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终于没有再吃蛋汤面,明恪让副楼小厨房送了饭食来。
凌华开开心心地喝了两碗白玉汤。
明恪从烟雨阁回来后,兴致一直不高,用完晚膳就去二楼棋盘前坐着。
凌华端着托盘去了棋室,将一杯茶放到明恪面前,“我跟香荷学沏的茶,三殿下赏赏脸呗。”
明恪无奈摇摇头,端起茶杯浅尝了口,味道竟意外不错,确实长进明显。
凌华坐到一旁木榻上,端起自己那碗甜羹喝起来。
明恪放下茶杯,“凌华,明珠托我去见明澈。”
“明澈是谁?”
“徐贵妃的养子,二皇子。”
“去呗。”
“可是……我心有顾虑……”
“那就不去呗。”
明恪愣住了。凌华放下碗,挪过去挨着明恪。
“坐这儿想也想不出个什么来,该做什么去做就是了。”凌华说着掏出锦囊,“看看你妹妹送的什么。”
明恪打开绣有“三”字的锦囊,里面是一方丝帕,上面绣了一个简笔小人儿,俨然有几分明恪的模样神态。小人儿旁还有一句话:三哥哥心想事成,身体安康。
明恪又打开绣有“二”字的锦囊,里面同样是绣了小人儿的丝帕,只是小人儿旁的话就是简单的“二哥哥安好”。
凌华瞧得直乐,这大公主心里还有亲疏远近呢。
明恪也看得眉心舒展,他将锦囊重新装好,对凌华道:“你陪我一道去,可好?”
“那还用说,肯定的啊。”
明恪的笑意直达眼底。
***
宗人府。
明澈是皇子,纵然被圈禁,官员们也不敢怠慢。
他所囚之处是一座独立院落,左右厢房为侍卫仆从所居,明澈住在正房,每日只有午间一个时辰可以在侍卫的看守下于院中散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明澈盘膝坐于东厅佛堂,背对房门。
“我说了不用晚膳,出去!”
“二哥,是我。”
明澈赫然回头,见来人果然是明恪,诧异后大笑道:“当真是贵足踏贱地!”
明澈承袭了天启帝的好相貌,面容俊朗。只是此时笑容扭曲,神情阴鹜,看得人心里发毛。凌华不自觉往明恪身后靠了靠。
是非恩怨已有定论,到底是多年兄弟,明恪没有落井下石的打算。
“二哥这是何必,我别无他意。父皇有意遮掩此事,只要你潜心改过,未必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重见天日?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的好父皇把我关在这里,要我日日奉经打坐,以赎己过。”明澈站起身,指着东厅供奉的佛像,声嘶力竭,“我有错?我有什么错?!太子和我不过是他制衡权术的工具,他利用工具的时候,没想到会被工具反噬?你以为父皇很爱你?他那么看重你,为什么从没让你参与朝政?既然不让你参与朝政,江南盐政如此重要的事,又为何非要指派你去?”
明恪沉默不语,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凌华有些听不下去了,这什么“双标狗”言论。
“你没事儿吧?参与朝政你说是被利用的棋子,不参与吧你又说别人不重视。横竖都是你在说,好赖全凭你一张嘴,你哪儿来这么大脸。”
明澈这才注意到凌华,他面带不屑,“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你d……daddy。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雪中送碳方知不易,明恪好心来看你,不求你感恩戴德,至少别逼逼赖赖。”
“你…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我们还没跟你算账。明恪回京遇刺不是你干的?他当时双眼中毒,目不能视,就快死了。你这做哥哥的心也忒狠了,他又不跟你争那个破位子,你还下死手啊。”
明澈一怔,凌华喘口气接着骂。
“就当你狼心狗肺好了,我们明恪可不是那样的人。你一个奉旨关押的钦犯,来看你哪有不惹非议的。明珠公主托他来看你,他自己在那儿纠结半天,最后还是来了。他的性子我还不了解?不想做的事天王老子也勉强不了,能来看你,想来你们两兄弟以前的关系也没那么糟。妈耶,越说我越气,你但凡是个脑子没问题的正常人,就赶快闭嘴吧。”
凌华脸都红了。明恪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凌华转头,明恪冲她笑。
凌华瞪了他一眼:就只会跟我耍横。
“二哥,幼时在国子监,我们一起读书,你还替我教训过散漫的伺候宫人。虽然长大后因为徐贵妃的缘故,兄弟间有所疏远,但你永远是我的二哥。”明恪掏出锦囊,放到桌上,“这是明珠送你的。我们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明澈背对二人,盯着佛像,不知在想什么。
明恪牵起凌华的手,朝门口走去。
莲座上的佛祖眉目半垂,似讥讽,似悲悯,似引渡。
“小心徐华。”
明恪的脚步一顿。凌华回头看明澈,良心发现?
“以后别再来了。”
明恪没有回话,他牵着凌华走了出去。
……
马车上,明恪倒了杯清水递给凌华,认真道:“多谢你。”
凌华接过来一饮而尽,摆手道:“你把欺负我的功夫用到这些人身上多好。”
“我只欺负你一人,不好吗?”
凌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了。
“现在心情好了,咱们找个时间出去玩吧。”
明恪眉目含笑,“都依你。”
***
无巧不成书。翌日,明恪接到了张正德下的帖子,邀请友人于阳明湖上红船一聚,帖子里还特意提到了凌华。
明恪自无不可,正好带凌华出门散心。
阳明湖是京城最大的湖泊,位于京城东南方位,湖面阔达广袤有千顷之数。东向勾通护城河,设有港口,往来商贸繁盛;西北向纵深入京城腹内,沿岸红船聚集,是有名的雅乐游玩之地,大名鼎鼎的顺味斋便建在此处——整个阳明湖仿若一柄斜放的汤勺,静置于大吴朝版图上。
明恪一行人从阳明湖西北弯角乘小船出发。
小船行速缓缓,凌华坐于船边,看沿途绫罗幔帐的红船,手伸入湖中,掬起一捧清澈。
“好干净的水。”
明恪拉过她的手,用香荷递过来的棉巾细细擦拭。
“阳明湖的水历来如此,不仅清澈见底,据说口感还很甘冽。相传是有地下水道补水,想来也有一定道理,天启十三年京城一带大旱,阳明湖的水位也未见下降。”
凌华关注点清奇,好奇道:“口感甘冽?”说着就要伸手舀来尝尝。
“不可!”明恪忙制住她。
张正德在一旁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凌姐,你贪吃也有个度吧,哈哈哈哈哈。”
明恪转头拿眼一瞥,张正德立马闭嘴。
凌华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这湖里往来船只如此之多,谁知道有没有倾倒生活污水。她讪讪收回手。
一炷香后,小船逐渐驶离西北角,原本清澈见底的湖面变成墨绿色,这就是阳明湖主湖面。一艘宽阔的红船等在此处,明恪一行人换乘上大船。
甫一上船,芸娘便领着众女上前行礼。
“请殿下安。恭迎殿下、张公子。”
明恪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杨维呢?”
芸娘回道:“杨公子在二楼。”
明恪提步上楼。张正德跟在后头忙道:“好芸娘,我要看霓裳舞。”
芸娘捂唇娇笑,“自当如公子所愿。”
凌华落后几步,对芸娘招呼道:“好久不见啦。”
“小姐安。”芸娘福身后一顿,疑惑道,“小姐怎么穿…这身衣裳?”
“我不是小姐,也不是张正德的姐姐。我是明恪的丫鬟,你叫我凌华就行。”
芸娘纵然满心疑惑,面上也是从善如流,“凌姑娘可要在红船上转转?”
香荷上前一步道:“姑娘,主子等着您呢。”
凌华抬头,果然见明恪站在二楼平台看自己,她对芸娘道:“多谢,等会再劳烦你。”说罢和香荷上楼去了。
贵人们都走了,众舞姬凑上前来,叽叽喳喳问道:“芸姐姐,那位姑娘是谁啊?”
“噤声。”
众女一静。
芸娘指了指还未上船的于茂等人,“诸位大哥等着招呼,还不快去。”
众女活泛过来,纷纷往船边去。
小丫鬟扶住芸娘,奇怪道:“小姐,这位贵女到底什么身份啊?”
“勿妄言。”芸娘神色淡淡,“去更衣,不能让贵人们久等。”
“哎。”
……
红船乃京城特色,主要行于阳明湖。红船营业需向船舶司申请行船令,红船上的歌姬舞伎亦要有乐坊司颁布的乐籍证明,其间繁杂,不足为道。因而小小一艘红船,能在阳明湖上顺畅行驶,少不得官场上那些人情世故。
芸娘的红船,名气之大,更是其中佼佼者。
芸娘本是官宦之女,被抄家罚入贱籍时不过七岁,经妈妈调教,十四接客,十七成为头牌。罪臣之后不能自赎其身,待妈妈年纪大了,芸娘便用全身积蓄典下一艘红船,予妈妈两成干股,求妈妈利用人脉打通个中关节。
辛苦经营两年,红船的名声彻底打响,芸娘终于松了半口气,再不必像之前,每天醒来身边都是不同的男人。囚笼般的人生,总算能透进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