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发生了改变。二人的书信往来更为密切。得空时,方知廷便带江边月外出游历。
江边月若是有客,方知廷便包下江边月一整天。两人好似檀郎谢女。两人一起逛夜市,看花灯。一起望山川过溪流。
初春时,两人一起去南山,行至山顶。夜幕降临,赏望满天星。
“我小时,母亲也带我来过。”江边月兀自说着。面带惆怅,眼里布满愁思。
方知廷转过头看着江边月,不语。眸中温柔而认真。
“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就把我卖到花锦楼。”江边月垂首,释然了些。
又道:“我原名叫江悦。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她希望我能过得快乐。”
江边月又抬头,望着天际,不知何方。
“父亲待我不好,母亲去世后,我时常去江边看月亮,思念母亲。父亲把我卖掉后,我就改名江边月。”
江边月卸下防备,终于向身侧之人敞开心怀。
“被卖到花锦楼后,我遇到了和我相同命运的碧水。她真心待我,我也以真心回应。我们同病相怜。我一直努力攒钱为自己赎身,想着以后和碧水一起离开那个地方……”
可命运好像一道枷锁,等离开赎身之地,恐已是蹉跎大好春光。最后的话江边月没有说。
夏日,两人一同赏荷饮酒,游山水,观壁画。幽林弹琴,也可狩猎耕种过田园生活。
他们好像过完了一生,又好像刚刚开始。
秋日,眼看科举考试在即,方知廷在家备考。最后一次见面,方知廷赠给江边月一把竹骨扇。
“卿赠我以书,我报卿以扇。”扇形偏小,却精美。是方知廷亲手所制,上面雕刻了梅花。
他们定情的唯一见证。
秋日,除了接客的日子。江边月独自坐在窗前,作画远观。思念像枫叶红了又落,绵绵无休期。
终于,朝廷的榜单下来了,方知廷中二等进士。还没来得及高兴,方知廷被派去凉州治水患。临行前,方知廷邀江边月来玉琉亭一叙。江边月知道他的用意,这是他们定情的地方。
“边月,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
方知廷执起江边月的手,仿佛这样就把两人的此生绑在了一起。
一路跋山涉水,方知廷赶到凉州,已是冬日。凉意攀升,逼得人们加了厚衣服,裹成球一样。凉州地域辽阔,地形复杂,治好水患并不简单。
方知廷在朝廷安排的客栈住下。白天与督府、太守一同治理水患。晚上便独自一人分析水患形势。有时也会想起过往,便将思念抒于画上,融于诗间。
兴元三年,年关将至。邻里街坊,年味也越来越重。除夕夜,太守设宴,邀督府和方知廷。
冬日,天黑得早。才刚申时,天已开始蒙上了黑幕。方知廷换了身常服,去太守府赴宴。
方知廷长身而立,面容有些憔悴,依然盖不住温润精致的容颜。因憔悴而起的苍白,更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书生气。
太守有一女,名为何明景。
小姑娘正是双八年华。杏眼薄唇,弯弯的眉眼。圆圆的小脸,像敷了粉一般透着淡淡的粉嫩。明景,明景,意是为家中明珠啊。
方知廷一边喝着酒,一边忙着应付回话。酒过三巡,已是微醺。醉意涌上心头,便借故要离开。在一旁屏风下偷偷观望的何明景,忙走了出来。
“爹,娘让我来劝你少喝酒。”何明景随口扯了个借口,一边跟太守撒着娇,眼神却是不住的往方知廷那边撇。
“方大人,小女顽劣,献丑了。”太守转过身去和方知廷说着,一边又安抚女儿。
“这是方大人,新科进士,圣上派来治水患的。可是来造福凉州的。”
何明景顺着父亲的话看向方知廷。
方知廷点头回应。“何大人客气了。今日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简单作辑后边离开了。
何明景望着方知廷的背影,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少女的心思总是极易被发现。夜里,何明景拉着父亲问这问那,借着水患的由头打听方知廷。
父亲哪里不知女儿的心思,只是现下朝廷催得紧,治理水患是首要,实在不便向方知廷问起这些事来。又不忍看到女儿失落的表情,只得以喝醉了为借口,打发女儿出去。
何明景不同于别的女子,她主动、热情、活泼。
有时,方知廷与督府来太守府上议事,她总会借故端茶送水得想着法进去看方知廷一眼,但不打扰他们。
方知廷总是认真严肃的样子。次数多了,一次方知廷偶然对上了何明景的目光。何明景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脸涨得通红。两个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兔子。
方知廷此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甚在意。只一心扑在治理水患上。只想早些治理好回家。
自那次以后,何明景似乎更加主动了,经常借着各种理由去客栈找方知廷。这次以找爹爹为由,下次又是以送东西为由。隔三差五得敲响方知廷的房门。
此时明白过来的方知廷,在下一次何明景来找她时,直言:“我已心有所属,还请姑娘自重。”
何明景面上强装淡定,“我只把你当哥哥,不行吗?”
话一说出口,就暴露了。哽咽着说完,头也不回得跑了。
此后,每日少了敲门声。方知廷终于放下了内心的负担,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对此,他只一头埋进治理水患的事务中。直到初春时节。
兴元四年,客栈想起了久违的敲门声。方知廷打开房门,是何明景。
“何小姐?”
“方大人,你能陪我去紫山吗?祖母病了,我想去庙里为祖母祈福。母亲去侍疾了。父亲政务繁忙抽不开身。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方知廷思考片刻,“罢了,这两日得闲,你一个女孩子去也不安全。”
开始启程。两人边走边聊,大都是何明景说,方知廷当一个听客。行至半山腰,有一寺庙。何明景走进庙里,虔诚跪拜。
不多时,何明景出来时,方知廷站在寺外望向山顶,心中思绪万千。何明景了然。
“方大人,既来了此地,不若登山一观?”
“也好。”
待到二人走远,一老和尚从庙中走出,摸了摸胡子,望着二人叹道:“命中多桀,是非只在人心罢了。”
阳春三月,初春时节,风还有些寒凉。方知廷迎风而立,风飘过,青丝随风起。苍白的面容也被吹得微红。何明景感到凉意,拢了拢外衣。脸上褪去一些血色,转而以苍白代替。何明景自幼便身子不好,也扛不住冻。
虽是初春,但山上还是冷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便倒了下去。身旁的方知廷连忙扶起何明景,一碰才发觉双手冰凉。想是得了风寒。连忙抱起人一路下山往太守府赶。
刚入夜,何明景在闺房中醒来。太守与夫人守在床边。方知廷一脸歉疚得立在一旁。
“今日之事,是方某不对,不知姑娘体寒。改日方某定登门携礼致歉。”
“无妨。小女自幼体弱,哪怕精心护着,患病也是常有的事。好在此次风寒并不严重,我与夫人也便安心了。只是……”
话到嘴边,太守忽然止住。神色复杂地看向方知廷。
“何大人请讲。”方知廷恭敬道。
“今日,你抱着景儿。城中百姓皆有所观。想我景儿才刚双八年华,还未过及笄。这……你让她今后如何自处啊?”
“大人……”方知廷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方大人,我知你品性,也相信你会善待景儿。如今,怕是也没人会娶景儿了。我与夫人就这一个孩子,若是哪天我们护不住她了,景儿一个人女儿家该如何自处啊?”
太守摇着头愁容满面,太守夫人掩面哭泣。
“还请方大人看在数月与我一同治灾的交情,也看在景儿的一片真心上,委景儿一个托付。”
方知廷紧缩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几度欲言又止。最终看着太守与太守夫人老泪纵横,终究不忍心。
“好。方某答应,待何小姐及笄。方某就来迎娶何小姐。”直到说完,方知廷才如梦初醒。
可他实在不忍……实在不忍明媚的少女还未长大就要接受世人的流言蜚语,潦草一生。也实在不忍因为自己,太守与太守夫人蹉跎半生悉心养护的孩子,就这般凋折。
子时,方知廷回到客栈。午夜阑珊,方知廷点了一盏灯,独坐幽暝里,望夜至天明。直至天光大亮,方知廷缓缓回过神来。抚上案前的丹青,画中人正是江边月。
方知廷怔愣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卷尾未完的贺语:愿吾妻边月,鸿乐永康,福……
情意如同画轴还未见天日就被暗藏渊底。
方知廷眼中微动,将画轴收起,压入箱底。
四月中旬,天气转暖,刚步入盛春。何明景的及笄之日,太守府门庭若市。
方知廷带着聘礼来太守府提亲。何明景躲在幕帘后,悄悄望着。一如第一次见面。脸上升起红晕,面露女儿家的羞怯。水亮亮的眼睛像一潭清澈的春水,里面盛满了心上人的模样。
方知廷身形清瘦,欣长而立。恭谨疏离。太守见状快步出来迎接。一众戚友也连连称赞太守真是得了个好女婿,一表人才。
二人入室,谈论一番,定下婚事,待方知廷回京后完婚。定下事宜后,方知廷马不停蹄得回府,未曾见过何明景一面。何明景望着离去的背影,独自苦笑。明媚的春光照进屋子,照不到角落里的晦暗。
六月初旬,杨柳是浓艳的绿,柳絮飘零,春江水暖,鸭鹅在水面漂浮。距初来凉州已有半年之久。水患终于得以控住,方知廷也被派回京城。
临行前,何明景与太守夫妇告别,离开了自己自幼长大的地方。何明景自是生出许多不舍,但更多的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回到方府,明白事情原委后。方父方母打量着,对何明景也十分满意。婚期定在六月中旬。方知廷只是淡淡应下,安排完事宜后。
入夜,方知廷独自坐在江边,望着月亮。
江水缓缓流淌,“叮咚”的泉水声与子夜寂静相衬。月亮的另一边。江边月为自己和碧水赎了身,买了一处小院子。
还未等将这份喜悦分享,就传来他的“喜讯”——新科进士方知廷与凉州太守之女何氏于六月中旬成亲。
得知消息时,碧水一边听一边叫骂着方知廷,江边月呆愣在原地,久久未回归神来。
“果然,还是浪子无情负心多么?”自那日起,江边月病倒了。
大夫告诉碧水,江边月是得了心病。汤药也只能维持身体,不能治其根本。
江边月日日坐在院中望月亮,碧水就在一旁边织绣陪着她。她想念母亲,回忆眷恋童年时光。母亲会做梅子酒,是记忆中酸酸甜甜的味道。会在她委屈时,把她揽入怀中,再变戏法似的从盒中变出一块蜜饯。
小时,这个时节,再过两月,就能吃到母亲做的莲藕糕了。
江边月这样想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六月中旬,街上旗鼓喧天,好不热闹。
“听说啊,是方家公子迎娶凉州太守之女何小姐。”
“方公子?可是我朝那新科进士?”
“正是啊。”
“可真是郎才女貌。”
方知廷在前头骑马,何明景坐在后头的喜轿里。方知廷面上不显,不悲不喜地拉着马儿前行。轿子并不平稳,一路上有些颠簸。何明景没有原先的喜悦,竟生出些迷茫忐忑来。
到了方府,方知廷下马,走近轿前。轿前的帘幕里探出一只手,方知廷配合着牵住。二人并肩走入正堂,方父方母坐在高堂,司礼高喊贺语,婚礼有条不紊得进行。
是夜,方知廷走入喜房,大红色的陈设有些刺眼。何明景有些忐忑地捏紧衣角,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如此。方知廷快步走近,先开盖头,随后坐在对面的椅子。
两人虽是新婚燕尔,却相隔甚远。两人相顾无言。何明景先开了口。
“方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凉州,众人皆知……眼下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想让父亲和母亲担心。我……”
何明景垂首又突然抬头,眼神坚定看着方知廷:“如若一年后,方大人仍坚定初心,我愿与大人和离。”
方知廷沉默良久,才道一声:“好。”
这夜,顾及何明景颜面,方知廷没有去书房,两人和衣躺下,背对彼此。听到平稳的呼吸声,何明景起身,写下家书,信上只说她与夫君琴瑟和鸣。凉州距京城甚远,不便归宁,太守便让女儿寄予家书聊以慰籍。
第二日,两人一同来到正堂前,方父方母早已在此候着。何明景让丫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血帕。二老看后,才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下敬茶。
方母从手上摘下祖传的玉镯带在何明景腕上。用完早膳。方知廷把自己关在书房处理政务,一关就是一整天。
此后,两人相敬如宾,方知廷经常睡在书房,偶尔去寝卧,两人也是和衣而睡,互不干扰。
转眼,天气入秋。枫叶飘落,江边月坐在院中喝茶,因着身子虚弱,不便外出。
她偶尔也会待弄花草果蔬,小院里藤杆上,柿子熟了。她便采摘些做成柿子饼,等碧水回来一起吃。但多半时候,她还是坐在院中,望天出神,一坐就是一下午。
方知廷站在门外踌躇不前,他去花锦楼打听到了江边月的住处。他觉得自己实在无颜面对江边月。透过门缝偷偷望了一眼江边月就匆忙离开。他在心里打定主意,等满一年之期就和离,而后迎娶江边月。
可天不遂人愿,兴元四年冬,天气越来越冷。
大雪纷飞落满地,似鹅毛一般狂卷而来。
江边月的病又加重了,大夫说是气血不足,又加了一重寒症。喝药也无济于事,就是这两天的事了。碧水眼眶泛红,当即跪下求大夫想出个法子救救江边月。
大夫摇了摇头:“这是积攒了许久的旧疾了。一直用汤药吊着。如今身子空虚,怕是华佗来了也难医啊。”
江边月对自己的身子了解,早知道会是如此。她安慰着碧水。交代死后要把自己不多的家当都留给碧水。
嘱托碧水,死后,要把自己葬在湘江边的柳树下,那是她的家,她唯一的家,幼年时有母亲的地方。
次日,雪铺满地,江边月执意要去玉琉亭,碧水在旁扶着。
站在亭外赏雪。江边月忽然对碧水说想喝南街的梅花酒酿,劳她跑一趟,届时一同在亭中饮酒赏雪。碧水应下后离开。江边月颤颤巍魏地向前行。
当年的梅树大概也快枯死,独留一枝梅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江边月伸手想去触碰,胸口的剧痛传来。呕出一大口血,落在雪上好似一朵梅。
手停在半空,一滴血自指尖滑落在梅花,鲜明的一点红,美艳妖冶。手随身体倒下,打落一枝梅,花瓣落在眉间,飘落覆唇。
梅雪幽香,馥入指尖,香消玉陨。
碧水抱着今日新酿的梅花酒,气喘吁吁地小跑来。只余下江边月冰凉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鼻息。碧抱着江边月的尸体痛哭一场。
把江边月的尸体带回家,换上江边月最爱的水绿色新衣。碧水带着尸体来到湘江,在柳树边,亲手埋葬了江边月的尸身。
碧水不再打算回去,而是定居湘江。可在此之前,她需要回去收拾为数不多的家当。另一边,身在京城的方知廷,不见江边月身影,大门也是紧闭。
多方打听无果,只好日复一日在门口徘徊等待。
碧水回到京城的小院子时,方知廷焦急地走上前询问江边月的情况。碧水不愿理睬,转身就走。方知廷追上去,见院中没有江边月的身影,不依不饶地问。
碧水边收拾家当和江边月的遗物边落泪,带着愤怒和哀愁的声音回荡在方知廷耳边,直击心脏。
碧水告诉方知廷,江边月前日病逝。不愿告诉他江边月埋在何处。任凭方知廷再怎么乞求,碧水也无动于衷,一气之下把方知廷赶出门去。
碧水连夜回了湘江。
第二日,方知廷再来时,已是人去楼空。方知廷不死心,一连徘徊多日无果。
年关将近,没有人居住,小院显得更加萧条。方知廷没了法子,只好放弃。方知廷想过去找碧水,可家中父母尤在,自己又是家中独子,朝廷命官。
寻找碧水只好一拖再拖。
除夕夜,方父方母催着方知廷和何明景何时要个孩子。方知廷沉默不语,何明景帮着打圆场,年夜饭不欢而散。
何明景看出方知廷有心事,悄悄打听,才知原是他的心上人病逝,尸骨还不知埋在何处。她一面悄悄替方知廷打听,一面应付着方父方母。
三月中旬,天气才刚转暖。潺潺流水淌过溪石,叮咚作响。对面的小院里,方知廷一杯一杯的灌酒。
何明景知道他为何郁闷,还是走上前去。
“饮酒伤身。斯人已逝,节哀。”
何明景放下醒酒汤,转身欲要走。
“你都知道了。”方知廷放下酒壶,微醺抬头。
“是。”何明景应了一声,无多言,走罢。
六月天,蝉鸣噪耳。
何明景在房中绣花。忽然听到外院一阵乱响。丫鬟来报:“老爷突然吐血,晕倒不起。”
何明景听罢,连忙赶过去。何明景安慰方母,在外间等了片刻。
大夫说方父得的是劳疾,常年劳累所致,如今已是无药可医,时日无多。方母听后,哭泣不止,晕厥过去。何明景连让人扶着方母安置在偏殿。
日落夕时,方母转醒,方知廷与何明景搀扶着方母来到方父床前。方父已知自己病情。拉着方知廷与何明景。
“我知自己时日无多,只想在临死前看着我老方家传宗接代。知廷啊,你是独子,可要肩负起责任。如若不然,为父可怎么下去见列祖列宗啊。”
方父老泪纵横,方母也是看着一日之间老了十岁。方知廷低着头良久,终是望着两鬓斑白的父亲,横生皱纹的母亲。他望了一眼何明景,正安抚方母。对何明景的愧疚愈是加深。
“孩儿明白了。”
晚间,方知廷踏入许久未进的卧房。拉着何明景坐到床边。
“何……明景姑娘。今日父亲的夙愿,我不得不答应。我不知你现在心意如何。如若你不愿,我愿与姑娘和离。”
“我的心意未变,我愿与大人相伴一生。”
方知廷终还是妥协。
九月初秋,何明景有了身孕。方父方母皆喜悦不已。方知廷带了些补品看望何明景。
大夫说何明景这胎不稳,须谨慎小心些,若是平安度过了前三月,这胎才算安稳些。方母极看中这胎,连让何明景在房中安胎,无事不要外出。
何明景百无聊赖得待在屋里,绣着未出世孩子的肚兜。方知廷怕惊扰何明景安胎,仍睡于书房,只是时不时依着方母的意思去看看何明景。
何明景自己也小心万分。在方母的悉心看护下,何明景安稳的度过了前三个月,这胎才算稍稍稳定些。
十二月冬。方知廷独自一人往西郊,日落西山才归家。
西郊偏离,平日里少有人来往。这几日大概是江边月的祭日,除了碧水,江边月恐怕再无至亲。
方知廷为她烧纸,其中不乏那幅画。方知廷犹豫一瞬,还是把画放入火盆。生前没送出去的,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烧给她,聊以慰藉。火蛇子一点一点吞噬画卷。烧得差不多了。
日落西沉,方知廷扑灭火盆,转身离去。刚到家门口,便听到下人来报:“少夫人病了。”
来到卧房,方母守在床边。大夫说胎勉强保住,可要熬的过今晚才行。方知廷问服侍何明景的丫鬟:“今日夫人可是受了惊?”
丫鬟哭着说道:“夫人早上执意要出门,还不让我们跟着。日落时才踉踉跄跄得回来,就大病了一场。对了,嘴里还念叨着西郊什么的……我想夫人应是去了西郊。”
西郊……方知廷听后大惊。“西郊,西郊,原来……”方知廷嘴里念叨着。
他进去看了一眼虚弱昏睡的何明景,把自己关进书房。自江边月病逝后,方知廷很少出门,经常把自己关在卧室不肯见人。
这日,方知廷早早的着装出发,何明景心中隐隐预感,便跟了上去。方知廷走后,满地残留的碎片。其中一张是有些小字,何明景捡起来——吾妻江……不待读完,何明景心中了然。
何明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字后,还是不尤踉跄。她令车夫快马加鞭,先一步回府。刚下马车,腿一软,控制不住的想要倒地,何明景连忙扶着门框。丫鬟出来,见状忙扶着何明景进屋,何明景失去重心,晕了过去。
夜里,何明景反复梦魇。
方知廷在外间守着。方母闻讯赶来,执意要在此守着。一夜过去,天刚亮,丫鬟掀起被褥,鲜红映入眼帘。丫鬟失声尖叫,忙去喊大夫。
何明景被惊醒,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夫人此胎是保不住了。夫人底子不好,再加之小产,以后怕是难以生育了。”
众人的心沉了下去。送走大夫后,方母强撑着安慰何明景。何明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爆竹声响,兴元六年的春节。方府上上下下却没有半点喜气。
年前,何明景刚经历丧子之痛。年后,方父没了盼头,再也撑不住病体,撒手人寰。何明景的身子也每况愈下。操持完方父的丧礼后,就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也去了。
临终前,何明景拉着方知廷的手
“大人,我托杜娘打听过她的下落,可惜没什么进展。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们。惟愿下辈子她能遇得良人。”
说罢,何明景垂手,没了声息。
方知廷泪矣。
方府几日之间只剩下方知廷与方母。方家庭院尽显冷清萧条之色。
方知廷心生郁结,不自觉踱步至玉琉亭。方知廷坐在亭中,一杯接着一杯,直到最后一滴也滴入杯中,才恍若初醒。
他抬头,见一只蝴蝶飞来,落自梅花,染过血的梅愈加娇艳,血色欲滴。一缕幽香绕指,方知廷酒醉心迷,恍惚间望见江边月如梅似血,伫立在雪地间梅树旁。
方知廷踉跄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雪间。伸手,眼中人却消失不见,方知廷醉上心头,仰天倒地。小厮把方知廷送回府时,方知廷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方知廷醒后,目光呆滞,不发一言,片刻后又胡言乱语。大夫诊后是失心疯。方母听后,两眼一黑,身体倒地。
下人们把方母抬回房。方母面容枯诃,面黄无血色。一夕之间,皱纹横生。油尽灯枯之时,犹是放心不下,张口未言半字,戛然而止,手落声息。
方母逝后,方府再无生气。
仆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自小跟在方知廷身边的福禄,始终未离。他守在方知廷身边,整日照顾他,一如十多年前,方知廷照顾小时候自己的一般。
福禄虽是方知廷的侍从,但年纪却比方知廷小,被方母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年纪与方知廷相仿。
刚入府,方母让嬷嬷带着福禄做事,稍大些好服侍方知廷。一个半大的孩子,照顾自己都不易。
方知廷像哥哥一样护着他。福禄原名不详,自己也不记得。也是方知廷给他取的名字。
方知廷发病时,有时会念叨父母,更多的是江边月。也有清醒的时候,孑然一身,得知母亲去世后,病情愈加严重。
四月初春,春雨簌簌。方知廷昏睡多日,下次睁眼,已复清明。
他感知到生命逐渐流逝,身子变得轻盈许多。回光返照,冷阳透过窗缝照进屋内,冷寂萧瑟。福禄站在床边,见方知廷转醒,眼中明亮一瞬,又连忙上前问候。
方知廷知自己寿限无多,嘱托福禄,自己死后,家产分成。一半给何明景的父母——太守夫妇,二老刚经历丧女之痛,自己也未能尽孝,只能尽自己所能留下一笔财款,供他们安度晚年。
一半留给碧水,她是江边月生前唯一记挂的人,恐也算得上是江边月唯一的至亲。他亏欠江边月的月只能尽力弥补给她唯一在世记挂的人——碧水了。
办完方知廷的丧事。福禄来到太守府门前,草木萧条,进到府内,太守夫人满目苍夷,黯然失色。
面容憔悴,仿佛老了十岁。福禄说明来意后,只是淡淡点头。
“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太守夫人没有收下,头疼发作,被下人搀扶着离开。
无奈,福禄只好托管家保管,交给外出办公尚未归家的太守。
福禄带上家当,日夜兼程,多方打听碧水的下落,一月后,终于来到湘江寻到碧水。碧水用全部家当开了一间铺子,卖些京城的特色吃食。这是江边月生前未了的心愿。
寻至铺子,碧水正忙着做点心。福禄将木匣子奉上并说明缘由,碧水没有收。她不愿替姐姐原谅他,接受他迟来的弥补。福禄在铺中喝了盏茶,趁着碧水闲忙,将匣子掷与案桌,匆匆离开。
碧水得闲,不见福禄,只余桌上木匣。小跑出去,已不见福禄身影。碧水不知福禄姓甚名谁,也不知他去往何方。只得收下,但不愿留作己用。
碧水把银钱寄给了同在花锦楼身不由己的姐妹们,帮她们赎身。其中有一个约摸两三岁大的孩子,其母也是花锦楼的女子,一年前病逝。杜婆婆养着她,也不过是想让她步母亲的后尘。
碧水于心不忍,收养了这个女孩,取名春澹,寓意春天的美好恬静。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日子平淡得一天天过着。碧水独自抚养女孩,守在湘江和小铺子。清明和祭辰,就带着女孩去柳树边祭奠。
兴元八年,湘江东家的小公子时常照拂碧水的小铺子。碧水明白其心意,却不愿明了,面对穷追猛打,碧水见其心意,知其诚挚。
但,不愿步姐姐的后尘。是是非非,人心难测,世间多难。固人人心不变,也难抗天意。
何况,人心又善变呢。碧水不愿再蹚这浑水。
兴元九年,东府娶新。
碧水静静站在对岸,不知心中何想,柳絮乱飞。
望水静,听风眠。
兴元十年,碧水关了铺子,带着春澹隐居南山。
近山清,远喧嚣。
但每年依旧下山祭奠江边月。
烟袅绕,春消几何,临水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