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烟烧到头，过滤嘴被焦黄色的火燎痕迹咬扁，桐月在家门口的水泥矮墙上坐着晃腿，慢慢吐完依旧没有适应的气味和烟。一片香椿叶子掉到她头上，小巷里的水坑正在日光下逐渐消失，在手指被烫到之前——指头捻着缓慢燃烧的丝绵，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男人在她面前停下，礼貌地询问和他的租房地完全相反的路线，微弱的热量消散开去，男人为难地展开地图原路返回，桐月叹了口气，把烟蒂稳妥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春五月的天气，晴朗中带着轻微的关于夏季的潮湿，近段时间，来到此地的异乡人似乎多了一些，房东们照例挂出电子吊牌用虚空人品做担保，桐月也不可免俗，但是在各位精打细算颇有筹划的商人中间，她显得特别特殊，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会叫人暗地里嘲笑的特殊。爱财者不谈取之有道尚可，但反把自己的身家租给房客的，不说少见，只说这房东脑子多少有泡。
桐月就是这一位脑子可能真的有点大病的房东。
上一位租房客给自己的阴影着实不小，但介于自己的日常开销无法与收入持平的问题，租房这一门生意，该开张还是得开张。价格叫的够高，于是导致上门问询的人实在太少，桐月掰着指头数自己的存款还有多少，一边期待第二任房客的到来，一边在心里打了几百遍初次见面如何问好的草稿。
是今天吧？她再三再四确认房客上门的时间。
然后盘腿在矮墙上安坐，点了第二支烟。
不喜欢的味道在嘴里横冲直撞，桐月悠悠然吐出不成型的烟圈，日光缓慢偏移的时间里，等待的焦灼和不耐窸窣发酵，混在呼出去的焦油燃烧的淡烟里。她捋了一把头发，避开小小火星在发梢末端找不存在的分叉，等到难以形容的烟气差不多代替早餐的泡面把胃部空洞重新填满的时候，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面颊微红，半长发有些凌乱，习惯性地推了一下空气眼镜后有些窘迫地看着被烟熏到头昏脑涨的桐月：
“我是苏忆，昨天和你联系过的。”
是这个名字吗？桐月一下子没记起来两人昨天凌晨的对话，慢吞吞打开手机，慢吞吞点开租房软件确认，慢吞吞地上下打量看起来就很疲惫的女人，末了更加缓慢地点头：“嗯。进来吧。”嘴里咬着还没抽完的烟，她看见苏忆皱起的眉头，随手把焚烧中的烟卷按进满是苹果皮的烟灰缸。
给房客留下好印象应该是好房东应该做的，桐月有些不太自在地领着苏忆在上下两层占地几十平的小房子里转悠了大概一圈半，什么话都没说，好像苏忆可以凭借自己良好的适应能力就能判断各个房间的具体用途。
“房租800，能接受吗？”这是她的第一句话，接下苏忆略显惊诧的眼神，又补上一句，“水电费网费我会付，吃饭的费用你自己负责，你和我一起住的话，就这样。”我讨厌算账这句话还没出口，被苏忆更加急切的疑问打断：“一起住吗？！”
苏忆没想到是这么个租房法，桐月似乎被她的问话吓了一跳，神情带着些不解和胆怯把球抛回给她：“我在租房信息上写了，是合租，你没仔细看？”
看了，我当然看了！苏忆在心里咆哮，谁知道是和房东一起住啊！我以为只是单纯的两个人合租啊！这种变相被压迫和监视的感觉，还没住进来就觉得后面的日子不太好过。
“我当时也找不到比合租更适合的形容。但是我们本来也不认识，我看你应该也不会租太长时间，你不是说了是临时的工作调整吗？”桐月按着太阳穴有些头疼，估计是短时间抽烟过度的后遗症，“我不会干扰你工作的。”
平静古板的语气似乎正在把苏忆一点点敲进这个远离市中心的边缘小镇的土地里。
“那……”
“你要上班通勤的话，院子里的电瓶车可以用。”桐月站起来领着苏忆开始第二轮介绍，整理好措辞和心情，她觉得自己自在了一些。但是显然苏忆并没有和她这个房东一样快速调节情绪的能力。
“哦……”
“厨房的话，你如果想自己做饭，也可以用，冰箱什么的，要买什么东西也可以直接放进去。我不怎么用冰箱，煤气灶的话……”桐月突然转身，“你会烧饭吧？”
说实话，苏忆不擅长，但她不打算在陌生人面前露怯：“我会的。”
“我反正不怎么烧饭。”桐月打开冰箱递给苏忆一瓶矿泉水，“你做饭买菜的钱自己出哦，我不会帮你付的。”
听着不是很愉快的对话，苏忆不知怎么怀念起上一个两面三刀的中年男房东起来。
“卫生间，楼下一个。楼上两个，我建议还是到楼上上，我打扫起来也方便。”桐月漫不经心地说，“打扫卫生，随便什么时候扫都可以，你觉得哪里特别脏了清理一下也行。”
还不怎么爱干净。苏忆腹诽。
“好像也没其他东西说了……”
“我睡哪里啊？”重中之重的睡眠问题，苏忆憋不住出声。
“啊……这里。”桐月推开一扇挂着轻小说海报的木门，“你睡这里，隔壁房间。”
或许是房间设计有些问题，这个被墙隔断出来的空间在视觉上显得有些狭小。
“好，好。”苏忆环视房间，单调简约的陈设，没有过多的小摆件，有些过时的墙纸，窄窄的木质衣柜拉开半扇柜门，应该是在通风。桐月看了眼苏忆，比了个手势示意房客进屋。
“都是刚打扫过的。”桐月随意指了指书桌和床铺，“桌子不是很大，你有什么特别重或者占地面积很大的东西可能放不了；床的话，如果你要换被套什么的先告诉我，其他的……反正都随便你。”她草草总结，“你应该会住进来吧？”
苏忆愣了一会儿，没听明白桐月的言下之意，点点头：“会的。”
桐月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起伏：“那你先收拾一下东西吧，我在衣柜里放了酒精喷雾，你可以先消一消毒。”
“哦。”苏忆的回应可能含着快要爆发的怒气，桐月伸出半米打算离开的腿突然停在半空。
“不是针对你。”桐月悬着半边身子探头看她，“如果等衣服发霉了再弄会很麻烦。”
公事公办的语气，苏忆听着牙酸：“你有洁癖吗？”
桐月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没有。”
“我也没有。”
“哦。”桐月扶了一把门框，顺手把门掩上，“要是很累的话，你也可以先睡一觉。苏，苏忆。”
苏忆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桐月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好像咬到了舌头。
很难念吗这个名字？苏忆看着眼前空如雪洞的房间，一点也没有想把房间填满的冲动。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河对岸交错排列的房屋毫无规律地填塞空缺的部分。工整中镶嵌着怪异的凌乱，一如这个并不靠海的小镇给自己的不算良好的第一印象。
卸下背包和行李箱，苏忆推开阳台门，隔着纱窗看细密的雨丝从云朵的缝隙间不停掉落。隔壁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桐月探出头，然后是大半个身体，然后——把自己对折挂在窗框上，像一条正在软化的长条软糖。苏忆思索半晌，试图给自己合理的解释来消除自己心里的困惑——没有要收的衣服，也没有听到什么花盆落地的声音，难道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苏忆相信自己只要有同样的体验就能理解对方的行为，她推开纱窗，在逐渐嘈杂的雨声中伸出手臂，雨点落在脸上，一种久违的舒爽愉悦莫名其妙侵占了大脑，她不自觉地踮脚，想让自己更多地融入雨中。
“你也喜欢下雨吗？”桐月的声音突然左后方传来，“你这样会淋湿的。”
“呃！”苏忆猛回神，惊恐地看着桐月涂满雨痕的脸，“那你……”
桐月捏了捏已经湿了的头发：“我在开窗通风。”
“哦……”苏忆讪讪地缩回身体，“我还以为……”
“我很喜欢下雨。”桐月撑起下巴，很有兴趣地看着越来越大的雨，“我觉得刚才那样，很爽。”
“是这样吗……？”
“你刚才笑了。”
“什么？”
桐月撑着下巴转过来看她，“让我猜猜——”
苏忆惊惶地盯着桐月，对方懒散的笑容在眼中逐渐放大变得恐怖：“猜，什么？”
“没什么。”桐月突然像失去了兴趣一样甩甩手里的水，“这雨应该不会停了，你还没吃午饭吧？”
“午饭？”
没有下文，只有窗玻璃撞上金属窗框的声音。
就这样？这算什么？苏忆烦躁地抓了一把已经被淋湿的头发，刚才是怎么回事？非常规失控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脚下的地板似乎在暗示即将松动凹陷。雨声渐起，河岸的厂房上铺着瓦片泛起淋漓的白光，苏忆一屁股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异地的新生活，看来确实仓促又混乱。她想。
不过，打破秩序的感觉其实也没有很糟。
下定决心扔掉的SIM卡，就在小巷口的垃圾桶，再怎样也不可能捡回来了。苏忆长长舒了一口气，想把从前的负担和伪装一起吐出，任凭风和雨将其带向自己找不到的地方。
“得买一张新的手机卡。”苏忆在暂时无法通信的手机的备忘录上记下容易忘记的待办事项条目，“还有新的WiFi密码……”
房门把手有轻微按动的声响，随后是三声敲击，桐月没听见苏忆的回应便自顾自说：“我把合同和你可能需要的注意事项给你贴门上了，你自己看。”
“啊，谢谢。”
“以后有别的问题也不用问我，注意事项上没写的话我也没办法。”
好吧，苏忆摇摇头：“知道了。”看来和这位房东的相处，还真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