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义眼留存着最后一次见她的画面。”

    谈微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知道谢迟岸在找的人是她，只是对于“爱人”这个词，谈微实在抗拒。

    她别开脸，下颌不自觉地颤动，“谢警官最好还是去检修一下神经连接，生命面前就别相信这些浪漫主义了。”

    “或许吧。”对视了一会后，谢迟岸先行移开了视线，他摸了摸右眼熔痕，“到了。”

    谈微见他没再纠结，稍微舒了一口气。

    全方位的探照灯刺破了码头浓稠的雾，谈微看见六具尸体呈放射状倒在集装箱之间，破损的义肢与血肉交织在一起，半干的血迹斑驳，在皲裂的混凝土上拼凑出了一只渗血的巨眼——眼眶和虹膜是由人类脊骨推叠而成，瞳孔处是一片空洞，正缓缓渗透出泛着荧光的神经冷却液，而四周镶嵌着血迹蔓延出的图腾。

    ——恰和谈微在“699箱子女士”周围看见的一致。

    为什么又是这幅图纹？

    关显凑上前看了眼，“这是母神的标志，也有把母神叫做‘恩布拉’的，眼睛瞳孔的位置是一滴水，象征母神与水有关，下城区很多人都信这个。”

    谈微颔首，让谢迟岸放下箱子，她解开了锁扣，在心里默念：元一医生帮帮我，用你才决惊艳的验尸能力救救我！

    元一：我会接替过验尸的工作，你看着就行。

    谈微戴上了医用手套，把箱子里的记录本递给了关显，“你过来记录。”

    关显接过。

    谈微又转头看向谢迟岸，“谢警官来辅助我验尸，可以吗？”

    谢迟岸：“好。”

    在谢迟岸的帮助下，谈微翻动了尸体，她伸手按压了一下，“尸斑已经开始逐渐融合成紫红色的片状，边缘不清晰，有按压反应。初步推测死亡时间应该在3–6小时之间，具体时间要看解剖报告。”

    谈微手指轻轻剥开死者额上凝结的血痂，弹孔边缘整齐，“额上中枪，都是一枪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她的仿生视网膜快速扫描现场，她注意到每个死者后脑和胸口都有切口，“记忆装置芯片被取走了，心脏也不见了。”她用镊子夹起死者胸口残留的半片机械肋骨，上面还残留着灼烧痕迹，“如此清晰的断口，像是用激光刀切割的。”

    “死者的脏器除了心脏遗失，其他脏器还在，但都有一定程度的病变。由于死者不是一直住在下城区，病变也不符合下城区的通病，尘肺……所以，查询死者曾经过的地方，可以从能找到娼·妓和毒·品的地方查起。”

    “另外……”谈微掰开了死者僵硬的肢体，关节缝隙处有细微的黑色粉末，她将粉末放在了检测仪上，瞬间亮起了刺眼的红光，“追踪器的残骸，有人在这些死者义体里安装了定位装置。”

    谈微咬开一个密封袋，正要镊子夹起死者脑内的芯片时，投影突然在半空展开。扭曲的画面里，六个不同的面孔重复着同样的话，“他们在看着你。”

    “祂们在看着你。”

    “它们在看着你。”

    一连重复了三次，呓语呢喃般的声音混杂着码头起重机的轰鸣，最后定格在一只巨大血红的眼睛上——虹膜纹路与地上的尸体摆成图案完全重合。

    “这是警告。”谢迟岸早在投影出现的瞬间，挡在了谈微身前，“有人在通过死亡传递信息。”

    投射灯在咸涩的海风中滋滋作响，破碎光影在锈蚀的集装箱上跳动，又逐渐隐去。

    谈微拧着眉，用手指轻轻拨开死者凝固的眼皮。暗褐色的血痂下，浑浊的眼球表面突然泛起诡异的光泽，一抹翠绿色的荧光如同活物般在瞳孔深处苏醒。

    "小心！"关显的机械手臂发出警报般的颤音。

    六具尸体同时抽搐起来，脊椎处的关节发出齿轮卡死的尖锐声响。那些绿色光芒如同苔藓般迅速蔓延，顺着眼眶的纹路爬过死者苍白的皮肤，在肉·体与机械的接缝处迸发出电弧。

    地面开始剧烈震颤，锈蚀的铁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谢迟岸破损的右眼开始自动解码，视网膜上浮现出七年前谈微消失的最后画面：她后脑的芯片接口，与眼前的死亡图腾，在震颤中逐渐重叠成同一种频率。那些光带缠绕着她的虹膜，将瞳孔染成深渊般的幽绿，与眼前死者眼中蔓延的光芒如出一辙！

    “这是共鸣波！”谢迟岸抓住谈微的手腕，他手掌的温度低得刺骨，“这些尸体被改造成了人体锚点！”

    “他们在召唤某种东西。”谈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指着其中一具尸体手腕内侧的刺青，一个闭合的眼睛图案，此刻正发出微弱的绿光，“这些死者的记忆芯片或许被篡改了，他们自愿成为祭品。”

    话音未落，每具尸体胸腔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缝隙，暗红的血线顺着地面的图腾蜿蜒流淌，在绿色的符文间织出血管般的纹路。

    谈微看到那些翡翠色光芒正在改写周围的电磁频率，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开始排列成复杂的几何图案。当血线填满眼睛图腾的瞬间，码头所有的灯体亮起刺目的炽白光。

    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祂已苏醒。”

    地面裂开蛛网状的缝隙，荧绿色的液体从中涌出，与暗红的血液混合成诡异的色泽。六具尸体的脊椎骨从皮肉中剥离，在空中拼凑成巨大的眼球轮廓，每根椎骨的断面都闪烁着翡翠色的光芒，如同眼睛的虹膜脉络。

    “我们得切断共鸣源。”关显沉声道，“杀了那些尸体，没有锚点，祂就没办法完全现身了！”

    谈微迅速将手按在腰间的枪上，却见最近的一具尸体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原本浑浊的眼球完全被绿色覆盖，破损的机械义肢发出嗡鸣，朝着她挥出带着尖刺的金属手臂。

    谈微条件反射地拔枪，却因忘了自己还在元一躯壳里，她的动作过猛，眼前一黑。她强撑着扣动板机，剧烈的后坐力让她踉跄后退，撞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

    谢迟岸连忙横挡在谈微身前，剧烈的枪声在空气中激起一阵疾风，最近的尸体动作顿时迟缓了半秒。荧绿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尸体发出尖锐的哀嚎。

    更多的尸体“复活”，围拢了过来。地面的血线突然化作无数血色触手，缠上了谈微的脚踝。

    谈微试图翻滚躲避，却动作变形，膝盖重重磕在钢板上。她咬着牙撑起身子，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与血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地。

    谢迟岸的义眼疯狂解析着尸体的弱点，却发现这些它们的攻击模式竟与谈微以前的格斗方式高度吻合。他的动作微滞，肩膀瞬间被利刃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集中攻击脊椎第三节！”

    谈微的吼声被剧烈的喘息割裂，她用纳米手术刀切开了那些血色触手，却因体力不支险些握不住刀柄。

    关显的手枪因超负荷运转开始冒烟，他扯下腰间的手雷：“甩点大的吧！”

    爆炸掀起的气浪中，谢迟岸看到巨大眼球的瞳孔处，悬浮着一枚跳动的翡翠色晶体，那应该是整个共鸣的核心。

    “掩护我！”

    谢迟岸顶着枪林弹雨冲向晶体，尸体组成的肉墙层层阻拦。

    谈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枪切换到了散射模式，幽蓝光束在雾中织成光网。但她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呼吸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开一枪都要靠在集装箱上才能稳住身形。

    就当谢迟岸距离晶体核心只剩三步时，巨大眼球突然射出幽绿的光束，他的右眼在强光中彻底报废。剧痛中，谢迟岸摸索着掏出一枚徽章——那是谈微消失前塞给他的。

    徽章表面在接触翡翠色光芒的瞬间迸发刺目金光，所有尸体动作骤然停滞。

    谈微趁机将子弹射入晶体，却因脱力没能完全穿透，偏离了两厘米。关显连忙再次发射，冲击之下，巨大眼球轮廓轰然崩塌，翡翠色光芒如潮水退去，“复活”的尸体纷纷倒地。

    谈微再也支撑不住，心脏疯狂跳动的轰鸣在耳畔颤抖着回响。

    就在光芒完全消散的瞬间，原本倒在地上残破不堪的尸体，此刻竟完好无损地躺在原地，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地面干净得没有一丝血迹，海风如常地吹过码头，带着咸腥的气息。

    关显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是看花眼了？”

    “什么看花眼？”一名勘查的惊警员满脸茫然，“你们方才就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了，我们怎么喊都不回应。”

    另一名警员疑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在流血？”

    海风依旧潮湿，却似乎带走了那份诡异的气息。

    谢迟岸斜靠在堆满零件的破箱子边，他阖着右眼，那处不断渗出浑浊的冷却液，混合着铁锈色的血痂，将他半张脸染得斑驳。

    他只剩下一只的眼睛望着谈微，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笑了笑。

    刚才那些恐怖的景象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某种高级的虚拟现实幻觉？

    那个与谈微离开前眼睛中相同的绿色光芒，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谈微的脸色苍白，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焦序”的投影。

    十年前，她父亲谈承章的研究失控了，博塔科技中心所谓的“科技降神计划”制造出了一个能够入侵现实的虚拟体。

    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但也是虚幻的。只是，它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了？

    谈微走到了谢迟岸身边，她最终只是叹息道，“谢警官，你的右眼不想换也得去换了。”

    海风卷着血腥气掠过码头，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而那跳动的翡翠色晶体，早已化作了漫天荧光碎屑，消弥无踪。

    谈微笑了下，“我先替你简单处理一下吧。”

    “好，有劳。”谢迟岸倚靠在地，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黑色制服外套被气浪撕开，露出半截精瘦却紧绷的腰腹。

    他破损的右眼处血肉翻卷，碎裂的义眼残片嵌在皮肉里。浓稠的冷却液混着暗红血液滑落，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一路流到锁骨凹陷处，晕开层层深色的痕迹。

    “谢警官，忍着点。”谈微捏着个消毒棉靠近他，“可能会有点疼。”

    “没关系。”谢迟岸残存的左眼半阖着，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只是……”

    很丑。

    他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谈微一心着急他的伤处，那爆炸的声响惊天动地，一时也没注意到谢迟岸说了什么。

    她刚拿着消毒棉触及创面，谢迟岸的喉结就猛然滚动，脖颈青筋暴起，喉咙间压下一句闷哼。他的脊柱不受控地弓起，将线条优美的脊背绷成诱人的弧度，黑色皮质束腰被拉扯得紧绷，勾勒出窄腰与翘臀的完美曲线。

    谈微抿了抿唇，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嵌入肉里的金属碎片，每取出一片，谢迟岸的身躯就会颤抖得更厉害一些。

    他咬住后槽牙，突然仰起头。海风掀起他凌乱乌黑的长发，露出深色皮肤上细密的汗珠。

    谈微用镊子一块块夹出染血的碎片，谢迟岸的手指狠狠攥住身侧的集装箱，指节在金属表面刮出刺耳声响，手臂肌肉随着颤抖隆起又紧绷，他仅剩的左眼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还剩最后一块。”谈微的声音带着颤抖，镊子夹住深陷他眼窝的金属碎片。

    谢迟岸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滚烫的掌心贴着她冰凉的皮肤，拇指无意识地摩挲了片刻。

    谈微一愣，“谢警官？”

    “没事。”他垂下手，呢喃道，“抱歉。”

    随着最后一块碎片被拔出，谢迟岸的身体剧烈颤抖，一滴晶莹的泪水终于从他泛红的左眼溢出，滴落在谈微的手腕上。

    明明是冰冷的泪水，却激得谈微停滞了片刻，才缓慢地拿出绷带替他包扎。

    谢迟岸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右眼处凹陷，又被洁白的绷带一圈圈覆盖。他破损制服下的腹肌沾着血渍，冷汗涔涔。

    他偏了下头，避开了谈微的视线。残存的左眼蒙着层水雾，眼底残留着未消散的痛苦。泪水不断涌出，浸湿了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晕开一道道水痕。

    谈微心头一紧，干涩地问，“很疼吗？”

    谢迟岸身子歪斜了下，险些栽倒。谈微慌忙扶住他，他小心翼翼地将脸埋进她锁骨处，湿润的泪水渗进她的衣领。

    “嗯。”谢迟岸说，声音闷闷的。

    谈微轻轻环住他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抚上他汗湿的长发。

    谢迟岸滚烫的脸颊贴着她冰凉的皮肤，他沙哑破碎的嗓音混着海风，带着几分恍惚与祈求，像是疼得分不清时候，“你又要消失了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久到海风都卷起了新的沙尘。

    谈微的喉头发紧，她的记忆混乱一片，少得可怜。她只能依稀想起不知道哪一年，实验室的白炽光下，自己转身离开时，谢迟岸的神情似乎很绝望，他的呼喊消散在刺耳的警报声里。

    最终，谈微轻声说，“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