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弊

    九月二十七日巳时。

    密林是烈日的禁地,再炽盛的阳光也照不进这里。

    大树们粗壮的杈枝有自己的想法,横生斜长,胡乱搭接,织成张蛮横斩断阳光的黑网。

    在它们的庇护之下,高高低低的枯叶如雨哗啦啦散落,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在黑暗中不断积叠。这里满地都是厚厚的落叶层,越往下越闷着潮湿水汽,使这座山林不断泛出腐烂的气息。

    被扔在地上的人动了动手指,慢慢抓攥一把黄叶,凭这股虚无的力挣扎着爬了起来。

    背脊、脚踝、手臂的伤在此刻都失去了痛苦,身体失去了沉重的实感,他茫然坐着,还不知道幸运已经再次眷顾了自己。

    九月二十七日巳时一刻。

    那户人家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必要,但回想起来并不是多么愉快,所以游周行短暂地笑了一下,调侃说这听起来怎么像是急着给孩子找托孤。

    被白了一眼后,她定住神慢慢从头说起。

    毕竟是耗了十几日功夫,东奔西走、点灯熬油,一点点布下暗钩、耗费计量,尽说出来竟然就到日上中天的时辰了。

    “定城的情况比我们之前想的还要……”

    游周行顿了一下,因为敌人的虚弱无疑是己方的幸运,似乎该用个喜庆点的词。

    思忖半息,她吐出的还是最先蹦到脑中的词,“严重。”

    “定城知府姓刘,名叫刘峫,自称是漳州牧刘存的后人。他是旁支,家又迁得远,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末世了,丧父丧母、无兄无姊,蹉跎了几十年才靠商贾之事起了家。”

    济安冷笑道:“好个大商人。”

    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章早就没人遵守了,商做官、官做商寻常得很,所以济安这句嘲讽来得颇无缘由。

    但游周行知道济安也不是真为这项事发怒,笑了笑就继续说道:“刘峫为谋官位上下打点,耗费巨万,就任后恨不得刮地三尺填补亏空,人送尊号‘四尽知府’。”

    ——水中鱼鳖尽,山中麞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

    济安声音沉沉,“其人可恨。”

    “不错。他发迹后杀妻逐子,与本家奉上厚礼频频走动,求了门好亲,生了好几个伶俐孩儿。”

    游周行在识海里狠狠蹦了一下,可能是把踩的那块地恨作刘峫了,“他背靠大树,行事更加酷烈苛刻,你不知定城百姓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济安飘过去给团子扇了扇风,“别生气,阿行。现下他的报应不就来了?”

    “这算什么报应!”游周行愤恨切齿,“那个姓明的心软些,刘峫便是降职罚俸,可咱们这些老爷哪个是真靠俸禄吃饭的?皮毛都伤不了!就算她铁面无私,也不过手起刀落掉个人头,什么都抵不了!”

    济安飞速答道,“你想要他灭族抄家么?”

    说完她才愣了一下,这句话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那么平滑地说出了口,其中透出的冷酷让说话人自己都感到了心寒,在正午的秋阳之中。

    游周行果然也呆住了。

    争论这个在目前无用,因为决定权并不在她们手里,况且此行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惩戒恶官。所以济安调稳呼吸,把话题拉回到大选舞弊上。

    “刘峫把大选流程走得如此之快,打的不过是先斩后奏的主意,想在主考官来之前就把事情定了。他是一城主官,又是这样地‘拥护’新政,明见秋再不舒服也不会把那份名单全否了,最多踢几个实在不像样的。”

    “天打雷劈的主意!”游周行冷笑一声,“这等人竟然衣绯食甘,儿女绕膝,可见世间是没什么报应可言的。”

    济安默然不语,只站得与好友更近。

    良久,游周行闷闷开口,“定城选吏定额百人,名单中姓刘者五十又七,姓戚者二十又一,余者或姓张姓王,皆是与漳州刘家有故交的姓氏。”

    在身边人一声短促的讶呼后,游周行恨声道:“先前再怎么猜也不过度他搜刮灵石法器,谁料想得到他这般猖狂,把考场当他刘家族学课试了!”

    她们都背过世家谱系,知道漳州刘戚两氏世代联姻,亲如一家,也知道这些大族枝繁叶茂,代代繁衍下败业子弟颇多。

    真正昌盛的主枝当然看不起仙吏这个小小的职位,他们的年轻子弟忙着四处交游、揄扬美名,以求德高望尊的大儒举荐自己出仕为官。可家业凋落外头兴里面衰的旁系就顾不上挑三拣四了,仙吏被人瞧不起又怎么样,饭都没得吃了还在乎这些?

    他们很情愿付出一点东西来换取这个机会。

    比如自己的姓氏,以及其背后祖先的荣耀。

    须知不是他们无耻,而是先祖偏心,将他们赶出去自谋生路,才让他们活得这般不易。

    ——可刘峫这么费尽心思地讨好主枝,这么委婉,这么含蓄,其实没用啊,人家不在乎啊。

    他跟落魄的旁系子弟同病相怜,帮助他们好像就怜悯了曾经的自己,也是常情。可他偏偏在顾影自怜后,还想借这由头跟漳州那边邀功。

    他怎么就想不通主枝根本不在乎这些人呢?

    出去后立住脚了,好啊我很为你高兴,要记着咱们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头顶是同一个祖先,一定要多多写信回来啊。

    出去后没立住脚,真是不幸太遗憾了,以后就少寄点信吧,把钱留着还能吃几天饭,反正寄信也没用。

    重新兴盛了,很好,回家吧。

    无力兴盛,不能兴盛,那就不好,死外面吧。

    极为兴盛,功追远祖,更是不好,快快压逐。

    ——只有对主枝有利,又始终矮一头,无法行小宗入大宗之事的堂兄弟,才是亲兄弟啊。

    这点龌蹉事就是那趴在琉璃壁上的蚂蝗,在日头下一眼就能看分明。济安飘到识海半空,俯身看着气得炸毛的雪白团子,觉得好友更像小虚空兽了。

    她笑道:“反正都要一竿子捅翻的,你还没说那户人家怎么样呢。”

    “姓许,也是当地望族,什么都占头一份。”游周行回想了一下济安当时的嘱咐,“我本没考虑他家。你不是说要找那种常与官府打交道但没有入选的小富之家吗?我想许家那般势盛,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家的公子落选。”

    刘峫,你做得真是绝啊。

    济安说道:“想必是很怨愤了。”

    她没有谑笑着说阿行眼光真好,那太轻佻,太不尊重人。

    弱者是对比出来的,谁身在任人宰割的处境,谁就是弱者,谁就值得被保护,被尊重。

    “当然该怨愤。”游周行接连吐出几个词,“独子,落选,咯血,药石无效,命不久矣。”

    这几个词说出来自带一阵凄然,其后掩着危险的隐喻——那可能是一对父母不计代价的复仇。

    济安倏然睁开现实身体的双眼,半起身坐靠在墙壁上,扭头看了眼窗外,阳光明媚,可那棵半枯老树还是那么死气沉沉。

    她转而重新将意识沉浸识海。

    “这家人也可怜。”

    “可怜?”游周行立刻讥笑一声,速度快到像是本能。转瞬气息一变,嘲讽的情绪沉下去,真切泛出了几分悲戚,“说可怜不可怜,说不可怜却也可怜。”

    这等话太多愁善感,从她口中说出平白显得突兀,游周行默了一瞬,心绪还是沉沉。

    “许家只一个独子,心比天高,落选回来就躺床上成了个活死人。眼看着马上要成真死人了,他们不会放过这最后一个机会的。”

    “明见秋的消息,你怎么与他们说的?”

    “随口一说。”游周行终于露出点得意,语调拐了个弯,轻轻巧巧扬上去,“雍都的流云锦多难得啊,我一个捕鱼的是看不出来,只能说点无光自彩、暗处自明的奇异事。像是半夜山中平白亮起了光,那可吓死人了。”

    济安意会,笑着接话,“至于是谁看得出来,又结合风声猜到了什么,可不能乱与渔翁掰扯关系。”

    “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俱忍不住大笑起来。

    清气在识海里高飞了好几圈,把橘子糖的味道散得到处都是。

    济安突然停住,正色道:“阿行,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刘峫如何发家如何起势,一路干了多少肮脏事,仙吏名单里姓什么的有多少人,这些都不该是随便打听得到的消息。而且阿行只去了十几天,混进刘家外围都难,不可能成为刘峫心腹。

    这些消息太详细了,简直像是有人故意放出诱她们上钩。

    “本来没有把握,不好混说。若事情为真,于我们又只有好处,所以就没有跟你说。”

    “这么稀奇?”

    被质疑了她也不恼,反未语先笑,像是即将讲一个笑话,“因为这些事一点儿都不难查,我一天就听完整了。无论走到定城哪个地方,都有人聚在一起谈论,甚至是大街、茶馆。尽人皆知了,阿安。”

    济安啊了一声,“他们开始反击了。”

    游周行不觉得刘峫被攻讦有多无辜,她语气轻松,“是这位知府先把事做绝了,怨不得旁人。”

    随后,她意味深长道:“其人肆意妄为,民怨沸腾如火。落选人家走投无路,慌乱中听到风声,漫地找寻,最后因缘际会求到总考官面前……”

    “这不就是大人们最喜欢的故事吗?名声、道缘、造化都有了,顺其自然就有一段功勋。”

    游周行笑起来,神情愉悦,“阿安,我们该为你那个小师妹道声贺喜啊。”

    济安一手虚握,遥遥对着山林的方向撒了杯酒。

    九月二十七日巳时二刻。

    阳光向西偏了一格,床榻投下的一线阴影更窄了半寸,游周行匿身其中,忍着逼仄显出半只手的实体。

    两根手指夹着四张灵符,在阴影里一闪而逝。

    “小芽的事解决了。阿安,我们该准备我们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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