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四年,人人皆知当代女帝病重,而富丽堂皇的偌大皇宫最深处,关着的不是什么打入冷宫的妃嫔,在那昭华殿中关着的,是唯一的王女。
李昭禾被囚禁于昭华殿已有三月之久。三个月前她因厌倦了日日苦读那些治国之法,叫贴身宫女带她偷偷溜去了不远处的山林。
等她身处浓重绿意之中,她觉得她终于摸到了自由。
很恰巧地,一只有着绚丽尾羽的鸟儿落在了不远处的植株中,迫切想要带些什么象征着自由的东西的李昭禾几乎是眨眼间将它拢进了自己脱下的外衫。她把那只或许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的鸟带回了皇宫。
不出所料,她溜出去的事被女帝得知,早就蹲守待在了昭华殿中。李昭禾下意识将鸟儿藏在了袖中,但一只活物又如何藏得住呢。
女帝示意了旁边的侍从,几个侍从很快控制住了李昭禾将小鸟从他袖中掏了出来。女帝接过一直叫个不停的鸟,捏着它的脖颈观赏片刻。
“眼光不错,确实是长了身漂亮的羽毛。”女帝淡淡看向咬着牙死死盯着她的李昭禾,手下用力,“对不起,昭禾,但你该知道你生在帝王家。”女帝顿了顿,又道:“这只鸟是惩罚,别再想着逃出去。这天下只能落在李家人手里。”李昭禾全程一声未吭。女帝轻叹一口气,道:“传我口谕,王女李昭禾不学无术,从今日起,禁足昭华殿,潜心学习治国之策,为期三月。”
侍从连忙派人去传,女帝抬了下手,似是想摸摸她的头,又放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带着人离开了昭华殿。
殿门随着他们的离去被关了起来,明明朱红色热烈如火,却让李昭禾遍体生寒。
时至今日,关闭了三个月的大门重新敞开,原因竟是女帝病重,急于传她至寝宫立下遗诏。
等李昭禾立于病榻前,看着女帝毫无血色的脸,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短短三个月,她竟觉得这张脸如此陌生。
她从未期待过有朝一日坐上那张龙椅,那地方太高太寒。如果说先前拴住她的是绳,那么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则是重重枷锁。
女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昭禾,对不起。如今朝廷太乱,这江山只能姓李。该学的你都学过了,这太平盛世,一定要守好了。”李昭禾沉默半晌,开口:“李安,你从来都是个好皇帝。”但你绝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李昭禾把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将死之人,不必再增添她的苦恼。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李昭禾道。女帝又强撑着给她大致讲了讲朝廷的势力,叫她注意分辨。
李昭禾听完,突然说道:“右相
生了个好女儿。”女帝静静看着她,并未回话。李昭禾便知她心知肚明。
“也许这是我唯一能感谢你的事。”感谢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一只野鸟随意进出这宫墙。李昭禾轻笑一声,离开了女帝的寝宫。
两日后,嘉和帝薨,新帝李昭禾即位,改年号为永丰。
那一日,大雨滂沱。
李昭禾在朝廷上安顿好了一切事宜,修改了一些制度来削弱诸侯势力,便于日后将奸佞之人斩草除根。时日还长,她可以慢慢提拔心腹,慢慢与那些朝臣们游戏。总归局势是握在她掌心中的,论心黑,他们比不过她。
等李昭禾从殿中出来,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水。宫女正要叫人抬步辇来送李昭禾回寝宫,却被她制止了。她只让宫女送了一把油纸伞来,打算独自步行。
李昭禾接过宫女送来的油纸伞,伞面绘了一幅花鸟图。她先是怔了片刻,然后才撑着伞朝着昭华殿缓缓踱步。
雨声不断拨动李昭禾的神经,伞上的一幅花鸟图便足以勾起她的回忆。
她曾拥有两个月的盛夏。
在李昭禾刚被囚禁没几天的时候,女帝设了一个宴席,宴请朝臣们带上家眷来宫中玩乐。
右相有一个女儿,名叫沈肆,与李昭禾年纪相仿,人如其名,是个活泼肆意的性子,平日素爱到各种深山野林里游玩。
右相是个疼女儿的,曾有人问过右相,怎么不叫女儿多读些书,就这么放任她日日在外面野玩,日后右相的位子谁来坐?
右相却笑道:“等我不行了,总会有能干的新人顶上来的,入朝为官太累,她想玩,又何必让她接替我这个位置。总归我这些年的俸禄够让她玩很久了。”
于是众人都称右相洒脱。
那日宴席,沈肆并不喜欢一帮人聚在一起相互恭维的场合,像猴子演戏一样,很没意思,她便求着女帝让她离场,女帝也就允了她。
于是沈肆随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在皇宫内四处闲逛。
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昭华殿前,她虽不关注朝廷之事,不知个中缘由,却也知道王女被禁足于此。
走到门口,便有守卫拦住了她:“沈小姐,这里可不是你能进去的地方。”
沈肆左右看了看,说:“我就是太无聊了,恰好我与王女年龄相仿,让我进去和王女聊聊天也没什么吧?有你们把守着,我也不可能偷偷把王女给放出来,更别说做出什么伤害王女的举动来。”沈肆觉得这些话还不够,又将女帝搬了出来,“况且陛下都许我四处游玩了,这点小请求陛下也不会在意的吧?聊一会儿天而已,我不会把王女带坏的。”
守卫面面相觑,并未放她进去,却是派人去请示了女帝。
沈肆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这皇宫里规矩就是多。
不多时,守卫回来了,出乎意料的,女帝居然同意了。
守卫便给她让开了路。沈肆进去之前,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找王女聊天,她也对昭华殿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守卫拦住了她,激起了她的叛逆心,不让她进,她就偏要进。
李昭禾听到了动静,出门来看,刚一抬头,就看到了身着一身鹅黄色罗裙、头发由一根木簪简单挽起、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的沈肆。
她像一只披着光的鸟。
这是李昭禾初见沈肆的第一印象。
沈肆看到李昭禾,眼睛一亮,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越走近,她不禁感慨,这王女长的真好看啊。
“殿下好,我叫沈肆,是右相的女儿,今日陛下设宴,我太无聊了,就逛到这儿来了。”沈肆三两句说清了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李昭禾有些惊讶,问:“陛下居然同意了放你进来?”
沈肆神秘地眨了眨眼,凑到李昭禾跟前轻声说:“我偷偷溜进来的,门口那些守卫都被我打趴下了。”
李昭禾无奈的看着她。
沈肆盯了她半晌,发现她当真是半丝相信都没有。她嘻嘻一笑,也不尴尬:“我这么不可信呀?好吧好吧,确实是陛下准了我我才进来的。”
李昭禾也冲她笑了笑,心里却在想女帝又在打什么算盘。
沈肆在院中转了转,又走回李昭禾身边,问她:“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了啊?三个月门都出不去,就这么破大点个院子,想想都难受。”
李昭禾苦笑了一下,回答她:“因为我未经允许擅自离宫,去了后面的山林。”
沈肆感到不解,如果跑出去玩就要被禁足三月,换做她岂不是要被关到天荒地老?生在皇室果然憋屈。
沈肆有些同情她,走之前和她说:“总这么闷着也不好,我过段时间再来找你玩怎么样?”
李昭禾笑了笑:“如果你愿意的话,乐意之至。”
话是这么说,但李昭禾并未放在心上,皇宫又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宴席也不是隔三差五就会办的。
李昭禾没想到的是,三日后,她正坐在院内的桑槐下与自己对弈,突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她顺着声音源头看去,居然在墙头看到了一个人影。
李昭禾瞬间神经紧绷,宫中有人要杀她?她一边想,一边从袖中戴好了一副指尖刀。
那个人影跳了下来,李昭禾快速移至那人身边,手中指尖刀一出,却是撞上了另一把指尖刀,二刀相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响声。
“哇王女殿下,三日不见也不用这么欢迎我吧?!想和我比武就直说啊,你怎么冷不丁就动刀了?”清脆的女声传入李昭禾的耳朵。
李昭禾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沈肆。
这实在太出乎李昭禾的意料了。
“沈肆?你怎么进来的?”李昭禾又看了眼二人相撞的刀,又开口,“……你会用武?”
沈肆收了刀,笑着答:“你这破殿这么偏,外面就是山林,翻进来有什么难的。”沈肆挥了挥手里的刀,“至于这个,我都天天在外面野玩了,没点儿武术傍身怎么行?”
李昭禾对她的欣赏不禁又多了几分。
“不说这些了,我说了要来找你玩,我可是真的会来,本小姐一诺千金重。”沈肆挑着眉,笑的很张扬。
李昭禾有些被她晃了眼,只觉心跳乱了几拍。
李昭禾也露出个笑容,拉住她往里走,说:“来了就快进来吧,正愁没人和我下棋。”
沈肆听完后退两步,“谁要和你下棋啊?太无聊了,我可是带了东西来的!”
李昭禾脚步一顿,这才注意到沈肆背后还背了个包裹。
沈肆走到桑槐树下,在长椅上把包裹打开,里面尽是一些民间的小物件,还有一盒糕点。
“诺,这都是我从外面买的,让你新鲜新鲜,一想到你没去过民间逛街就觉得可惜。”沈肆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那盒糕点,“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家糕点,他们家手艺超级棒,你快尝尝!”
于是二人在树下吃起了糕点,一边吃,一边聊天,好不惬意。大多是沈肆在讲民间趣事,李昭禾在听,偶尔也会说一说她曾经对民间有过的向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月之久,沈肆几乎是隔两天就会来一次。她在第一次就发现李昭禾格外爱吃栗子糕,于是每次无论带了什么东西来,里面总会有一份栗子糕。随着李昭禾的柜中逐渐堆满各种民间新奇的小物件,她与沈肆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就当李昭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她禁足结束时,沈肆却告诉她,她要出去游历,离京中有些远,大概要很长一段时日不会再来了。
李昭禾沉默着,就在沈肆以为她生气了的时候,她开口说:“既然这样,那阿肆今晚宿在我这里,明天再走吧,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沈肆顿时心软的一塌糊涂,但她有些为难地说道:“我留下倒是可以,但我睡哪儿啊?”
“有一处偏殿的,收拾收拾就能住。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我睡在一起也可以。”李昭禾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沈肆却莫名觉得有些发毛,婉拒了她“睡在一起”的邀请,让李昭禾带她去偏殿了。
二人又玩了很久,入夜,沈肆进了偏殿,关门休憩,李昭禾看着她关上门,在院中站了很久,然后掏出一支骨笛,轻轻吹了一声。
只片刻之间,便有几名影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昭华殿,立在了李昭禾身侧。
“……明天替我看好昭华殿,别让沈小姐跑出去。”李昭禾轻声吩咐。
影卫点了头,眨眼间又守在了昭华殿外。
李昭禾吐出一口气,月光浸入地底,她仿佛立于寒铁之上,形单影只,满心彷徨。
第二天一早,沈肆刚在墙上露出头便被影卫给按了回去。沈肆不信邪,试了好多次,无一例外地被堵了回来。
她不是个傻子,加上李昭禾昨日莫名让她留下来的举动,她当然意识到了李昭禾把她给困住了。
沈肆感到出奇的愤怒,她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李昭禾的寝宫,看到她正捧着一本书看,上前一把抽出她手中的书就扔到了桌上。
李昭禾抬头静静看着沈肆。
沈肆气的面色发红:“李昭禾你什么意思啊?赶紧让你这些手下放我出去!”
李昭禾却是起身抱住了沈肆:“阿肆,对不起,再陪我一会儿吧。再陪我一会儿……没有你,我真的会疯掉的。”
沈肆被她整的一口气硬是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
她推开李昭禾,不知作何表情,只能生硬的维持原来的怒火:“我可是还生气着呢!你最好快点放我出去!”说完她就跑回了偏殿。
接下来几天,沈肆时不时往墙头窜,试图离开,但每一次都被堵了回来。
试多了沈肆都麻木了,都懒得再和李昭禾生气,每天陪着李昭禾捣鼓她之前带来的小玩意。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个月。
至此,李昭禾已经拥有了两个月的盛夏。
可世上万事顺意终究是一句祝福,多的是事与愿违。
那日子夜,李昭禾正在浅眠,却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她警惕地睁开了眼,片刻间,那烟味更浓了。
李昭禾披上外衫快步走出门外,只见墙角处已燃起大片火光。
事出蹊跷,李昭禾来不及多想,火势已经越燃越大,她掏出骨笛吹响,影卫得令迅速开始找水救火。
门外女帝留下的守卫也发现了不对,连忙带着人四处寻水。
局势混乱之中,李昭禾想起什么,扭头看去,果然见到沈肆已经登上了墙头,再一翻,就能出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影卫能拦住她了。
沈肆本打算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逃走,明明知道昭华殿人手这么多,李昭禾断不会出事,可她还是担心,便成了当下她在墙头与李昭禾对视,似走似留。
隔着摇曳的火光,她有些看不清沈肆的脸。
明明火没有烧到她身上,她却觉得自己已被灼伤。
沈肆远比这烈火更要炙热。
我总是想与你同守这太平盛世,却忘了你本是山林中一只野鸟。我囿于囚笼之中,抬头窥见,一颗漆黑的心总会生出几分艳羡。于是我将你捉来,却被你炙热的自由烧伤,硬是生出一抹红。
算了吧,我该放你归乡的。
李昭禾轻叹了口气,望着沈肆的眼眸,她开口:“我飞不出这重重宫墙,阿肆,你带我的心去飞吧。”
李昭禾看不清沈肆的眉眼,却能看到有晶莹的水光不断滴入火焰之中。她听到了沈肆在哽咽。
李昭禾好无奈。
我亲爱的,明明是你抛下了我,为什么你却哭的肝肠寸断?
“快走吧,阿肆。”李昭禾听到墙外有人不断将水泼进来,“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她几乎是在呢喃。
随着宫人逐渐将火扑灭,一轮明月重新映入李昭禾的双眸,而墙头已没有了沈肆的身影。
李昭禾吩咐影卫,如果见到沈肆来,千万不要拦她,可后来的一个月里,她再也没见到过沈肆的身影。
后来女帝查到是朝中的乱臣贼子买通宫人故意造成的失火,意图除掉李昭禾,女帝大怒,将那人连同涉事宫人一起打入狱中,处以死刑。
……
李昭禾恍惚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昭华殿。她推开门,却在桑槐树下的长椅上看到一个木盒。
李昭禾站在伞下看着那个盒子发愣,一片阴影拢着她,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打在伞上,不断发出闷响,但那一刻,她却雨过天晴。
她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几块栗子糕,最上层放着一封信。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昭禾,虽然好像没什么该恭喜的,但还是恭喜你即位吧,至少不用在犄角旮旯里关着了。以后就该叫你陛下了,我相信你会是个明君的。
我最近出去玩,又得了不少好东西,过段时间给你送一些来。
我在昭华殿还准备了惊喜,现在别急着找,料你刚上位政事繁忙,寝宫也搬去了别处,近期大概不会有时间往这里跑。等你下次再来,大抵就看到我的惊喜了。
沈肆留”
李昭禾细细读了好几遍,最终吃完了栗子糕,将信和木盒珍重地放进了柜中。
真如沈肆所说一般,那日之后,李昭禾忙得连轴转,需要她处理的政事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等她终于得了空,再次推开昭华殿的大门,她愣在了原地。
朱红色的大门里,活像是藏住了一方丛林。
野草长了满地,许多蒲公英立在其中,风一吹,许多白色绒毛带着种子四处飘散;爬山虎覆了满墙,桑槐旁边被沈肆立了个架子,上面已经绕满了金银花,满院的清香渐渐将李昭禾的神经放松下来。
这些都是宫中绝不会有的。
一滴泪落入草地,李昭禾却是笑了起来。
她向往自由,沈肆便在牢笼之中给她造了一片山林。
恍惚之间,她好像听到了宫外有孩童正唱着歌谣。
“天悠悠……掩枝头……”
“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边潮已平……”【1】
这曲略显离愁。
可总归,她守住了天下昌盛。
——正文完——
【1】:后两句出自林逋《长相思·吴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