他,牵起一丝笑意,转身骑上单车,率先一步往家的方向骑去。
“快点啦!”女孩骑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喊道。
宋长渊跟上女孩的身影。
风声好大,她听不清自己心里念着什么。她的喉头酸痛,现在只想逃回家。
终于,女孩忍不住哭出了声,豆大的泪珠滚落,被风携走,但身后的宋长渊没有听见。
豆大的泪珠滚落,被风携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白若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问,却无法得到正解。
夜晚的城市上空落下几滴雨,然后雨越下越大,白若来不及撑伞,任雨水打在身上,她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少女七年的青涩感情彻底没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