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a市最大的演艺中心灯火通明，闪烁的霓虹灯交织着喧闹声音，某一刻忽地彻底沸腾起来。

    场馆内人山人海，中央的高台上十个人分列两边，手指敲击键盘的脆响堙没在漫天呐喊声里，直到屏幕上出现胜利和失败的字样才停止。

    不待风暴稍稍平息，焰红色外套的选手就紧紧抱在一起，大声欢呼着，有的甚至连耳机都未来得及摘下。导播也丝毫不吝啬镜头，环绕场馆的巨大荧屏上记录下五个人胜利后庆祝的每一刻。

    解说激动的声音适时响起：“让我们恭喜MOL3：2战胜EVE！先下两场胜利，拿到赛点，最后拒绝被让二追三！这场激动人心的比赛终于落幕，最终是MOL拿到s12世界赛四强赛的门票！”

    灯光应声聚焦场馆中央，舞台骤然明亮，显出台上人的身影。

    黑金队服的一方身上有显而易见的落寞。有人早早摘了耳机，整张脸埋在臂弯，肩上搭着队友的手；有人还在安慰队友，只是自己也低着头，半张脸隐在刘海阴影下，看不清眼睛。站在中间的青年先是垂着头，手指摩挲着肌肉贴，半晌后才摘下耳机，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帅气脸庞。

    导播适时地将镜头切给他。长时间佩戴的耳机压塌了他的头发，但依旧掩不住那张脸的帅气。

    如果他是idol，此刻的画面大约会被粉丝截屏发到网上，封为神图，收获数以万计的转赞评。但他是靠成绩吃饭的电竞选手贺应星、命运大陆第一龙骑士Fin、职业联赛FPL历史上唯一的s赛三冠王，而他从出道起就在的豪门战队EVE，在他带领下铸就的三连冠王朝如今却止步八强，于是只能收获粉丝的泪水、黑子的狂欢和路人的叹息。

    越知许带着口罩和渔夫帽，遮得严严实实地坐在台下观众席，也抬着头望大屏幕。

    这一片坐的大多是EVE的粉丝，灯牌手幅之类的应援物举了一整晚，现在终于渐渐放下。有低低的抽噎声响起，越知许转头看去，一个体格庞大、长相凶狠的胖哥流着泪，脸上绘的EVE队标被泪水打湿，模糊成一团，看起来既悲伤又好笑。

    越知许莫名觉得他眼熟，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想起自己原来几年前也见过这位大哥。

    彼时正是s6世界赛决赛结束，EVE被NAZ让二追三，遗憾止步亚军。赛后EVE的Fan Meeting上，现场抽取粉丝互动时就抽到了他。

    这位大哥站起来的时候，贺应星把自己往他身后护了护，可能是因为那一身块头看着像是会对后三场多次失误的自己愤怒动手的样子。但其实这位大哥相当冷静，他问：“请问你们觉得目前有哪些不足呢”，语气之礼貌客气甚至用上了“请问”二字。

    越知许也很平静地回答：“有很多不足，最大的不足应该是我不是EVE需要的那种辅助。我知道今天的最后三场比赛里，由于我的激进导致Fin多次被抓，我感到很抱歉，对不起Fin选手，也对不起所有EVE的粉丝。”

    他停顿了很久，最后还是开口想说出那个他纠结了好几个月后做的决定：“我明年会……”

    我明年会离开EVE。

    他心里明白这句话要是说出来，外面舆论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EVE当初签了他两年，明年合同并没有到期。那一年他还是队内有名气的选手之一，虽然决赛有失误，但阵容核心是一个新人龙骑的情况下，在大众预期里拿到亚军并不算失败，EVE不见得会与他解约。

    EVE是豪门战队，是赛区里最有希望夺冠的队伍，只有别人削尖脑袋想挤进去的份，哪有说自己不合适主动要离开的。

    但越知许那时候总觉得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只有选手打出来的冠军，哪有俱乐部打出来的冠军。S3他17岁的时候在D.ONE出道即世亚，是观众口中富有灵性的天才辅助，后来经历队友退役、新队友配合不顺、被按替补又被临时提上场救火一系列事情，还是没有磨掉傲气，这一年为了冠军来到EVE，下一年也会为了冠军离开。

    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贺应星就抢过了他的话头。新出道的龙骑很急很混乱地说了一通，中心思想是在配合失误上自己也有责任，大有把锅往自己身上分的意思。

    越知许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17岁的少年个子和20岁的自己一般高，平视的时候只能看到那双闪亮亮的眼睛。

    视线落到那里几秒后，越知许垂下眼帘，心里闪过的很多念头现在都模糊了，只记得最后想的是回基地后大概贺应星也要陪他一起被经理训，说两人的公关课都白上了。

    只是有些话说不说出口都不会影响结局。世界赛结束，冬季转会期开始。“thank you 水云”如期而至，越知许带着那个叫水云的吟游诗人离开了EVE，来到MARS。自此EVE的三冠王朝开启，越知许则是像游戏里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一样，三年转了三个队伍，成绩起伏不定，但再没有先前亮眼。

    s10那一年，EVE三冠被BOA终结，越知许来到二线战队WS，和新人辅助轮换上场，春天季后赛一轮游，夏天没能进季后赛，第二年就常坐替补席。当年他的合同到期，俱乐部给他开了一份降薪合同，他没有签，成为了自由人，但一个偏向辅助的吟游诗人在当时的版本并不是主流选择，转变打法总要经历阵痛期，他再熬不住，于是离开了职业赛场，这一离开就再没回来。

    从台上的选手变成台下的观众，曾经训练室里一偏头就能看到的人如今只能抬起头去看屏幕上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那个在EVE待了六年的王牌选手此时正仰着头，嘴唇抿紧，微微皱着眉心，看着灯光照映下飞扬尘埃如金色雨点落下，忽而在某一刻脸上的神情转为一种怅然。

    那双亮晶晶的黑眸里盛满细碎的金色，好像和几年前越知许看到的一样闪亮，好像又没有，渴望和迷茫作为两种矛盾的情绪在青年的眼睛里融为一体，以至于像是过载的放空。

    那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在离开FPL的前几个月里，越知许时常还会翻出以前比赛的视频看。他打过很多次万众瞩目的决赛，但最后一场常规赛看得最多，重复到似乎每一帧都刻进了脑子里。

    他想，当时自己的眼神应该也和贺应星差不多吧。

    解说开始复盘了：“MOL的首发彼此都是第一次当队友，能够战胜老牌豪门EVE，其实是有些爆冷的，但是赛前也有很多人分析啊，说MOL的胜面没有大众认知中那么低……”

    “首先MOL虽然是新队，但是首发五人都是有三年以上职业生涯的老将，还有著名的指挥型选手lemon，在沟通配合上有经验，磨合速度快；反观EVE这边，打了两年的双龙骑阵容至今默契不足。”

    “其次啊，去年现役第一疗愈师Flos在EVE的合同到期，选择转去FLY，t0级别的吟游诗人Moonlight退役，但是今年EVE没有选择买人补强，而是直接提了一个二队一个青训上首发。两位新人的表现不能说差，只是在强队比拼里显得比较弱势，尤其是双龙骑这种阵容，对辅助的要求更高，先前花姐和月光这种在联盟里实力数一数二的选手有时都会掉点，今年的EVE确实破绽更多……”

    “是的，Fin也是六年老将了，从出道时EVE最小的弟弟，到现在已经是队内大哥了。Fin出道即世亚，在职业生涯的第二年就迎来巅峰，长盛三年，如今状态有所下滑，前不复当初一人carry全场的风采，后有新龙骑Future从去年开始也上了首发位磨练，我们也很好奇啊，Fin明年是否还会作为双龙骑阵容的一员上场……”

    很多人都在怀疑EVE是不是真的想打造一个双龙骑阵容，更普遍的看法是Future就是FIN的接班人，下一代EVE的核心，双龙骑只不过是给粉丝的一个过渡。越知许也这么认为，因为以一个职业选手的游戏理解来看，双龙骑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阵容选择，天生的缺陷在职业赛场上会被无限放大。

    他知道两年前EVE的管理层发生了一次大洗牌，大概率会影响首发人选，但他有时候也会想，当初那个追求冠军的队伍在一次管理层变动后真的会用可以预见的下滑成绩去换一个过渡吗？一手缔造三冠王朝的贺应星也愿意吗？

    越知许不知道答案，想去问也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去问，这一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离职业圈已经有一段距离。

    他打开手机，联系人一列里EVE. Fin的名字排在第一页，上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他官宣成为自由人的时候。

    圈里的消息很灵通，转会期刚过半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下个赛季多半要失业，那会儿贺应星忽然突兀又荒谬地给他发消息，说他可以回到EVE。他失笑，直接回了一条语音，温润的声音像一块坚不可摧的玉：

    “应星，我们是因为不合适才分开的，所以我无论去哪都不会再去你身边的。”

    顶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持续了很久，最后只有短短一句话：“知许哥，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他这么回道，就此沉默一年。

    但现在越知许突然很想再和贺应星说些什么，像很多年前他问那个初出道的少年想不想拿冠军，像贺应星问他那样问贺应星是不是要走。输入的光标在聊天框闪烁良久，最后还是和纸船沉入水中一样悄无声息。

    明年还能在赛场上看到龙骑士Fin吗？越知许想着那双眼睛，随着人潮往外走去。

    场馆外夜色深沉，漆黑天幕里散布着纷飞的白，像风啸石林里从未止息的雪。网上已经有了决赛回放，他开始回顾最后一局里EVE最大的崩盘点：风啸石林地图里，Fin和新吟游南乙被对面利用地形造成的视野盲区偷袭，两人没能成功反打，被对面零换二，团战时因为人数差而溃败，最终难以回天。

    被蹲伏的那个地方越知许很熟悉。他在游戏里初见Fin时，还不是吟游诗人水云，而是D.ONE的青训龙骑。就在那里，他摆了未来的第一龙骑一道。

    后来两人从游戏里的对手变成现实中的队友，越知许也总喜欢拿这事调侃贺应星。而现在他反复拖动进度条，看着那个气宇轩昂的龙骑士因为埋伏挣扎着倒下，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我说过的，”越知许喃喃，“我早就和你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