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兵委托？”
黑十字笑着，念起关键词，不否定也不肯定，而是将话题再次抛回给柒吾。
“是的。”柒吾的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那双透露着野心与妄念的眼，直勾勾地与黑十字对视。
黑十字没有说话，暗自观察、审视着她的外表，嘴角的笑容不减。
并不强壮的身体，手臂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很容易就能预想到她被其他人拧断手臂、骨骼“咔嚓”一声断成两截的场景……她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格格不入，只因为她无法在第一眼就给人带去危险或震慑。
猛虎雄狮般强悍又狠戾的人物，光是露出锋利的齿牙，就能毫不费力地吓退一群怯懦的走兽飞鸟。
这是每一个思想成熟的决策者必备的考量。
打手面色冷峻站立在一侧，见黑十字许久没有回话，心中早已默认了一个结果。要想在帮派站稳脚跟只看实力高低，而眼前的柒吾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黑十字绝不会留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在身边。
“走吧，这行不适合你。”打手环抱着精壮的双臂，甩出一个轻蔑的眼神，驱逐的意思十分明显，就像驱赶一只闯入高速公路的懵懂小鹿。
柒吾的眉角突突直跳，捏紧的双拳藏于身后，尖利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刺痛的触感能暂时压制不理智的头脑。
黑十字是唯一的话事权人，她只会和他对话。
于是，她没有理会打手的话语，看着黑十字继续说道：“什么活儿我都愿意接，我不怕死。而且，我远比你预想中的更强……”
说着，她摊开手掌心，露出右手掌心处植入的弹道协同处理器，“我会用枪，身上也装了不少植入体。”她知道黑十字见识过无数精英级别的战士，如若将自己与他们相比较，她简直孱弱到一文不值。
但她要摆出一个态度，在黑十字面前摆明她不愿被任何人轻视的态度。万里挑一的强者本就稀缺，更多的是依靠高度义体改造才闯出名声的人。而她，不惧怕成为后者。
打手皱着眉看她，就这点植入体，连塞牙缝都不够。他刚想开口嘲讽，却听见黑十字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黑十字慈眉善目地看着柒吾，说道：“孩子，说实话，这类说辞我听过许多遍了……我在想，你是否也像他们一样，在生活上遇到了难处？”
他对雇佣兵工作闭口不谈，相反询问起了柒吾的生活状况。这实在有些出乎柒吾的预料，脑海中短暂地掠过一丝诧异与困惑。
理智回笼后，柒吾抬眼看向黑十字，他和善地递过一抹笑意，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话语在喉咙口来回滚了几遭，柒吾最终压下嗓子，点头道：“对，我需要钱，需要赚很多钱。”
黑十字不动神色地移开注视的目光，慢慢说道：“人生总要经历一段低谷时期，我了解你现在的困境，孩子。”他轻拍了下柒吾肩膀，偏过头，眼神飘至不远处的包厢座位上，“我们坐下好好聊聊吧。”
未等柒吾反应过来，打手已经拉开包厢前悬挂着的一片薄薄的红色绒布。柒吾睨了打手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转变得更为严肃，对待她的态度也不再似之前那般轻蔑。
打手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她跟上黑十字的脚步，进入包厢中。
现有的一举一动，仿佛在向柒吾说明，她成功了，她将会在黑十字的势力范围内接取佣兵委托，不计一切后果地完成这项刀尖舔血的工作。
可是她隐隐感受到了一种不真实的现实感，古怪又诡秘，却不知这股奇怪的感受从何讲起。
柒吾坐在黑十字的身侧，中间空了一人的距离。
打手很了解黑十字的想法，接受到命令后便拉下了门口的绒布，悬挂于正上方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黑十字说：“我记得你，你是跟着DX的那个小姑娘。”他看着柒吾，苍凉的嗓音里多了一丝哀伤，“DX逝世的事情，我由衷地向你表示同情与哀悼……她是个非常优秀的义体医生，人品更不用说，多年来我一直很敬重她对街区的贡献。
柒吾心口一紧，她不明白黑十字为何会突然提起DX的离去，更没想到他会对她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了解得如此透澈。
她咬紧了下唇，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亲人离世带来的痛苦总是像一片阴影挥之不去，熟悉的一切会激起无尽的怀念。这一点，我与你感同身受。”
黑十字平和地讲述着，看向她的眼神却讳莫如深，像是在审视一条砧板上活蹦乱跳的小鱼，他不会挥刀夺走她的生命，也不会阻拦随时会降临的命运之刃。
柒吾后背生寒，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您是在劝我放弃吗？”
她知道答案，但她更想知道黑十字是如何看待她，把她当做一颗随时可以被取代的机械零件吗？螺丝生锈了就换一个更活络的？
“不，我亲爱的孩子。”黑十字说，“我很乐意能够给你提供生活上的帮助，只是佣兵的活儿不好干，我有必要为你说明这份工作的危险性。那么，你想清楚了吗？”
宽敞的包厢隔绝了所有的噪音，柒吾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深呼一口气，开口说道：“我想清楚了。”
就算是被当做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钉，她也要牢牢扎根于缺口处，没有人甘愿被牺牲、被替换，她也不例外。
……
昏暗的灯光下，黑十字的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几簇白发染上暗色。
桌上摆放的光球散发着亮泽的光线，几道光线落进柒吾的眼里，墨黑色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黑十字很清楚，这是专属于野生动物的眼神，机敏却又难以驯服。
关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其实还有一条修正法则。无关体型大小、力量高低，蛰伏于暗处的体型弱小的毒蝎，也能一击将毒液注入进庞然大物体内。
黑十字一直觉得这条规则十分有趣，而柒吾的存在，不由得让他期待接下来的故事。他站起身，笑着说道：“好，有委托我会联系你的。”
话题结束，黑十字迈步走出包厢房间，柒吾赶紧跟了上去。
柒吾说：“我的电话？”
黑十字微微弯腰，走过被打手撩起的绒布门帘，他说：“礁石区的每个人，在我这里都是透明的。”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最细思恐极的事情，仿佛只是开了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话毕，转头看向柒吾，一如既往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而下一秒，他的联系方式便传递至柒吾的眼部通讯插件中。
柒吾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黑十字和善的外表下，隐藏的部分远比她想象得更为错综复杂。
黑十字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移至吧台处，他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有个不错的伙伴，希望他能为你提供不少帮助。”
顺着他所注视的方向望去，人群寥寥的吧台前只剩一个坐在椅上的仿生人。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柒吾眸色晦暗，咬牙问道。
黑十字没有回应，自如地从高桌台面上拿起一杯酒，他晃了晃酒杯，冰透的冰块轻轻碰撞。
手里拿着酒杯却不喝酒，如何不让人在意呢？更别提，那是高塔科技的仿生人，似曾相识的脸。
柒吾的耳道中还回响着冰块脆亮的敲击声，仿佛一记闷棍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黑十字，是“光华教”的牧师，也是势力遍布整个礁石区的绝对领导者。此时此刻，柒吾才对这句话有了确切的了解。
柒吾无声看着黑十字的身影慢慢离去，她的脚步仿若凝固在地面上，缓了许久才迈开步子，回到吧台前。
仿生人转头看了她一眼，手里还握着那杯酒，杯中的冰块早已消融殆尽，淡绿色的液体被冲淡为更浅的薄荷色。
仿生人有着和人类近似的体温，杯壁流下的水珠淌作几缕细流，覆盖了他整个手背。柒吾坐到他身边，从他的手中夺过酒杯，抬手一饮而尽。
冰凉又燥热的液体让她的胃部泛起一阵绞痛，她甩了甩手指尖残留的水珠，心里仍是不痛快，又将手往仿生人的衣服袖子上擦了几下。
“……”仿生人抬眼，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似有话语憋在心里。
柒吾挑了挑眉，“说。”
仿生人说：“水是冰的。”
他很在意物体的触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出了身体感受带给大脑的想法。
废话。
柒吾不明白他的想法，将酒杯递回酒保面前，随口说道：“水也可以是烫的。”
物体的本质固然存在，表现形式却多样且复杂。能看见的、能感受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正如任何物体稳定平和的外在之下，是不停冲击、碰撞的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