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尾河街离码头并不算远,潮湿的海风裹挟着铁锈味一路吹到了这里。

    谢迟岸望着谈微发梢,喉间像卡着生锈的齿轮。他分明看见刚才谈微抚摸儿童画的手指在颤抖,此刻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里蒙着层化不开的雾。

    “你还好吗?”谢迟岸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她眼底翻涌的思绪。

    谈微垂眸轻笑,“费德丽卡的父亲对纳洛酮和氟哌啶醇成瘾。”她顿了顿,鞋尖碾过地上的结晶,将那些泛着荧光的碎片碾碎成齑粉,"这种组合剂...通常用于镇压产生幻觉和攻击倾向的神经变异者。”

    她已经拼凑出了发生的大概:费德丽卡的父母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是下等人。母亲过世后,和七岁的小女孩相依为命的父亲也有了精神类的疾病,或许还有敌对情绪和攻击行为,严重到了需要用注射药剂来缓解,可他依旧对小女孩体贴呵护。但现在,他拿着枪离开后就没回来……

    谢迟岸心脏猛地收紧,他也曾经在下城区贫民窟深处见过这样蜷缩在角落的男人,注射完药剂后猩红的双眼,还有藏在破布底下溃烂的手臂……而费德丽卡的父亲分明会用贝壳装满玻璃瓶,会在墙上留下笨拙的全家福。

    “元医生很善良。”谢迟岸避开了谈微的视线,盯着远处钢筋裸露的断壁残垣。

    谈微眼底却突然燃起明亮,“谢警官,不如我们一起再去码头看看吧。费德丽卡的父亲或许……”

    她的尾音被海风揉碎,却像根带着倒刺的鱼钩,精准勾住了谢迟岸紧绷的神经。

    我们一起?

    谢迟岸受宠若惊般点点头,又迟疑说了句,“可是你已经很累了。”

    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相处的机会,又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明天,明天我陪你去也可以……”

    “现在就去。”谈微道,“说不定能找到新线索呢?”

    重新回到码头,警戒线依然横在那。警员们纷纷结束了大半天的工作,尸体也已经被白布盖上抬上了警署的车,他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见到谢迟岸他们过来都点头问好。

    谢迟岸掀起警戒线让谈微进去,干涸斑驳的血迹在探照灯下饭着诡异的金属光泽。他下意识挡在谈微身前,却见她仰头望着远处雾气中的锈色灯塔。

    “那里是一座灯塔吗?”谈微莫名地笑了笑,“如果凶手从高处狙击……”

    铁皮塔并不高,像一个矮小的人矗立在不远处静默。半边的塔身隐没在了浓雾之间,塔边有一些钢铁的支架,如同折断的肋骨。但没有人来维修灯塔,因为一年也没什么人会来到这个“垃圾场”。

    他们走到了灯塔下,四周到处散落着起了层锈壳的钢材和铁块铁箱,废弃的卤素灯像一双眼睛,静谧地打量着罕有人至的角落。塔底向上的钢筋楼梯被咸涩的海风锈蚀严重,断裂了一大半,锈迹斑驳的控制箱已经被焊死,停了电。

    谈微:“看起来攀爬不上去。”

    谢迟岸:“异种可以上去。”

    谈微:“那就是不能排除凶手上过灯塔的可能……你有没有办法上去看看?”

    谢迟岸环顾四周,“灯塔附近,以前应该是个钢厂。我刚才看见了小型的起重机,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或者我们能在废弃钢厂里找到一把工具楼梯。”

    谈微颔首,和谢迟岸一起在钢铁里转了转,确实有一个起重机,控制台上同样满是锈红,还积了一层灰,被海边潮湿的水汽浸透,留下一层恶心的黑灰泥泞。

    但谈微注意到在“ON”和“OFF”的按钮上有使用过的痕迹,上面干净的只有一层水雾,却没有灰。

    “你看。”谈微说,“这个按钮很干净,按钮上的字体也褪了色。”

    谢迟岸了然,“有人还在经常使用这台起重机,并且最近还在用。”

    谈微颔首,抬眼看见小型起重机带钩滑的车上连着一个集装箱,“能不能放下来看看。”

    谢迟岸照做,一声机械轰鸣的巨响,起重机吊着一个集装箱落到了他们面前,集装箱的上盖不见了,四周生了锈,里面却很干净,发着冷铁的光。

    谈微:“有可能通过起重机,被吊到灯塔边缘吗?”

    谢迟岸也不确定,“要试试看。”

    谈微正准备上前,一块石头“砰”地砸到了她的脚边,谢迟岸连忙拉着她后退了两步。

    “喂!”稚嫩的男孩声音响起,“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碰我们的铁家伙!”

    来了三个小男孩,头发脏的看不出原色。他们年幼的脸上是营养不良的枯黄憔悴,衣服补补缝缝的贴着异色的补丁,薄得可怜的衣服被海风扬起,紧贴在身上,还能看见他们干瘪的胸膛上肋骨凸起,像把骨制的琵琶颤颤巍巍支愣起幼小的身体。

    “铁家伙?”谈微指着起重机问,“这个是你们的?”

    “是啊,怎么了!”最左边一个小男孩脱口而出。

    “喂,阿三!”中间的男孩猛地拍了一下他,“你干什么要回答她的话,这些大人一个二个都心思……那个……”

    男孩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顿了一下,“反正都很贱!老想着从我们身上夺走最后一个铜币!”

    “可是阿大……”最右边的那个男孩凑近些,自以为很小声的窃窃私语道,“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坏人,那个男的还穿着警服呢。”

    “阿二你怎么也!”中间的男孩瘦弱的脸上露出一些恨铁不成钢,“咱们被骗的还少了吗,警员怎么了,警员难道不骗人吗?你们不能因为这两个长得好看就放松……”男孩又停顿下来,绞尽脑汁般,“那什么……”

    谈微接道,“不能放松警惕。”

    阿大一怒,“你怎么还偷听我们说话!”

    谈微摊手,“你们自己悄悄话说得一点也不悄悄,还怪别人听到吗?”

    阿大抛着手里的石头,“你——!”

    “好了好了。”谈微缓了一下语气,“阿大、阿二、阿三,我知道你们。”

    最左边的阿三目瞪口呆,“你怎么会认识我们的?”

    中间的阿大又眯起眼,像一条小豺狗一样压低了声线,“阿三,你不该自己认了,你现在应该否认自己是阿三。”

    阿三又小声说,“可是我已经说了,那怎么办啊?”

    最右边的阿二说,“要不我们现在否认吧。”

    这才把悄悄话是变得悄悄了一点,他们的声音瓮声瓮气。不过谢迟岸和谈微耳清目明,还是听得很清楚。

    谈微仍不住想笑,“因为我是尾河路的元一医生啊,诺。”她伸手点了点元一家的位置,“我就住在那,我见过你们啊。医生是不会骗人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那个铁家伙了吗?”

    阿三带着点蠢气地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全然没发现是他们自己说漏了名字。

    阿二也点点头,“你就是元医生啊,我听说过你,你会帮每个人治病疗伤,你是好人。”

    谈微再次在心里默念,元一,感谢你……元一懒得回答。

    阿大却依旧怀疑,“你真是元医生吗?”

    “我是哦。”谈微颔首,“再说了,看我这样一副弱女子模样,我又能对你们做什么呢?”

    阿二拍拍阿大,“她说的有道理。”

    阿三也符合:“我也觉得。”

    阿大挥开自己不靠谱的小伙伴,“吃肉不吐骨头的都有张最无辜的脸。还有你旁边那个男的,看起来一拳头就能把我们锤死。”

    谢迟岸抱着胸立在一边看戏,没忍住笑了下。

    “诶诶!你看!”阿大指着谢迟岸大喊,“你们看他笑得多凶啊,像那个……像那个杀人犯一样!”

    谈微回头看了一眼谢迟岸,谢迟岸无辜地笑笑,左眼亮亮的,她没觉得能有多凶悍。

    “他只是长得高。”谈微笑了,“你们也会长得这么高的。”

    阿三:“啊?真的吗真的吗?”

    阿二指着谢迟岸,“像他这么高吗?”

    就连阿大也有点心生向往,男孩总盼着自己能变得高大威猛,但他很傲娇,“切,我才不稀罕!”

    谈微:“好……”

    阿大攥紧拳头,立誓一般,“我会比他还要高很多——很多!喂,男人,你多高啊?”

    谈微又模仿着费德丽卡天真的语气,“我也想知道啊,警官哥哥你多高呀?”

    谢迟岸一愣,有些难以适从,“咳……一米八七。”

    阿三和阿二眼带着羡慕,“哇——!”

    谈微也跟着学,“哇——警官哥哥好高大啊!”

    谢迟岸更不好意思了,脸上都发烫了起来。他捂住脸,难以抑制嘴角的弧度。

    阿大皱皱脸,“切,你暗爽什么,这有什么的!我以后要长到一米九!不,两米!”

    谈微好整以暇,“两米?那哪里够啊,要不阿大你长到四米去,不……也不够凸显你的特殊,不如长到十几米?就像那座高塔一样高。”

    谈微适时把话题扯了回来,故意把灯塔的高度往高了说,让阿大来反驳她。

    “高塔?”阿大果然嫌弃道,“就那破塔啊,哪有十几米,顶多七、八米高而已。”

    阿二点头,“是啊,那灯塔根本没人用,里面的东西都废掉了。

    阿三附和,“就是就是。”

    上钩了。

    “废掉了?”谈微佯装不信,“可是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废掉了?”

    阿大一副看傻子的表情,“你眼睛这么瞎啊,这不一看就烂兮兮的。”

    阿二:“是啊,我们都上去看过了。”

    阿三继续附和,“是的是的!”

    谈微装傻充愣,“你们上去看过了?可是这个楼梯坏了啊,你们怎么上去的。”

    阿大把手里石头一丢,往起重机上一指,“当然是用我们的铁家伙上去的。”

    阿二:“之前我们还以为上面捡到什么宝藏呢,没想到上去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一个灯,还坏了。”

    阿三:“嗯……还有一把手枪,但是没有子弹,就丢回去了。”

    谈微一愣,继续道,“我不信你们能用这个‘铁家伙’上去,这怎么可能上的去呢?”

    阿大一怒,“怎么上不去?我们修好了铁家伙,就是这么上去的。来,你们过来,我让你们看看怎么上去的!”

    真是好骗。

    谈微和谢迟岸对视一眼,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两弯干净明亮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只小狐狸,谢迟岸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大扯着谈微和谢迟岸走进了集装箱,又冲着底下的阿二阿三比了个手势,一阵轰鸣巨响,集装箱当真缓慢移动到了灯塔边缘。

    阿大先一步跳进了灯塔里,“看我说的吧,就是这么上来的。”

    谈微和谢迟岸对视一眼,她继续敷衍阿大,“哇,真的诶,好厉害啊!”

    阿大立马眉飞色舞了起来,“那当然了,那个铁家伙也是我修好的呢!”

    谢迟岸则趁机打量四下,确实如阿大阿二阿三所说,上面空空荡荡。锈迹一路腐蚀了灯柱上,死死焊住了这个年久失修的老东西。地上果然有把手枪,谢迟岸悄无声息把它捡起来,掏出一个物证带装了进去,又塞进了包里。

    “怎么修的啊?”谈微假装惊讶。

    阿大:“哈!就是先切断电源和液压,然后在废钢厂里找到了一些部件,拆开铁家伙……”他枯瘦的脸上神采飞扬,用肢体动作绘声绘色的讲起自己挖宝一般的过程。

    谈微认真聆听,这个小男孩的天赋很高。

    她余光瞥见谢迟岸完成了动作,隐晦地对着谢迟岸使了个眼色:好了吗?

    谢迟岸点头:好了。

    阿大讲得正起劲,没注意到他们的动作。

    谈微耐心听阿大讲完,然后才说道,“你真厉害,也真不容易。还有其他人来碰过你的‘铁家伙’吗?”

    “没有,我辛苦的心血怎么会让别人乱碰呢。”阿大摇摇头。

    谈微腹诽,这不三言两语就被骗地主动带他们坐上来了。

    阿大:“不对,有!有一个小萝卜丁鬼鬼祟祟的过来过!”

    谈微:“你这么聪明,还记得小萝卜丁是谁吗?”

    阿大:“呵,就那个说自己叫叫费德丽卡的红毛呗,整个尾河街就她那个小屁孩有名字。”

    自己是个小屁孩,还叫别人小屁孩。

    谢迟岸:“……那你看见她然后去哪了吗?”

    阿大:“当然看见了,我还以为她要碰我的铁家伙呢,就和阿二阿三一路跟着她,没想到她没动铁家伙,倒是去了街尾的电话亭,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带着把手枪走了。不过她只要不碰我的铁家伙就好,我才懒得管她碰电话亭还是手枪。”

    电话亭,是那个匿名的报案人?

    竟然是费德丽卡吗,那个找爸爸的乖巧小女孩?

    谢迟岸一愣,“她还碰手枪了吗?”

    阿大:“是啊,她往河堤里丢了把手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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