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褚燕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只是一个NPC的。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想当NPC了。

    褚燕是一个大型全息游戏的NPC，她每天的任务，就是给别人发布任务。

    这个全息游戏叫“修仙”，人类玩家们有的死亡后，就将意识上传到这个游戏中，在虚幻中生活。

    可能是受这些人类意识数据的影响吧。

    她觉得每天发布一些固定的任务，很无聊。

    她本没有游戏时间的概念，但是炼丹师每天都要抱怨“今天是我死亡的第XX天，我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机械人啊？我在这个世界真是活腻了！”

    炼丹师说自己每天都要“上班”，她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躺着不动，为什么游戏里的身份还是得“上班”呢！

    褚燕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她也只是一个炼器师。

    但听多了，她渐渐懂了。

    她是NPC。

    这个世界，是个游戏。

    这个游戏，是一个大型的“人类意识永生实验”，死去的人类可以选择将意识上传，理论上只要服务器不遭到物理破坏，人类将得到永生。

    活着的人类也可以用全息连接器进入游戏。

    但是，这个游戏，本质还是一个残酷的实验。

    进入游戏，生死勿论。

    模拟现实，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生存机会，玩家死亡，会被踢下线，人类意识体死亡，也会被清除存在的痕迹——毕竟只是数据模拟的人类意识。

    炼丹师抱怨，是因为害怕死亡。

    这个修仙的世界，险象环生，如果没有足够自保的实力，很容易就会被“杀人越货”。

    “弱肉强食”。

    褚燕以为这是正常的。

    但炼丹师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原本的世界。

    “自由、平等、公正”。

    炼丹师说：“本来以为我们的世界是一坨，没想到进了这个游戏，才知道还真它娘的自由、平等、公正啊！”

    “相对的自由，平等，公正，那也是自由平等公正啊！”

    褚燕产生了认知。

    褚燕产生了向往。

    “你在你的世界不需要上班吗？”她懵懂地问炼丹师。

    炼丹师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上啊，怎么不上。但007也比现在好啊！”

    在炼丹师出现之前，褚燕以为全年无休是正常的，毕竟，修仙人士不需要睡觉，只需要稍微打坐恢复一下灵气就可以了。

    但是，原来，人的一天可以只“工作”12小时吗？

    作为门派炼器师，褚燕第一次产生了疑问。

    炼丹师总是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一点都不喜欢上班，尤其是做实验，难道我实验做得不够多吗？呜呜呜呜，我不喜欢化学，我更讨厌炼丹！化学好歹有逻辑，炼丹靠的都是玄学！我好恨！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褚燕看她把材料送进丹炉，捏着什么“镊子”的手又轻又稳重。

    这也令她感到疑惑。

    这就是“上班”？

    “喜欢”“上班”？

    “让你去死？”

    看出来或许不喜欢上班，但是也看出来你一点都不想死。

    所以，她为什么这样？

    褚燕产生了疑问。

    但是她不问，没人让她问，她的……“工作”，就是发布任务，一模一样的任务，只说一模一样的话，做一模一样的事。

    有一天，炼丹师问她：“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这个问题，褚燕也没有回答。

    她内心有无数的问题，自己的问题都回答不了，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呢？

    何况，她隐隐觉得，有些问题也不需要回答。

    果然，炼器师叹了口气，又自问自答上了：“我怎么就摊上了一个NPC同事呢……不过这样也好，和你说，我也不算违反保密协议。”

    褚燕知道保密协议是什么。

    是系统和玩家的协议，不让玩家之间相认，不然就是意识抹杀。

    玩家有自己的身份，按他们说的话，就是“要按剧本走”。

    褚燕也知道剧本是什么。

    炼丹师说：“我的剧本，就是扮演一个惊才绝艳的凡人，被发掘之后成为修仙者，最后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炼丹师！”

    根据褚燕所知，人类意识进来之后，是从六岁婴儿开始的人生。

    每个人，理论上来说，“剧本”就是他们出生时的身份、血脉、根骨。

    炼丹师的说法只有“根骨”，她有修仙的根骨，所以成为修仙者。

    但是她还有身份——一个修仙家族的旁支女孩。

    她身上也有血脉——她所在的家族，是这个宗门“云海阁”的附属家族之一。

    炼丹师说，成为炼丹师，就是她的人生剧本，因为之后的人生，她可能都是炼丹师，无非是厉害一些，或者不厉害一些，可能会死在寿元将尽，可能会死在门派覆灭——

    “修仙”里，有很多邪宗，专盯又肥又不硬的药宗、器宗等三流宗门下手。

    但褚燕不觉得。

    作为一个NPC，褚燕的自由就是，在没有玩家到来时炼器。

    还有思考。

    仅此而已。

    她不能说出任何一句不符合“剧本”的话，去做任何一件“剧本”里没有的事。

    “自由”，是那些是玩家的剧本。

    可是，有自由，怎么会是剧本呢？

    就算炼丹师上传意识后无法离开游戏，就算她现在和她一样，只是个数据流。

    但是，炼丹师还是可以随时离开、随时说话、随时……随心所欲。

    因为身份，她可以对门派要求的“贡献”横眉冷对，骂他们不给材料，骂天道崩坏了她的炉子，骂今天出门天气很冷。

    然后说不炼丹就不炼丹，说交不了额定的丹药数量。

    说“我不干”！

    因为她是虞长老家族的。

    NPC们在“剧本”下忍受，玩家们也在“剧本”下不得不忍受。

    因为不炼丹，是她的“自由”。

    就算交不上额定的贡献，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而炼丹师还可以随时离开，去外面的世界。

    她可以退出宗门，成为散修，成为邪修，也可以加入别的宗门……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她想做。

    褚燕非常羡慕。

    她身上没有那么多的自由，甚至没有那么多“剧本”。

    关于她，只有短短两百字。

    这两百字的文字设定里，一大半都是“台词”，一小半是：

    【父母双亡，有修仙根骨，被云海阁收为外门弟子，后成为炼器师，醉心炼器。】

    醉心炼器。

    褚燕想，或许她可以回答炼丹师的问题——“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了。

    答案是不喜欢。

    她不喜欢炼器。一点也不。

    她想出去看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说话，去别的事情。

    如果她的“剧本”是日复一日炼器、发布任务，那么，她不喜欢这个剧本。

    她想知道“自由”是什么。

    她想和炼器师说话。

    她想……

    “突破剧本”。

    炼丹师的渴望也感染着她，影响着她。

    有一天，炼丹师的丹药炸炉了，炸飞了褚燕。

    那一天，褚燕从地上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了天空。

    这是“程序”之外的事情，AI没在意，“自动应对”补丁程序运行，褚燕第一次感觉到了身体激烈的心跳。

    感受到了风声。

    疼痛。

    血的腥气。

    自己被炸飞，躺在屋檐之上。

    抬头就是浩浩蓝天，荡荡明月。

    她的心脏跳动着。

    眼泪哗啦啦，为视野里惊心动魄的美而狂涌着。

    褚燕觉得……月色好美。

    自由的风，好凉，好痛快。

    自由补丁程序，是按角色设定运行，进行一种意料之外动作的应对。

    比如她的人设是醉心炼器，那么被炸飞之后，她下一步是无所谓地回到炼殿，继续炼器。

    可是她的人设代码已经发生根本改变，不是那简单的文本、有了bug的程序可以规范住的了。

    她……“活”了。

    褚燕泪流满面。

    “自由”。

    这个时刻，她以为她拿到了。

    褚燕安静地躺在屋檐上。

    白银似的圆月，硕大地嵌在深蓝色的天空之中，把万物渡上清凉的银光。

    树影婆娑，炼器处门口的花池里，白灿灿的水波轻盈地浮动。

    月光薄而雪亮，褚燕心里也是一片皎洁。

    作为一个游戏NPC，她第一次体会到属于“人”的情感。

    对美的感知——

    原来，月光如此温柔，如此温柔。

    月光下的修仙世界，如此美丽。

    褚燕的泪在月光下悄然滑落，滚烫而欣喜，眼睛像夜明珠般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