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来了两个生面孔。
那位眉清目秀，衣上绣着朵芍药的，被红府的人接了去，在园子里好生招待着。那位白布遮面的，被佛爷招了去，也不知是什么事。
人们本来并不在意，但第二天出事了：先是佛爷将那位青衫的请上了火车，不多时那儿便黑云蔽日，阴风号号，持续了几时才消失。车站附近蹲着看戏的都晕过去了，不过一日就没气了。佛爷呢？只是让亲兵埋了，没个一星半点的解释。事还没完，这车第二天就消失了。
再说另一位。第二天红爷开戏，这角儿是个生名唤作镜辞花。这天排场格外盛，九门诸位爷全都到场了，红爷亲自开的锣。这让那些没买到票的有点懊悔：这镜辞花又是个什么人物？
这一次道上的消息格外灵通，灵通到城里茶馆说书的也开讲了。那青衫是打长安来的，道上称作“书生”。长沙城也有打北边来的，听到这里就直接开溜了，人问他干啥去，只说：“请人夹喇嘛去！”
那镜辞花，是京城来的，姓穆，是那安留班的。这位老板戏路宽，能兼工青衣和昆旦，也能反串小生，旗装戏更是一绝。这位穆老板偏爱玉，据说红爷送了那位一只上好的白镯子做礼，还是海货呢。在场的都笑了。
这之后又过了一段平静但又不寻常的日子，两位爷算是在这儿安下来了。书生在佛爷身后接活儿，这可苦了张大佛爷了，府上都快成书生的事务堂了，佛爷干脆让张小鱼去专职处理书生的事，张小鱼只得天天与那个奇怪的纸人大眼对小眼。
穆老板在红家堂口下开了间小铺子，里头大多是些地里的玩意儿，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但据传是穆老板请书生弄来的，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于是就有客人问他，他也不答，就只是笑。客人吃了个闭门羹，干脆就默认了，也算是误打误撞对了一半。
但在佛爷从八十二寨回来之后，又捡回来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小孩是玩蛊的，但又格外爱和狗玩，就天天往吴家跑。吴老狗有点发怵：玩蛊的身上多多少少带点毒，万一毒死自家狗了怎么办？就找解九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副橡胶手套，耐造。小孩虽然麻烦，但也帮吴老狗解决了不少麻烦。小孩对毒很有研究，几次都救了命，吴老狗看这小孩是越来越顺眼，干脆把人从佛爷那儿提来了。
小孩平日里没事就跟着吴家伙计下去捡东西，或是缠着六爷搞点大烟喂了自家蛊，给喂死了几只，倒是叫六爷少抽了几次。这个事也不知道怎么传了出来，传着传着小孩“晏蛊爷”的名号就传出来了。小孩喜欢隔三差五到南边山里去，就有不识趣的去山里堵他，想请他去夹喇嘛。小孩也点头了，只是没收到尾款，就跑去吴老狗和陈皮那儿告了一状。吴老狗看着哭了半天没哭出半滴眼泪的小孩不知道说什么好——人都没了收什么尾款啊！只得哄了两句，打发他去二爷那边去了。倒是几天后，那几个人的尸体被吊在城口，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最后小孩高高兴兴去找穆老板了，可穆老板不在店里。小孩眼珠子一转，扭头去了园子里。穆老板确实在这儿，正招呼着二月红陪他练打出手。结果小孩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道：“小木匠！小木匠我来了！”嚷得穆老板一分神，误了时机，只得用腿肚子踢。这下穆老板生气了，下一只枪就直挺挺朝着小孩脑袋去了。小孩“哇”的怪叫一声，双手一捂脑袋连道：“穆老板我错了！”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穆老板朝角落一努嘴，一角青衫闪过，小孩立刻捂着头跑了。
一转眼快到七月十五了，这段时间穆老板三人都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在南边的山里见着他们扛着木头去了河边，可那儿不知何时已水雾弥漫，夹杂着丝丝血腥味。有的想找八爷算上一卦，可人都不见了，九门诸位也是闭口不谈。直到七月十五戌时，河边才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百鬼夜行，小心火烛。”河边的渔户像是商量好了，门户紧闭，有狗的把狗也放进家里，一过戌时，烛火尽熄，河边一片死寂，只有那永远不怕死的东西在芦苇地里微微喘着气。
第二日，那些东西的尸体找到了，死状倒是奇特：双眼只有眼白，耳廓被上下撕开，手上满是血，笑得诡异。佛爷照例收了尸，盯着水上的台子没有说话。只可惜，这台子之后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包括那片芦苇地。
佛爷家门口突然多了一小孩，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但佛爷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息，就把人带了来。小孩人很冷，什么话也没说，但在看到书生时，小孩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只看着书生。书生没什么动作，但那纸人已经跳下来，像赶鸭子似的把张小鱼赶走了，又跳上小孩的肩，一面叫他去书房一面叭叭地讲着什么。书生回头似乎是看了佛爷一眼，跟上进了门。
小孩坐在椅子上，不管那纸人在说什么也没有理它的意思。书生一进门，他便腾地起了身。“我们可以帮你守。”书生道。小孩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你们要什么？”书生没说话，窗子突然被撞开，激得小孩直接抬腿就踢，然后被书生按下道：“认识。”又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麻烦。”窗外的人笑着跳了进来，对书生道：“哇！大靴子你居然关心我，小木匠该不会吃醋吧——”话还没说完那纸人就一拳打去，书生看也没看他一眼，对小孩道：“他也是。”小孩看了看那人，用眼睛说着不信。那人咂了咂嘴，嘟囔了一句什么，接着道：“我和书生可以帮你守几轮，具体怎么办你们看着商量。当然也不是没条件，书生要跟你走，我就省心很多，帮我搜罗点毒虫毒草啥的就行。怎么样，划算吧？”
那人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然后用一副骗小孩的表情盯着他。小孩没有管他，低下头认真思索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张起灵。”书生抬手，又是一个新的纸人，他用血给纸人点上了一只眼，递给张起灵道：“薛谨行。”张起灵接过纸人，学着薛谨行的样子点上了另一只眼。纸人立刻挣脱了他的手，钻进了他口袋里。“喂喂喂，小麒麟，你是不是忘了我啊。我现在叫晏归时，这个送你了。”晏归时跟他现在的身高差不多，手指微微一动，一根细细的金线就绕在了他右手小指根。晏归时有点肉疼地补充道：“可别把你血沾上去啊！会死的！我养了几十年的——”张起灵准备抬起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小公子现在还有事要做吗？”出了佛爷府上，袋子里的小纸人不知什么时候爬了出来，藏在张起灵耳后。张起灵脚步一顿，随即摇了摇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够了。纸人便继续道：“那就跟着书生吧，明晚出发。”张起灵抬头看向书生，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大哑巴带着小哑巴去了红府。
现在的红府几乎成了放玉的仓库。穆老板爱玉，红爷也依着他，时不时给他弄几块上成的原石给他自己解，一出戏演完了的添头也大都成了红绸裹玉。穆老板也不全收，他不大喜欢的，就给人雕成点小玩意给人送回去。久而久之，长沙城的玉价算是越来越高了。
薛谨行领着张起灵穿过长廊，来到了后院，穆老板刚好在小憩。薛谨行没有打扰他，径直进了仓库。仓库里有大大小小近百块原玉，都是上品中的上成。薛谨行也不浪费时间，开始雕玉。张起灵见状轻轻退出了仓库，坐在台阶上发呆。
穆老板的睡眠很浅，在两人到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他没有起，眯眼享受着暖阳。不多时，他睁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正在发呆的张起灵和在他头顶躺尸的纸人。张起灵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他，准备离开，但穆老板眼中“我对你感兴趣”几个字晃到了他的眼睛，只好又坐下。“叫我穆子衿就好了。”穆子衿单手撑着下巴，眼睛里透着丝丝满意。张起灵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穆子衿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很自然地又道：“小曲好像很喜欢呆在你身边。”张起灵一愣，不知道他在说谁。头上的小纸人轻轻动了一下，它想过去，但不能去。
穆子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书生的一些小习惯。其实到头来只要一点就够了：书生自己说的话不要不听。张起灵虽然有点迷惑，但还是记下了，血脉不会骗他。慎言，就是书生肩上那纸人，也从佛爷那儿回来了，和曲尘花在院子里乱跑。穆子衿说它叫曲尘花。穆子衿和张起灵并排坐在台阶上，两人身前是明媚的阳光，背后是阴处的仓库和仓库里的书生，似乎是难得的惬意。
书生跟着先前佛爷府前的小孩跑了这个消息一下就传遍了长沙城。一般人不知道，但有小道消息说那小孩应该和佛爷有关系，说是跑了但又不是真的跑了。也有不死心的去问张小鱼，没个结果；去问穆老板和晏蛊爷，二位笑得如出一辙。得嘞！但怪的是，穆老板店里的货就没断过，就有胆肥的把主意打到了穆老板身上。可还没进门，就被红爷赶出来了，一回头，穆老板还在笑。
长沙城的风暴早已准备好，可在到来之际被两个外乡人强行按了回去。这两人刚来长沙城就一头扎在穆老板店门口碰瓷，叫穆老板给捡进去后，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在城里瞎晃悠。个子高的那人架了副圆框墨镜，笑得狡黠；矮半个头的右眼上生了朵血红的花，倒是奇怪。两只大黑耗子在九门间蹿来蹿去，像是结了张网，把这风暴网住了，也包括阴处的老鼠。
在这之后，长沙城经历了巨大的浩劫，在这里不便多述。只知道穆老板带着二爷和九爷在八十二寨避了一避后没了踪影；那两个外乡人离开了这里，不知去了何方……
老九门的故事也许画下了句号，但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此去不知何时聚？花开满城便是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