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斑驳的石桥下溪水波光粼粼,桥上人来来往往。
着布衣的货郎担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手里拿着黄皮拨浪鼓不停的晃动,吆喝着:“看一看咯!有长安最时兴的簪花穗子!”
这一声引得许多年轻的小娘子纷纷赶来挑拣。炊烟缓缓升起,小贩们陆续找好位置,摆出他们的货物,一时间叫卖声此起彼伏。
“崔家小妹,又出来卖鱼了?”镇上的屠夫郑成探出头来问正在狂奔的少女。
“诶对!郑大哥我先走了!”少女轻灵的声音传来。
少女穿着浅绿色襦裙,小脸红扑扑的,垂在耳后的小辫因为跑动抖啊抖,环在手上的银铃不断叮铃,活像一只山野间的跳猫子。
少女背着的竹篓里不少鲫鱼还在翻腾着,有时甚至几乎要一跃而出。可是它们运气并不好,不管怎么跃也跃不出这一个竹筐。
郑成看着仍旧活力四射的鱼,眼角抽了抽,目送少女远去。
崔卿卿不一会就赶到了她的摊位。她刚把竹篓放下,隔壁摊位的张婶笑眯眯地靠近崔卿卿。
她小声问:“崔家丫头,婶子瞅你日日都来卖鱼,每次到摊上了鱼都还能活蹦乱跳的,但我瞧这篓子也装不了水,怎么这鱼就还活着呢?”
崔卿卿水润的眼睛眨了眨,凑到张婶耳朵旁:“婶子呀,其实它们早就死了。看在婶子你和我关系好,那我悄悄告诉你吧,你可不要告诉第三个人了!这鱼是我在东边那个黑黢黢的林子里面找的。那里也有一条小溪,我看着水面上好多翻肚皮的鱼都很大,而且似乎没死多久,扔了怪可惜,所以我就下水去把它们摸了来了。可谁知道我刚把它们带出林子,它们就像现在这样活过来了呢!”
张婶被崔卿卿突然变大的声音猛吓一跳,全身哆嗦了一下,又瞥见那竹篓里的鱼嘴巴正一张一合,两只一白圈围着的黑眼珠正死死地盯着她。
她莫名感觉有些害怕,讪讪地冲崔卿卿笑了笑,打着哈哈走了:“诶呦崔家丫头呀,瞧这街上人也多了,婶子要准备准备开张了,就不和你多聊了啊。”
崔卿卿脸色红润,笑着对慌忙逃离的张婶挥了挥手。
看她回到摊位后,崔卿卿再也忍不住,转过身背对着张婶偷偷地笑了一会。
她想:张婶这样的胆量还想来问我的秘诀。她一定没有听说过古时候的弓鱼术。
幸好崔卿卿以前上课无聊的时候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种方法,只要将鱼先绑成弓形,给鱼喂完水之后二次弓绑,就能让鱼儿离水后还能存活一段时间。
很明显她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还没有出现这种方法,要不然张婶倒不会那么稀奇了。
崔卿卿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个月了,当初她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溪边,附近是望不到尽头的林子,这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色。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躺在这,刚想起身就晕了过去,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身处一户农家的床榻上。
面前好一大帮人看着她——有一个老人、一个小男孩还有一对中年夫妻,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好奇。
崔卿卿还没开口,身穿素色麻衣且包着青色头巾的中年妇女就探身过来说:“丫头,你的头还疼吗?”
崔卿卿笑着微微摇了摇头,那妇人便接着问道:“丫头,你怎么晕倒在那孤林的溪边哩?你家住哪儿?赶明儿我让川哥送你回家。”
崔卿卿看着这一些人,伸手捂住了脸,低声啜泣:“呜呜...不瞒大家,我只知道我叫崔卿卿,其他的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孙大娘听罢,怜爱地拍了拍崔卿卿的肩膀,回头对孙大郎说道:“大川,咱要不收留这丫头几日吧。你瞅她头上这伤,得养养。她现在又啥也记不得,让她自个儿回去八成也是个令人不放心的。”
孙大郎拧着眉,思索了片刻,看向了孙老婆子,迟疑着开口:“娘…你看……”
孙老婆子用木拐杖杵了几下地,打断孙大郎:“大川,娘同意儿媳说的,就收留这丫头几日。若是放这丫头走,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咱家不大度呢!既然救了,那就尽责到底吧。”
孙大郎听到孙老婆子这一通话,这才笑呵呵地带着孙大娘去给崔卿卿张罗了。
那二人走后,孙老婆子先是站在原处盯了崔卿卿好一会,确认崔卿卿情况还不错后,这才转身一步一杵地走了。
屋内还留着一个小男孩,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还在瞧着崔卿卿。
崔卿卿看这小孩专注的样子,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一脸狰狞的想吓这小孩。
小男孩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更加凑近崔卿卿,整个身子几乎要趴到床上了。
崔卿卿被这小孩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她看着小孩圆嘟嘟的脸全是好奇的样子,于是坏心眼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肉脸,笑着说:“小孩,你叫什么?”
听到这话,小男孩一本正经地后退两步,对着崔卿卿行了个揖礼,粗声粗气地回答:“姊姊,我叫孙朗,是家中的独子。家中贫寒,希望姊姊莫怪。”
崔卿卿有些傻眼:古代小孩这么早熟吗?!说起话来怎么一板一眼的。
对上小孩真挚的眼神,崔卿卿不由得感到一丝难为情:“嗨哎呀,小朗弟弟是吧。你说这些就太客气了,你们能收留我是我的福气,我绝对不会怪罪你们的!嘿嘿……嘶,痛痛痛!”
方才崔卿卿嘿嘿傻笑时不慎牵扯到她脑门的伤口了,此刻她正张着嘴嗷嗷嚷着。
孙朗急忙又凑到崔卿卿身前,呼呼地给她吹气,还小声念叨着:“不痛不痛,卿卿姊姊不痛……”
崔卿卿疼得眼泪都漫到了眼眶,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个全心全意给她吹伤口的小弟弟,不知为何,眼泪漫出,她泪流满面。
她的内心没有由头的忽然充满了悲痛。她也不知她是怎么了,就是很想哭。
孙朗看到崔卿卿哭了,他更加慌张,小手紧紧握住崔卿卿的手,着急地安慰:“卿卿姐姐,不要哭了,眼睛已经变得红通通了。”
崔卿卿吸了吸鼻子,回握住孙朗的手,安抚一笑:“小朗弟弟,卿卿姐姐没事。只是看到你突然觉得有点熟悉,说不定卿卿姐姐以前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呢。”
孙朗仔细瞧了崔卿卿好一会,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崔卿卿笑嘻嘻地戳戳孙朗的脸蛋:“小朗弟弟,你刚刚怎么叫我姐姐不叫我姊姊啦?”
孙朗红了脸,好比熟透的番茄,他支支吾吾开口:“姊姊,你听错了…姊姊就是姊姊,哪里有什么姐姐……唔,我刚刚好像听到娘叫我去镇上买东西,你先好些休息吧——!”
孙朗一溜烟跑没了影,崔卿卿有些好笑。
屋外孙老婆子站在檐下,大声呵斥着孙大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大川——儿嘞!你扛着个啥嘞就往家里跑!什么?!你找老何弄了个木塌?你弄那干啥?大川、大川——”
远处一阵咚咚铛铛。
灶房内孙大娘刚生完了火,现正在哐哐哐地切菜。油一下锅,顿时滋滋作响,孙大娘利落地将备好的菜依次放入锅中翻炒。不出一会,香味弥漫整个孙家小院。
崔卿卿听着屋外的动静,恍然若世,她脑中飞快闪过什么,想要抓住,却很快消失。
崔卿卿本想暗自惆怅,但无奈灶房飘来的味道实在太香了!她的肚子早就空空了,现在闻到这香味忍不住咕咕叫了好几声来向崔卿卿表示抗议。
孙朗回来了,怀里抱着一罐梅子酒,身上背着一个竹篓,里面有一只咯咯的老母鸡。他哒哒跑到灶房,放下竹篓抓起老母鸡就抱在怀里。
孙大娘看着自家儿子这般行为,嘴角抽了抽,没好气道:“小朗,你抱这鸡做甚?快把它关到前院的笼子里。等明几天再抓来炖了给那丫头补补。”
孙朗点点头,乖乖去把鸡放到笼子里了。孙大娘拎起梅子酒,心里脸上都笑开了花:今晚咱们要大吃一顿!
夕阳的光辉笼盖石林镇,孙家小院遍地也被染上了橙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菜,色香饱满,令人食欲大动。杯盏中盛满梅子酒,酒香四溢。
前院的老母鸡正埋头啄地上的大米,在这个还没有实现米饭自由的时代,这是咯咯吃的比较丰盛的一顿了。
一行人说笑着走到石桌前,挨个入座。石林镇的人讲究没有那么多,大部分都是没有上过学堂的,所以在用饭时也没有多少规矩,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崔卿卿观察着大伙开始动筷,发现大家用餐时并没有什么讲究,于是她放心地大快朵颐。
大家吃到兴头上,孙大娘举起酒盏,对着崔卿卿笑道:“卿卿丫头,咱家里穷,这几日就要委屈你了。”
崔卿卿急忙站起来,端起倒了水的杯子:“大娘!你这说的哪的话。要是没有你们收留我,我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我很感谢你们,这杯水代酒敬你们!”崔卿卿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孙大郎也站了起来,举起酒盏:“丫头,咱们也敬你。”孙大郎和孙大娘一口将杯中的梅子酒喝完。
孙老婆子看着他们,招呼着:“你们别忙着敬来敬去了,赶紧吃菜!看看这菜都要凉了,糟蹋哟。”
孙大娘和崔卿卿相视一笑,孙大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家又重新坐好,继续吃菜。
崔卿卿吃着,突然发现碗里多了一片鱼。她看向孙朗,用眼神询问。
孙朗回给她一个乖乖的微笑:“姐...姊姊,这个好吃,你多吃一点,这样才能快快好起来。”
崔卿卿看得心都化了,伸出左手拍拍孙朗毛茸茸的小脑袋瓜: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乖!脑瓜也软软的。
孙大娘好笑地看着自家儿子通红的脸,也给崔卿卿夹了一片鱼,笑道:“小朗说的对,卿卿丫头多吃些。咱这还多着呢。”
夕阳不知何时隐没在无边的黑幕中,每户人家点燃灯火,溪边的蛙乐此不疲地咕咕叫着,还有蝈蝈发出的括括声,显得颇为热闹。
大伙用饭已经接近尾声,孙大娘和孙大郎吃酒吃得醉醺醺了,他们俩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回了房。
孙朗哼哧哼哧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崔卿卿好几次想插手但都被孙朗严厉拒绝了。
孙朗小脸尽是严肃,他皱着眉故作凶巴巴,推开崔卿卿跃跃欲试的手:“卿卿姊姊,你现在还有伤,这些让我一个人做就好了。我是男子汉,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要好好休息。”
崔卿卿无奈,悻悻坐回石凳上。
旁边的孙老婆子点了点木拐,示意崔卿卿跟着她。孙老婆子瞧着身旁走着的崔卿卿乖巧的模样,很是满意。
她徐徐开口:“丫头,老婆子我跟你说些往事吧。翠翠跟大川打小就认识……”
方翠和孙大川是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所以等方翠到了出阁的年龄,孙大川立马就去方家求亲。
方大娘一打开门,就看到孙大川穿着新做的衣裳,脸上挂着傻兮兮的笑容,手上提着一只疯狂扑腾的鸡和一只不停嘎嘎的鸭,背后竹篓还放着几匹华裳阁上好的布料。
方大娘和孙大川在屋里商量的时候,方翠就躲在门边看着,看到孙大川为了娶她而对她母亲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毫不犹豫地答应,方翠心里既甜蜜又羞涩,一直红着脸看着他直到他离开。
这桩婚事很快就被双方敲定下来,选定良辰吉日。孙大川家中虽然贫穷,但为了不委屈到方翠,孙家还是打算大办婚礼,邀请全镇人出席,让方翠风风光光地嫁到他们孙家。
为了筹措钱财,孙大川没日没夜地为官府做工,最终真的大办了他们的婚礼。
婚后没多久,方翠就怀上了孩子,孙家得知这个消息高兴坏了,孙大川更是为了孩儿出生能有个好的条件,继续为官府做工。
临近产期,待在卧房的方翠见孙大川天黑都还未归家,心中担心不已。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心不下,独自出门去官府寻孙大川。
方翠刚走出家门没多久,就有一辆马车急匆匆驶来。
车夫看到方翠在不远处,并没有拉缰绳,任由马儿跑去。
方翠注意到向她跑来的马车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没有多大了,她冷汗顿出,反应迅速,立刻用最快的速度后退了几步。
幸运的是,马车没有撞上她。悲惨的是,她不小心拐到并且摔到了地上。鲜血源源不断从她腿间流出,染红了一地。
过路人纷纷惊呼,有的反应快的人跑去请大夫,有的是去孙家和方家告诉这个消息。
这一大动静并没有引起马车的停留,车夫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方翠的孩子没有了,一个还没有见过人间的小女孩永远地消失了。
孙家很受打击,方翠更是悲痛欲绝,那段时间经常闷在房里,以泪洗面。
大夫告诉她,此次流产很可能导致以后都很难怀上孩子。
孙家人去衙门告过车夫,官府却因为车夫是自己人而不了了之。
方翠恨,恨狗官罔视律法,庇佑恶人;她也恨,恨自己不能为未出世的孩子讨回公道。
她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孙朗的到来为她带来了光明。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带她走出了悔恨的阴影,他为她带来了许多欢笑和幸福。
“……翠翠从来没对小朗说过他有个姐姐。这些年翠翠虽然没有提过,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在意那个孩子。小朗生下来后,她试过再生,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消息。刚捡到你的时候,看到翠翠那满眼心疼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把你看作了她的孩子……丫头,老婆子我想求求你,伤好之后再多留几日,陪陪翠翠吧,行吗?”孙老婆子沧桑的双眼充满恳求。
崔卿卿动容,握住孙老婆子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婆婆,我不同意。”
孙老婆子叹了口气。
而崔卿卿握住孙老婆子的手变得更紧:“婆婆,卿卿不想多留几日。卿卿想要的是一直留下来,照顾你们,可以吗?”
孙老婆子吃惊地望着崔卿卿,片刻后欣喜地大笑:“哈哈——好,好。留下来,留下来!”孙老婆子高兴地轻轻拍拍崔卿卿的手。
“走吧,婆婆,卿卿扶你回房。”
……
“对了婆婆,这儿叫‘姊姊’和‘姐姐’有什么区别啊?”
“‘姐姐’啊,只有对关系好的才这么叫。谁若这么叫你,那定与你非常亲近了。”
“喔——”
送孙老婆子回房歇息后,崔卿卿就回到了院里。
石桌已经干干净净,孙朗也不见影,大概是回房间睡觉去了。
崔卿卿根据白天孙大娘指示,找到了她的房间。
屋内干干净净,很明显之前被人仔细打扫过。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这是中午孙大川找何工匠新造的木榻,躺着很清凉,足见用心程度。
很快,崔卿卿就在夜色中沉沉睡去。
天微亮,邻居家的公鸡就在喔喔打鸣了。上一秒还安然自得地待在前院的老母鸡,下一秒就被孙朗捉了给孙大娘炖了。
“啊——鸡汤真好喝!谢谢大娘炖的鸡汤,大娘手艺真好。”崔卿卿心满意足地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叹道。
孙大娘一听,笑呵呵的:“瞧这丫头嘴真甜。好喝的话那就多喝点,不够还有啊。”
“嗯!大娘你在做什么?我来帮你!”
崔卿卿放下瓷碗,凑到孙大娘身边给她打下手。
崔卿卿的伤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在孙家待了一周,也不见好转。
孙老婆子有次趁崔卿卿出门不在,特地召集孙家所有人,告诉他们崔卿卿在那夜说过的话。
孙大娘是最高兴的,她很乐意崔卿卿愿意留在他们家,这样她也可以好好看着这个丫头。当初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的丫头也应该有般大了。
此后,孙家小院多了一位成员。
几月后,崔卿卿的伤终于痊愈。
得知此事,孙大娘又派孙朗去集市买了只老母鸡,给崔卿卿煲汤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