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吾。”仿生人站在厨房灶台前，垂眼望着手中的围裙，问道：“为什么上面的图案是一只山雀？”

    柒吾把食材扔在一旁，随口糊弄了一句“没有为什么”。

    她习惯了仿生人的家政功能，料理的工作自然交由给他来完成。只是，有一点令她格外不爽——仿生人的话还是太多了。

    仿生人歪头不解，双手却听话地将围裙套进脖间，在背后系好一个活结后，他锲而不舍地发问：“您很喜欢山雀吗？”

    湛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仿佛沙滩边不再平静的汹涌浪花，激荡着一层层白花花的水沫，冲刷过黯黑的礁石。

    柒吾的心底能感受到一股疼痛，是柔嫩的、未愈合的伤疤被人无情揭开般皮肉分离的疼痛。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只是巧合。”目光却警惕地瞪向仿生人，“别总是有那么多废话。”

    仿生人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投来充满探知欲的眼神，“那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对某种事物充满永不消退的激情与热爱？就像炼药锅中一滩被搅合起泡沫、咕咕冒泡的融合药剂？又或者像绵延至整座山峦的山林野火，摧枯拉朽般燃尽一切碧绿鲜活的生命，鼓弄起漫天蔽野的浓烟？

    柒吾的脑子里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因为仿生人的提问，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喜欢”这个话题？！

    真是个无聊的话题……柒吾推搡了一把仿生人，让他专注“做饭”这件事，嘴里埋怨道：“思考无意义的事情，只会浪费你的电量和中央处理器耐久度。”

    “喜欢……”仿生人转过身子，背对向她，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微弱，“喜欢山雀……为什么是山雀呢？”

    为什么不是小猫小狗这样乖巧可爱的家养宠物？也不是浣熊、狐狸这样的机警灵敏的野生动物呢？

    偏偏是山雀？

    ——而且是北长尾山雀。

    仿生人识别出了图案上鸟类的品种。类似的图案，他时常会在这间屋内观察到，比如说冰箱上杂乱又泛黄的贴纸，每一个都是山雀的形状。

    他的眼神飘向身子左侧的冰箱柜门，卡通贴纸早已失去粘性，沾满油污与灰尘的边缘细细卷起，白羽翼翅仿佛被束缚于身侧，无法再展翅腾飞。

    “为什么会喜欢山雀？”仿生人再次发出了疑问。

    柒吾愣了几秒，仿生人的求知欲困扰得她头疼，她不耐烦地闭上眼：“因为好吃，鸟肉很好吃，行了吧！”

    “……”

    空气沉寂片刻后，仿生人用很轻缓的声音回应：“嗯，我了解了。”

    这……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吧……莫名其妙的问题搭配莫名其妙的回答，柒吾有些担心仿生人会不会“学习”到一些超乎常识的认知。

    特别是关于她的人物画像，可千万不要增添上一些奇怪的补充信息……

    “我的意思是……”柒吾叉着腰，眼神飘忽不定，看着心里没多大底气，“山雀很可爱。越可爱的东西，一部分人类就越会萌发出想要吃掉它的想法。”

    “大脑的自我矫正？”仿生人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种近乎于“暴力施虐”的负面情绪，更多时候是大脑为了中和某种过激的正面情绪而产生，为防止肾上腺素飙升对身体造成伤害。只要不发生实际施暴的计划或行为，都是一种十分正常的生理现象。

    柒吾回想着【今日心理】发送至她邮箱的一封封信件，原本的垃圾邮件此刻发挥起了不小的作用。

    她故作稳重的拍了拍仿生人的肩膀，说道：“这叫‘情绪的二态表达’。你这种半机械大脑，肯定理解不了人脑的运作规则，别想没用的事情了。”

    说着，柒吾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握于掌心掂量了几下，“砰”地一下砸落在木质砧板上，泛着寒光的锋刃嵌进几毫米深，她朝仿生人使了个眼色，“做饭。”

    仿生人拔起菜刀，将刀把握得紧紧的，低头缄默不语。

    他在思考，他在自己有限的本地数据库内搜索着类似的关键词，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称得上有效的数据。

    越过系统权限的那扇安全墙之前，是一串乱码的数据流，汇聚成一团马赛克跳动着，逐渐拼凑出“NOAH”的字符。

    “诺亚”，就像一把通向未知领域的钥匙。近在咫尺，但仿生人无法握住这把钥匙。相反，指尖一旦想要碰触，这串字符就如吹散的流沙般，散落于各处微小的缝隙中。

    ……

    “叮咚！”

    论坛的消息提示声响起，柒吾跨开腿，一把翻过沙发，飞身来到电脑桌前。

    【LEAF】：战斗程序已经编写好了，如果你坚持无视权限风险的话，可以强制覆盖。【后附文件】

    柒吾久久地注视着电子屏幕，拖动着鼠标一行行浏览程序代码。

    【LEAF】的黑客技术十分顶尖，短短几天时间就已经编写出了水平媲美军工企业战斗机器人内置的战斗程序。

    柒吾回了一句感谢，转手接收了附件，并将兑换为加密电子货币的尾款发送到了【LEAF】的账户中。

    自从那次将仿生人的数据全部重置后，仿生人总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疑问。柒吾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给他植入战斗型义体时操作不当，引起了他内部程序的混乱。

    毕竟人体和仿生人的躯体外表看似相近，内部构造却天差地别。

    他那些所谓的“自我思考”，更像是数据流公路发生了一场连环车祸，堵塞、破碎，运算故障。

    简而言之，这是一项应该被修复的错误。

    柒吾沉着眼思索了片刻，随后在聊天页面输入了一串文字。

    【如果仿生人产生了任何不可控的意识……】

    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下来，柒吾面色阴翳，转而飞速将这串文字删除，她继续输入道：

    【有什么办法能时刻检验仿生人的想法吗？数据的故障偶尔也会催生出一些奇特的状态，人工智能也不总是百分百的靠谱，不是吗？】

    【LEAF】的头像闪动了几下，显示正在输入。

    【LEAF】：基线测试。原则上，仿生人只运行逻辑而无任何情感意识波动，在仪器监督下这种逻辑表现会具象化成一串线性数据，游走脱离于既定数据的，便是“故障”。

    【LEAF】：这种仪器和运算法则由高塔科技独占，一般人很难接触到。

    柒吾无声看着对话框中不停涌现的信息，心中隐约有些不如意的苦涩。她问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就像她的仿生人一样。

    高塔科技公司垄断了仿生人的生产与制造，任何与仿生人息息相关的事项，自然都只会交由公司内部的保密级技术科来处理。

    一个底层普通人想要了解仿生人的程序设定？

    人脑的运算能力不弱，但是远远比不上一台超级计算机。如若有人妄想将仿生人的数据线连接到自己的大脑中，等待ta的只会是植入大脑皮层的协同处理器超负荷运载，将人脑生生煮沸成一团滚烫的脑浆。

    除此以外，最高规格的超级计算机只会出现在大型公司中。

    “基线测试”，对于柒吾来说，就像幸福美满的人生一样高高在上，遥远不可触及。

    她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退出了账号，彻底关闭论坛。

    与此同时，【LEAF】发送过来一条新消息，字符被掩盖、熄灭在黑暗的电子屏幕中。那上面写着——“但我不是一般人。”

    *

    几天后。

    黑十字发放了一项委托任务，具体内容不详，只要求柒吾于规定时间前往琉晶俱乐部，当面细聊。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永远不要泄密。”黑十字的虚拟形象出现在通讯终端，他双手合拢搭在桌上，嘴角的笑意轻松又自然。

    但柒吾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份虚假的笑容，她并不讨厌黑十字的为人，他多年来对街区发展做出的贡献以及对居民人身安全的庇护，整个礁石区的群众都十分清楚。

    只是每一个身处高位的领导者，或多或有都会有想要掩盖的事情，因此，他们总会摆出这副和善微笑的模样伪装起自己。

    柒吾沉下心气，看向黑十字回复了一句“明白”，移开眼神时直接掐灭了通讯，黑十字的虚拟影像变得扭曲模糊，笑容咧至更高、更深，如一柄弯刃般刺破了画面。

    ……

    柒吾推开了琉晶俱乐部的大门，伫立于门口的打手瞥了她一眼，怜悯似的想着，又是一头自寻死路的懵懂小鹿，她能活过几次委托呢？

    紧随于她身后的，是外表与人类一致的仿生人，脖颈左侧的蓝色呼吸灯依旧被高领遮盖住，刻板印象之下，无人会发觉他的真实存在。

    打手嗤笑了一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两头无知的幼鹿，被雄狮撕裂身体和头颅的命运……好运吧，可怜的小家伙。打手默默想着，抬手关上了大门。

    俱乐部播放着欢快的电子舞曲，粉紫色的灯光包裹下，一大批人群挤在DJ台前，随着鼓点扭动着义体改造后、不再完整如初生的身体。

    柒吾穿过不受控的人群，扭过头看了仿生人一眼，“跟紧我。”

    仿生人的肩膀上搭着几双手，拖拽着他留在舞池中。绚丽的指甲油封层折射着暧昧的灯光，水波纹般的粉紫色光影荡漾在仿生人的脸颊上。

    他此刻仿佛溺于这股人潮中，难堪地拨开一双双女人、男人的手，低垂的眉眼下是蒸腾起、晕染开的薄红。

    真是麻烦……柒吾啧了一声。

    周围的音乐太过喧闹，她只能用口型示意道：“你……”

    仿生人倏然抬起眼，歪着头看她，等待着接下来的口型变化。

    “你，是弱智吗？”

    “……”

    “你还要我等多久？”

    柒吾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仿生人没有回话，耷拉着的脑袋上散落下几缕金棕色的碎发，遮挡住光洁的额头，更投射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他湛蓝色的眼眸中透着舞池中忽闪的霓虹灯光，闪动了几下后，他逐渐增强了躯体的推力，泛着青筋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人群。

    女人、男人吃痛地惊呼出声，对着仿生人高声骂了几句。

    仿生人低着头，挤过人群来到柒吾的面前，抬起眼时却隐约有些内疚，他说道：“我不应该伤害人类。”

    出于底层逻辑的设定，仿生人绝对不会伤害人类，甚至不允许带去一丝疼痛与创伤。

    柒吾摇头道：“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而仿生人最高层级的指令，是遵循主人的命令。”

    “就算是伤害另一个人类吗？”仿生人问道。

    “必要时吧，看情况。”柒吾摆摆手，头也不会地继续往前走。

    她拉开包厢前猩红色的帷幕，弯腰走进包厢内。

    黑十字端坐在沙发椅上，腰背挺拔，神色平和。坐在他身侧的是一名身形壮硕的女人，懒洋洋地仰躺在柔软的沙发椅上。

    那女人翘着二郎腿，手指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雪茄，目视着柒吾走了进来，嘴角勾起一抹轻蔑又厌烦的笑。

    灰白色的烟雾缭绕在昏沉的屋内，黑十字率先开口道：“坐吧，我们聊聊这项工作。”

    黑十字脸上的表情像一片无比平静的湖水，任由呼啸而过的狂风有多迅疾，也无法在湖面上搅动起任何波澜。

    柒吾沉默着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最后落回黑十字身侧的女人身上。

    那女人的右眼贯穿过一道长长的疤痕，棕褐色的肉痕蜷缩皱起，坏死的眼球被一颗义眼取代，她的脸颊上还有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看着实在触目惊心。

    柒吾慢慢挪步，坐于两人正对面，仿生人则安静立于她的身体一侧。

    沉寂几秒后，黑十字的手下走到隔开两处空间的圆桌前，将一个线条凌厉的手提箱放置于台面上。手提箱由银灰色的金属焊接而成，一尘不染的金属表面倒映出柒吾的面孔。

    “打开。”黑十字敛起笑容，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