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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陪秦爷饮茶的时候开始,宋思禮的手机就一直有电话进来。只不过知道秦爷向来不钟意晚辈陪他饮茶时不够专心,一见全是陌生号码打来的,只将手机放在一边不理。
宋思言觉得他奇怪,明明他的手机已在刚刚的冲撞中被踩坏,一听说有人连环打来找他,便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捡起地板上那部手机,确确实实已经无法正常工作,宋思言想着,对那个挂名的弟弟来讲,一定还有其他事比起稳固在集团的位置更令他心急。
宋思禮一边驾车往公寓赶一边回忆,离开茶楼的时候他看过手机上的未接听记录,有几个陌生号码是一致的,虽记不起是谁却莫名熟悉。还有个电话是来自徐叙,他后来回拨过去过,徐叙却又没听。
他直觉事情与商商有关。
商商曾经到骨场找过他,还将一部旧式手机装在汤壶里递给他,说那上面的号码没有其他人知道,也不容易被监听。
虽然还来不及同阿妈确认,宋思禮却几乎笃定是因为阿妈听见他卧室内的手机响声不停,才急得打去集团找他。Father Joe的事件告一段落之后,他将那部旧式手机留在了卧室。
他一边加速一边懊悔,霎时间脑海里设想了无数个可能,其中最令他担忧的是Father Joe终于还是逃回来香港了,并找上商商。
阿妈站在公寓楼下张望,隔远宋思禮已望见,她抬高手摇晃着的正是那部旧式手机。
之后他查见,商商用她没透露给其他人的手机号码打过起码六七次电话给他,直到半个钟头之前开始没再继续。
后面另有电话打进来,不用猜,只可能是徐叙。
“商商有事吗?”电话才刚被接通,宋思禮就心急地问。
那边却不是徐叙,自称是他聘用的律师。
“徐生现在人在警署,有单案件需要他协助调查。徐生叫我通知你,他联络不到商小姐,怀疑商小姐很可能已经被人不知用什么办法掳走,叫你想办法尽快找她出来。”
“喂?喂!”
律师将话说得极其简略,没给他追问的机会已将电话挂断。宋思禮变得更加焦灼,不禁骂起徐叙,又会碰巧这个时候被警察盯上,有律师傍着都还脱不了身。
商商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在一间光线很弱的房间,四周都是墙,只在她够不到的高处有一扇狭小的窗。她预估得出,即便她能成功挣脱手脚上的铰链,也很难从那扇窗爬出去。
但却计算不出距离她上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相隔多久,她用视线四周围找寻,黯淡的光亮令她好似在水中寻物,一双眼总是睁得不够开的感觉。想必她藏在身上以防万一的另一部手机也还是被掳她来的人收走了,始终寻不见。
她确信她是‘搭乘’自己的那架车过来的。上一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赫然察觉自己正困身在车尾箱中,四周漆黑无从辨认,但她嗅见驾驶舱里传过来的香味。那是一种很少能在普通香水中掺和的味道,而是来自于她平时放在车上帮助宁神的香薰油。
那一行人先是在马路上截停了她的车,又用棒球棍打碎了她的车窗迫使她下车。对峙之中她很难抵挡,被人从身后砸晕,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抬起。
为何宁愿费事将她困在车尾箱内带走,而不是驾驶他们本身开来截停她的货Van走?
一定是因为相较之下,她的车更不引人注意,那货Van上一定有能被追认的某种标记。
只可惜,现在又被困在这间房,该怎么将最关键的信息传递给外面的人知道?徐叙或是宋棺,到底哪一个能先赶过来救她。
商商从很多年前开始练习,当光线不足时,尝试用其他的感官来识别当下的环境。
房间内很潮热,空气又湿又闷,四周围很静,似乎隔临都是空置的。她判断,这里并非寻常居住区。
地面只是铺了一层水泥,手摸上去还混有一些细小砂石,灰尘结块,更是印证了空气潮湿。她又判断,身处的这间房并非高层,而是处于地下。
但以这间房的面积,若用来做仓库简单浪费,原来是被计划过什么用途的,商商依靠嗅觉捕捉着蛛丝马迹。
有木头泡水之后腐臭的味道、很淡很淡的果香、以及久久发酵过的酒精气味。
是酒窖!
这里一定曾经被用过酒窖,商商这才反应过来,从刚才背在身后的一双手在地上划过之后,总觉得指甲内嵌了些木渣,极有可能是因为她背后这面墙曾被镶过木架。
有酒窖,即是她现在极有可能是处在某间豪宅之内。周围僻静,豪宅很可能不常有人住,甚至已经荒废,酒窖才会被拆除。
但眼下还有更确切的事实值得商商忧虑,她的四肢虽被束缚,一双眼睛却毫无遮挡。这意味着背后指使的人并不害怕被她见到自己的模样,也有可能,那人是她本来就识得的。
此刻她最希望能令徐叙知道的是,不用往最复杂的方向搜索,因为不论是以手段还是选择的藏身之地来讲,这一切都不像是那位消失的神父做的。
宋思禮坐在车上紧紧抓着手机,闭着眼使劲回想,终于记起一点关键信息,便打查询台问保安公司的电话,是徐叙成立的那间。
一开始对方的人不以为意,只当是普通咨询的客户,但当他一吼道是为了找寻商商的下落,电话即刻被转接到一位自称高级保安经理的人手上。
“你想办法定位手机所在的位置,号码是......”他指示对方说,“商商曾通过这个号码于大约四十分钟之前最后打给过我,我当时未能接听。”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令他如同受火炙烤,他想能无论如何离商商可能会在的地方接近一点,又害怕跑错方向,唯有驾着车在公寓楼下兜了一圈又一圈。
他在脑内层层推演着,商商常年接受徐叙训练,身手很好机敏性也强,哪怕是寻常几个男人结伴都动不了她。
徐叙防范性极高,除非有其他更紧急的事务要办,否则他只会常年如一日地以难被琢磨的方式跟在商商身后。
掳走商商只能是选徐叙不在的时候,即是想控制商商就只能先控制徐叙。碰巧徐叙被警署扣留,连手机都不能接听,那就即是掳走商商的人有本事借用警察的助力。
对方断不会是无胆匪类,也不可能是没脑筋的狂徒,那说明是与前段时间冲去她铺头外面拉锁浇煤油的疯妇无关。
当宋思禮抬头间看见自己抓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背上青筋凸起,才发觉他几乎快将方向盘捏断,心跳同呼吸频次也快得异常。
他越想越恐惧,总以为除了是Father Joe回来寻仇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当他尝试将这种恐惧驱除,脸便不知不觉地向方向盘上埋了下去。他还记得自己这种恐惧曾在许多年前体验过,那时他正躺在一具空寥寥的棺木里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条条沁水的痕迹,蜿蜿蜒蜒,似一条条无限延展的蛇。
他曾与死亡共处,在大家都对他的存活不抱期望时逃离,所以他想不明白,为何那女人就是不怕呢?
明知Father Joe在逃,她怎么就是不怕呢?
被锁在铺内闻着煤油气味,只能从顶楼游绳下来,她怎么就是不怕呢?
她曾经差点就被推进熔炉,怎么就是不知怕呢!
宋思禮突然发现,任有千万条理由都不值得骂她,任千万次意外发生过也不值得埋怨她,只盼她能平安无事。
若她平安,她所做的事就是值得的;若她毫发无伤,她所坚持的就是有道理的。
若她安好,他所有的恐惧就能消失。
手机终于响起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有一秒接近失聪,以致于反应了一下才接起。
“查到了!手机讯号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在赤柱!地图显示那是最靠海的一片豪宅区!”
就保持着通话,宋思禮与徐叙的人马分别朝目的地奔赶。
全程不曾耽搁过一秒,一路冲红灯抵达,与他对话的保安经理才刚将车停在他身后,手势示意他就是面前坡上那一栋时,忽然一连串震天的响动,令聚过来的几个人同时间蹲下。
连被震荡过来的风都卷着砂石,宋思禮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那保安经理带着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前冲了出去。
那坡道之上已近平地,刚才好好的一幢楼爆炸之后坍塌了,半空之中有灰云笼罩,将一切遮蔽得如似幻影。
宋思禮这才回过神来,疾步朝那片坍塌之中踏过去,四周都是被炸毁的痕迹,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处找起。
最令他惊恐的是,废墟之上哪里像有人活着的迹象。
才俯身尝试过几次而已,他的手掌已被碎裂的墙石割破,血迹斑斑,顾不得管。
忽然听见有人大喊,“有地窖!地下还有一层!”
是那保安经理。他已经第一个从被掩埋的台阶下冲去。
等宋思禮也进去的时候,只见到几个人贴墙而立,而保安经理正独自一个站在一片空阔的房间之中,双手垂立,视线望着墙角的位置。
是什么令他迟疑?宋思禮还来不及想,就顺着他的视线见到一具棺木,盖板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石,寂寥肃静地躺在那里。
与棺木打交道曾是他数年来的职业,却也还是第二回令他这般惧怕。
原来,当那里面睡着活生生的人,才是最令人发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