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潭乡是个穷山僻壤的鬼地方,谁家若能盖一栋砖房,那便是村里的有钱人了。但最近,玉潭乡却修起了一栋别墅,比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豪宅还要大。
四十多年前离开玉潭乡前往沿海闯荡的穷小子张平,而今已是亿万富豪。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加之早年的拼搏过度透支了身体,让他而今连站也站不起,只能坐在轮椅上。
或许真的是人老了,心中落叶归根的思想越来越重,重到他觉得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光着脚满山跑的日子也并非那么不堪。所以他花了一笔钱,在故乡修了一栋别墅,取名叫茉莉花山庄,回归养老。
直到他回来,村西靠下苦力为生的张富和张旺兄弟才知道父亲没死,而且还成了亿万富豪。
茉莉花山庄正如其名,栽满茉莉花。如今已然入夏,碧绿小巧的叶子半遮半掩下已有零星雪白花苞了。
独属于玉潭乡的菜摆上桌,张平一眼扫过,心情愉悦,亲自动手盛了一碗野菌汤,喝了半碗,方才对围桌而坐的四个儿子笑道:“这菌子是去年采的,正好采菌子是大热天,一回来就晒干,用来煮汤是真好喝。”他一口将碗中剩下的汤喝完,急忙拿起竹筷夹腊肉放进嘴,满意地点头,“是这个味,这用柴火熏出来的腊肉,不是外面能比的。”
张平最小的儿子张修喝了口菌子汤,又吃了块炒腊肉,觉得不好吃,便无精打采放下碗筷,语气也透着疲惫,“大哥,妈昨天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回去。”
张平夹腊肉的右臂不停,却道:“张富,张修叫你。”
正低头吃饭的张富猛然抬头,一张脸写满厌恶与坑距,语气硬硬道:“吃饭就吃饭,话这么多干什么?你们城里人还没我一个乡下人懂事?”
张平的第四个儿子张顺霍然站起,手中竹筷指着张富骂道:“你有病是不是?天天就找茬儿?”
张富不甘示弱站起身道:“谁找茬儿?张修先叫我的,是我先开口的吗?”
“我弟是叫我。”张顺话音刚落,屋内就响起张平将竹筷拍在桌上的声音。
饭厅内一时间寂静的连屋外春风都是喧嚣。张富和张顺看见张平那张板起来的冷脸,缓缓落座,生怕会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屋外花园传来一个女人‘哈哈’笑的声音,只成人的嗓音,透出的却是三两岁孩童的气息。
张平冲一旁的女佣道:“有人陪着秀秀吗?别摔到割到了。”
“我现在就去。”女佣疾步走出饭厅。
张平道:“自你们一起搬进茉莉花山庄,就没有哪一天不吵。这么喜欢吵架,去跟李大婶吵吧!她是出了名的泼妇,我保管你们四个一起上也吵不过。”
张富再也忍不住道:“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凭什么我们都是你儿子,这些年你却音信全无,把我们丢在玉潭乡?我和弟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什么苦力活儿没干过?可他们两个呢?凭什么一出生就锦衣玉食,还被你送去国外读书?我就是不服。”说话间,紧挨他而坐的三弟张旺不停地扯他衣摆,让他别再说了。可他心中就是有怨,就是不服,干脆一转身大步离开饭厅。
“大哥?”张旺吓了一跳,尴尬地看向张平,一张黝黑的脸充满不知所措。
张平不高兴道:“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想追上去就去啊。”
“哦哦,好。”张旺这才起身去追张富。
待人走了,张平不高兴地看向张修,严肃道:“张富才是你大哥,秀秀是你二姐,张旺是你三哥,你原本的大哥张顺,现在是你四哥,记清楚了没?”
“我知道了。”张修懒懒地道。
张顺好笑道:“行,爸你原本结了婚,我跟五弟是二婚老婆生的,但我们都是一个爹,我也认。只大哥是个什么意思?他是把气都撒我身上?关我什么事?我老婆在美国陪儿子读书,你一回来不也是立即将大哥跟三哥的几个孩子送去上海读书了吗?他不服气?他也配?就算把家业交给他,他一个初中毕业生能知道公司怎么运营吗?还不如学三哥老实点儿。大家都是一个爹,我也没这么心狠手辣,一天天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不甘心,我还不甘心呢。”
见张平沉默不语,张顺气呼呼起身走出饭厅,经过花园时看见坐在地上捏泥巴玩的张秀秀。对于张秀秀,他心中疑惑的很,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居高临下道:“张秀秀?”
张秀秀并无反应,依旧玩泥巴。陪在她身边的女佣道:“她是这样的,智力大约只有三岁,除非和她非常熟悉,不然她根本不知道别人在和她说话。”停了一停,又道:“上次见她说话,还是前天她大儿子邢均来看她。哦,当时她大儿子还送了好多土特产来,新鲜的竹笋是昨天晚饭,今天中午的干野菌子也是他前天送来的。”
“几斤干野菌子值多少钱?还特地送来?”张顺冷嘲热讽。
正走来的张富吼道:“怎么不值钱了?你知道新鲜竹笋多少钱一斤吗?你知道干菌子多少钱一斤吗?邢均还开三轮车走了几十里地送来呢,你瞧不上别吃啊。”
张顺看向结伴走来的兄弟两人,呵笑一声,不愿继续激怒爸,便装作没听见,转而问道:“二姐……智力是怎么回事?”
张旺见张富冷笑着别过脸去,便道:“她小时候发烧,那会儿医疗条件不好,烧成傻子了。”
“就算医疗条件再不好,卫生所里退烧药这种常用药还是有的吧?”张顺奇怪地说着,低头看向搓泥巴的张秀秀,又看向张旺,“那她是怎么生下三个孩子的?”她看向不语的兄弟两人,隐约着明白了什么,好笑道:“二姐都这样了,二姐夫一个人养三个孩子,也不容易。”
“切。”张富刻薄的目光扫过一身都是泥巴的张秀秀,“她头胎儿子,二胎龙凤胎,两胎孩子的爹是堂兄弟,亲得很。”
张顺看向张秀秀的陌生目光变得怜悯,一时不知道要如何说,只能干巴巴说了句‘是吗’就大步离开。
张旺不高兴地瞪向张富,“你说这些干嘛?”他还要说,又顾忌到旁边的女佣,便和善道:“嫂子去吃饭吧!我陪着二姐。”支开保姆,他不高兴道:“大哥你到底要干嘛?咱们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爸有钱,你不想过有钱人的日子了?爸是亿万富豪,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儿出来,咱们都能吃十辈子了。”
“我就是不甘心。”张富一张脸气得发红,咬紧牙根,以至于腮帮子狠狠鼓起来,“爸又不是不记得老家在哪儿,为什么这么多年对我们不闻不问?弟你想想,我们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进厂,去工地,卖劳力的活儿有哪一件是我们没干过的?经常一身脏兮兮的,走在大街上都被人瞧不起。可他们两个呢?从小就是阔少爷,还被送去美国读书,凭什么爸这么偏心?都是他的儿子,结果一个天一个地。”
“大哥,少说几句吧!”张旺小声劝道:“事情都这样了,你一直闹又能怎么样?万一将爸惹毛呢,不给咱们钱,那可怎么办?你又想过穷日子了是不是?”他看见张富脸上抽搐的肉,继续道:“我这段时间也看出来了,不管承不承认,我们别说比四弟,就是五弟都比不过,爸的公司肯定是要给他们的,你这天天针锋相对,我看爸那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万一一闭眼,他们还能分一毛钱给我们啊?还是先忍一忍吧!如今好歹嫂子侄儿侄女,我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去上海读书了。哎,说起来也不知道爸立遗嘱了没有,可这种事儿也不能去问啊。”
“凭什么爸的公司得给那两个?我们不是儿子啊?”张富不高兴质问,低头看向用泥巴捂脸玩捉迷藏的张秀秀,意味深长道:“爸当年离开玉潭乡去沿海闯荡,我们原配这一房可是出了力的,爸二婚那老婆出了什么力?我就是不服。”话音刚落,他急忙抬手捂住鼻子,嫌弃看向张秀秀,“怎么又拉身上了?”
“行了,二姐就是个三两岁孩子,能不拉身上吗?哎——大哥,你服不服又能怎么样?真惹毛了爸,搞不好我们一毛钱都拿不到。”张旺抓住张富小臂将人拖走,低声道:“二姐那情况,恐怕爸会给她留一笔养老钱。”
张顺走出山庄在水泥路上溜达。这乡下地方什么也没有,水泥路两边只有茂盛的竹子,蚊虫极多,他走了一段嫌烦,越走越烦,想要给老婆孩子打电话,可美国现在是晚上,他只好将拿出的手机又塞回裤兜。他不想待在乡下,想要回上海上班,可爸却又铁了心要住在玉潭乡。他知道爸偏心小儿子,心中很是不安。
大哥二姐三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左不过每年给一笔钱养老到死。可偏偏大哥各种不服,将所有的怨气撒他身上,各种与他针锋相对。爸虽然没表态,但心中对他恐怕也有了一些不满意吧?
回到茉莉花山庄时,张顺瞧见坐在泥土中的张秀秀,一身衣服头发都是泥巴,脏的要死。他装作没看见要走,张秀秀却突然起身扑过来,张开双臂傻笑,“要抱。”
张顺嫌弃地立即后退,可张秀秀已经扑了过来,一身的汗混合着屎尿的臭味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将张秀秀推倒。
张秀秀跌坐在地哭了起来,嘴里喊道:“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张顺生怕被爸知道,眼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低声道:“不准哭!我给你买糖吃啊。”可张秀秀就是坐在地上哭,他害怕爸知道,只得不耐烦地提了提裤腿蹲在张秀秀面前,低声道:“吃糖,别哭,要是再哭,就没糖吃了。”
张秀秀抬起一张满是泥巴的脸,泥巴又被眼泪打湿,瞧着要多脏就有多脏。她看向张顺,突然笑道:“爸爸。”
“爸,我跟二姐在玩。”张顺下意识辩解,同时站起转身,却发现空无一人。一瞬间,身后的张秀秀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裁纸刀轻易割断张顺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