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思想新颖,也颇具学问。
更重要的是,他能听出封清琵琶声中的气概与抱负。
封清愈发觉得,大北这个人,除了脸能看,其他的也不错。
本以为和宁的日子会就这么维持下去,直到有人来上门提亲。
封清左看这个蠢,右看那个笨,最后一个,上下一看,又蠢又笨。
她不由得坐在窗边连连叹气,却忽然听得相熟的婢女冲了进来:“小姐!您快去救救大北吧!”
赶到后院一看,大北正被按在椅上打,鲜血流了一地。
“住手!”封清怒吼了声,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她向来是不怕血的,可见此场景,心却竟有些慌:“医师呢?!”
“小姐,是夫人……”
“住嘴,一炷香内医师若不来,便是要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
“小姐,是他说要给自己赎身,脱贱籍。夫人觉得他心思不正,就……”婢女颤颤巍巍的,不敢再说下去了。
封清皱着眉,也没有为难这婢女,一挥手便让她退下了。
“小姐?”
“醒了?”封清挑了下眉,转头看向大北那张洗干净的脸,“那丫头有所隐瞒,定是你说了什么,我娘才要打你。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大北却不说话了。
“哑巴了?”封清靠近了些大北,看着他浓密的睫羽细细颤动,“那算了,你自身自灭吧。”
说罢,封清就要起身。
“我心悦小姐!”
闻言,封清一愣,随即便悠悠地转过头:“好听,爱听,你再讲一遍。”
大北死死闭着眼,脸已经红了个通透:“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心悦小姐。大北今日想脱离贱籍,更快的自立事业,待功成名就再来求娶小姐。可谁知……”
谁知他的心思被婢女看了出来,被当作笑话满院子闹。
平日里这笑闹倒不打紧,可谁叫它偏偏飘进了正为封清婚事发愁的夫人耳里?
气不打一处来,定是这小厮勾引小姐!
于是便是一通出气。
“小姐做事不偏不倚,还教下人读书认字,不会动不动就拿我们出气……小姐,其实我的赎身钱早就够了。”
“那你为何不早些脱离贱籍?”
“因为,我怕赎完身就难再见小姐了。”
封清有些想发笑,却看到大北那视死如归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咱们私奔吧。”
“啊?”大北陡然瞪大了眼,“私奔……”
他似是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
“啧,榆木脑袋。我和我娘讲我心仪你,你就真死定了。”
……
封清于封家门前三叩九拜,便随大北远行。
二人都不是有惰性的人,大北对封清更是极好,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更不要说什么三纲五常了。
因此,那日子过得相当舒服,不比在将府差。
封清有孕时,战争爆发,大北积极应征前,给封清定了把名贵的琵琶。
临行前的嘈嘈切切中,封清对大北说:“这琵琶老了些,音色不如从前了。等你回来,我就用新的那把再弹给你听。”
“多谢娘子。”大北笑得坚定,“此行不知归期,大抵是不能见证孩子降世了,有些可惜。孩子叫什么好呢……我取吗?那,那就……吧,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很好,你觉得呢?”大北附在封清耳畔低声细语,笑得坚定。
“很好,望君凯旋。”
随后,他便在那铿锵的乐声中远去,踏上了一条由热血铺散而成的路。
天不遂人愿,大北战死了,尸骨无存,回来的只有一封满是尘土与血迹的《予封清》
琵琶已然至,知音不再归。
封清只得朝着当年大北远行的方向铿锵一曲:“北,你听到了吗?”
曲罢,悄然落泪。
祸不单行,大北死后,紧接着就是故国破,封家灭。
封清幸得远离家门,才未卷入灭门之祸。
狼烟四起,换作以前的封清,定会为了平息战乱而抛头颅、洒热血,可现在她还怀着孕,为了孩子,她只得强忍悲痛,南下至赤州。
彼时,赤州的势力也是明争暗斗,难民被拿来当枪使的情况并不少见,封清只得躲到一个偏僻山村。
村民们觉得外族人身上都有晦气,尤其是女子,本不愿容纳封清。可封清认识字,又愿意干活,风尘仆仆着实可怜,他们才默许封清暂宿破庙,但始终心怀芥蒂。
村长心善,悄悄对封清说:“你要是在这里生娃,如果是男娃,就别让娃出院子。如果是女娃……那就掐死吧。”
初秋的第一场雨,送来了封清的孩子。
到了最后,村长也没问过这孩子是男是女。
为了偿还一屋之恩,封清白日种卖菜,夜里教村中小孩认字。
南下的途中本就有食不饱,衣不暖,她又这样劳累,身子就一日日地差了下来。
“咳咳咳咳咳……”
“封大娘,您没事吧?”
封清摆了摆手,表示没事,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长时间的紧绷和理想的溃灭,使她几度奔溃。
于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控制欲诞生了——她开始不许孩子哭,不许孩子闹,告其世道险恶,灌其满腔热血,教其一身修为……
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替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每次打骂孩子时,她都痛如刀割。但是没办法,自己身子骨已经烂了,如果不让孩子早点经历磨难,早些坚强,在这样军阀混战的世道下,出了院门,生存便难如登天。
那年冬天格外冷,五岁的孩子烧了个昏天黑地,一日没有几刻是清醒的。
封清心急如焚,白天奋力干活四处求药,深夜也不能合眼,得照看孩子。
可就算病成了这样,封清也没在孩子清醒时给好脸色。
水要喝自己舀,饭要吃自己盛,更别提那苦极了的汤药,封清是绝无可能喂的。
一如既往的严厉,甚至更甚。
但孩子不知道的是,他昏睡时,母亲的温暖会怀抱;他不堪病痛时,琵琶的乐声会响起。
后来封清也病了,烧得丝毫不比孩子弱。
可她休息一天就意味着孩子要少一日饭食,她不能停。
熬过这个冬天后,封清形如枯槁,丝毫不见当年风华,脾气也更是火爆,总是控制不住对孩子多加斥责。
可这每每之后,她又后悔不已。
一次孩子偷偷抹眼泪,封清撞见后,又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斥责。
也就是那天晚上,她抱起老旧的琵琶,忆起往事,潸然泪下。
忽然,一双小小的手臂抱住了她:“孩儿错了。”
那个怀抱转瞬即逝。
随后,孩子就默默走出了屋,继续一刻不停地练习功法,不哭也不闹。
也许这样懂事的孩子就是上天给封清的救赎吧。
孩子六岁时,院子里翻墙进了个小乞丐偷饭。
小乞丐比孩子要小两岁,又矮又瘦,但心思不坏。封清见孩子和他玩得来,又觉得孩子终年锁在院中太孤单,有个伴也不坏,便心生怜悯,提着剑和乞丐长谈了回,默许了他的存在。
战火蔓延到这个山村中时,十三岁的孩子仿佛能够预知,拉起封清就跑。
可惜,再逃也逃不出天下,他们还是被抓去了苍州的兵营。
但不幸中之大幸,这支军队不虐待俘虏。
被抓住的百姓愿意参军就留下,不愿参军就发路费走人。
封清知道外面已无安定之处,正好孩子也愿留下,就跟着军队走了。
也算是阴差阳错,了却了少时心愿。
军队并没有因为封清是个女子就多加排斥,反倒给她安排了个炊事的活;孩子也天资聪颖,无论是手头博弈还是排兵布阵,小小年纪就能在一众军士里脱颖而出。
这很快引起了将军欧阳伯乐的注意。
欧阳伯乐找到了封清,欲要收其为徒。
奇怪的是,封清不喜反忧,好似怕什么被揭开似的,狠下心,放手一搏就是一跪。
她说了什么,苏何没有听清,却见欧阳伯乐面上泛起薄怒——那是一种被欺骗的表情。
可略加思考后,欧阳伯乐脸上的薄怒化作了遗憾,最终也没有责怪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母亲,而是说道:“我收他作义子。”
告知全军的仪式上,有个祭祀算了一卦,说孩子字“悲复”,戴鬼面可有旷世奇功。
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悲复,出世了。
欧阳伯乐是个很好的人,把悲复视若己出,亲自耐心教导,却也不拘泥于杀敌兵法。
悲复在他手下,君子六艺,样样精通,真是个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很快便可以亲自领兵。
不知为何,封清又梦到大北了。
大北什么都没说,封清也什么都没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看着出类拔萃的孩子,封清拍了拍他的肩:“如若遇难,还请坦然赴死。”
孩子眼里闪过惊愕,随即便是坚定:“谨遵母亲教诲。”
后来悲复凭借强大的修为,过人的胆识,高明的谋略,屡建奇功,平步青云,甚至一次置死地而后生,得了“一剑撼天地”的美名,有了佩剑,亦名“悲复”。
无人不赞叹他年少有为。
封清身体不好,在孩子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后,便被欧阳伯乐送到内城调养。
一次大捷之后,孩子却因不愿同流合污,“忤逆圣命”强行救人,被叫回内城。
得亏伯乐托人四处奔走,否则悲复这颗脑袋真得落地。
事情的最终,是掌权者收了悲复的兵权,将他禁锢在城内。
封清看得出,孩子的不甘与愤恨。
又过了几年,北方势力极具膨胀,所谓正统的政权急转而下,危在旦夕间,欧阳伯乐等诸多在一线的将领,一封接一封地请求支援,可朝廷之中无人敢去“送死”。
唯有悲复主动请缨,皇帝别无选择。
自此,封清只得日日盼着前线的战报,不信神的她,也开始出入佛寺,默默为孩子祈祷平安。
几场初捷后,传来的消息却令封清心下大骇!
悲复私通敌营,坑害义父,卖国求荣。
平日里一个个老弱病残这时全都回光返照,争先恐后地去要去围剿他。
参悲复的折子流水一般淌上前朝,封清看了,都是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罪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