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微醒过来的时候，她正笔直平躺在蓬软的床上，双手交于腹部，安详得像个躺进棺材里等死的活尸。

    她愣了会神，这样的睡姿不属于她。她每次都会裹着被子缩成一团，懒倦得连手指都蜷缩起来。

    于是她知道了，元一来过。

    就连床边的“猫”都被重新开机了，活蹦乱跳起来。正常状态下‘猫’的话并不多，只是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需要它，才会说上一句“主人我在，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元一她还在体内吗，她还修好了‘猫’？

    谈微试探着对空气问，“元医生您还还在这里吗？”

    一片安静。

    谈微也不在意，自言自语道，“你还在吧，别玩躲猫猫了，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你啦。”

    “陪我说会话吧，好不好，这里太无聊了。”

    “好安静啊好安静啊好安静啊好安静啊啊啊你天性不爱说话吗？”

    “没关系，我挺爱说话的，我喜欢热闹，我也挺怕无聊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觉很不好受。”

    “你一直没出来过，昨天怎么出来了，你是去见林籍了吗？”

    直到提到林籍，谈微感受到自己的右手手指不受控的动了一下，很快停歇，但她已经感受到了。

    她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纸笔，“元医生你是不是觉得张嘴说话，很像是自言自语太傻逼了，那你写吧。”

    说完，她还贴心的把手覆在了笔杆上。

    手停顿了很久，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白釉玉。

    过了会才动作了起来，握住笔的一瞬间习惯性的转动了几下，像元一在转动手术刀时的动作。

    于是谈微不动了，也不说话，静静放松了对右手的控制。

    毫不抵抗地，手自己动了起来，如果有别人在这，一定会觉得很灵异。谈微也感觉自己在玩什么笔仙游戏。

    元一缓慢写道：我不能一直控制声道。

    这是在回答谈微的废话？

    元一又写：为什么要找我？

    谈微用左手支着下巴颏，“因为无论什么原因，现在我们是在一个身体内的，所以你应该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你也需要这具身体，不是吗？”

    元一：你不怕我发疯，直接跟你同归与尽吗？

    谈微顿了一下，“那你现在没发疯啊，你还主动隐匿，把身体交给我控制。而且我猜你也不会发疯，你还有羁绊在——林先生，你很重视他，他也很在意你。你们都因为我还在你的身体里，没对我下手。”

    元一停顿了两秒：你是谁？

    谈微诚实道，“我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元一：我只知道你是要来接替我的人。

    谈微：“那张床底下的日志里面所写的接替？”

    元一划了个勾。

    谈微：“那是你写的吗？”

    元一在那个勾上敲了下笔，更像是笔仙游戏里只回答“是”和“否”了。

    谈微：“你知道我会找到那张日志吗？”

    元一不动了，即不回答“是”也不回答“否”。

    谈微暗自琢磨，“我猜，你知道我会去找，所以日志是提早写给我看的。之所以写的含糊不清，是因为你想给我提供一些信息，又不愿我知道太多对林先生产生威胁，对吗？”

    元一握着笔悬空了一会。

    元一：对也不对，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谈微一愣：“为什么？”

    元一：一把丢进了十三区的刀而已，行事只是听刀主人的命令，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这样，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

    谈微叹息，“那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我也只能自己的瞎猜乱蒙。不过好在，元医生你会回答我，至少你没有不理我，元医生你真是好人。”

    元一沉默了，她一时不知道是谈微就这种性格，还是她在故意套话。

    谈微又问，“接替的方式，是让我占据你的身体吗？这听起来多此一举，我自己没有身体吗，不是就被放在手术台上？……嗯，现在不知道移到哪里去了。”

    元一：再安□□一个新人进十三区，再重新熟悉很麻烦，而我，“元一”这个身份早就来过七年了。你的身体被我挪到了屋里2-5房间的营养舱里。

    “嗯？”谈微支着脑袋的手指轻微了敲了几下，这是她思考时的无意识动作。

    “所以你觉得，我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体里，你怕放手术台上容易腐烂吗？”

    元一又在那个勾上敲了笔。

    谈微：“哪一天放过去的？”

    元一写了个“7”。

    9月7日，“劳模”元医生把谈微的尸体搬到了营养舱，还血检完了一具尸体。

    谈微半真半假的赞叹，“元医生真是好人啊！”

    好人吗？

    这话谈微说了两遍了，可元一满手鲜血，昨夜才杀了一个人，她不觉得自己会是什么好人。

    元一：好人？

    谈微道，她伸手手指数着，“当然了。首先，你特地写了日志给我提供线索。其次，你能控制身体了也没有主动跟我争抢过，还把我自己的身体放进营养舱，营养液应该也不便宜吧，你如果心狠，那你大可不必做什么。最后啊，你还帮我修好了‘猫’”

    元一：猫？

    谈微伸出脚轻勾了一下‘猫’重新变的蹭亮的，圆滚滚的铁皮身子。

    元一：你怎么知道我写日志不是有意误导你。

    谈微真诚道，“我怀疑过，但至少你写了一些，有点东西让我瞎分析总比一头瞎乱摸好……”

    她顿了一下又问，“既然是上面派我替代你，那就是希望我来替他们办事，比起你，他们应该会更信任我，那我为什么会是失忆的状态？”

    元一停顿了几秒：人体是由大脑控制行为的，也是在大脑储存信息……我炸了你的大脑。

    谈微：“……然后你不希望上面发现我失忆，发现你还在这里，所以还是给我留了信息，又帮我完成了工作。”

    元一又在勾上划了一遍，很是省事。

    元一：你不生气？

    谈微摆了下手，“说真的，蛮生气的。”

    “不过我有心理预期了，我失忆从车里刚醒来的时候，周遭的痕迹就很像是有人特意摆好的，我又恰好失忆了。我就想过是谁做好了这一切，我当时猜的是送我过来的‘他们’，但我也说了，这样逻辑不通——既然送我过来还让我失忆干什么？”

    “那能对我去下手的，或许也就是林先生和元医生你了，即使你不肯定我的答案，我也往你身上猜过了。如今你给了我准信，无非是再肯定了一遍我的猜测而已。”

    “况且你这样做的原因也不难猜，无非是摸不准我的底细，你让我失忆，让事情还可以在你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逻辑怪，元一心想。

    元一：你不恨我？

    “坦白讲，恨。”谈微笑了，“但你也说了，你是一把刀，你所做的大多都以命行事。那我最该恨的不该是刀主人吗？……他们是谁？”

    元一：不知道，上面就是上面。代为联系我的人也只有一个代号：X。

    “也是。”谈微叹息，“你要是都知道，也没必要来炸我的大脑了，你该炸的是他们的大脑了……不是，我大脑都被炸了还能活吗？”

    元一：能，我们都被改造过。

    谈微“哇。”了一声。

    她半真半假地称赞，“那元医生你的医术真的很厉害了，能够精妙的只毁掉我的记忆储存部分，但是不损害生命。”

    元一沉默了，她不是很擅长应对别人的夸奖。即使她也自诩医术第一，她付出过多年的努力，但当别人也真切赞许她的医术的时候，她还是会手足无措。

    谈微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胸腔里的心率加快了，咚咚作响，这样的情绪变化不属于谈微自己。

    看来“劳模”元医生能控制的不止一只右手。

    不过，唔……夸到点子上了？

    谈微又道，“元医生这么厉害，冒昧问一句，你能不能教教我？这样再碰到血检尸检的时候，也不用让你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出来代劳了。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多做。”

    元一：你会杀了林籍吗？

    谈微直接道，“不会。”

    现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情况，就是谈微想杀也只能说不会。

    再者说了，一个远在上城的庸先生处处引导谈微杀K，那她就一定要应吗？

    元一不知道信了没信：已经证据确凿了，他是异种，杀了很多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问了，或许谈微刚才说“会”，她真会狠下心来接过身体控制，杀了所有人然后同归于尽，这样他就安全了。

    林籍是个疯子，元一也是。

    谈微又察觉到心率变了，不过她故作轻松道，“那也不会，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杀人又不犯法了。”

    元一狠心在“他是异种”四个字上打了个圈。

    谈微点头，义正言辞道，“是的，异种杀人会严查，会处以死刑。但是我觉得不对，或者说，不完全对。”

    “万事万物存在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不能因为是异种，和旁人不一样，祂们做的事就一概否决……不过还是要细究林籍杀人的原因，如果有意加害，他也确实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只是不该由我来决定。”

    元一默了很久，才写道：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谈微笑了，“你以为我是把愚忠的‘刀’吗？”

    元一：上面派过来的人大多这样。

    谈微：“偏见啊偏见，我可不这样。不过兴许我以前装了个听话的傻子样，他们安心放我出来……啧，可真该死。”

    元一几不受控的写道：他们也确实死了一部分了。

    谈微挑眉，“林籍杀的？”

    元一不说了，沉默间谈微感觉她身上大有一种你敢针对林籍我就跟你同归于尽，大不了一起炸了的架势。

    谈微却佯装情真意切地叹气道，“那看来我针对错了人……林籍杀了那些本该死的恶人就不算什么罪过了，却因为一个‘异种’的身份而处以死刑，我也会觉得实在可惜。”

    “我跟你们也算立场相同了……”

    元一愣住。

    谈微的态度比元一想象得好了太多，甚至好得不太真实。

    这是什么样的傻子，又或者谈微只是清楚该怎么做对自己最好，她什么都拎得清。

    这样也好，元一心想。

    元一：你不怕自己判断出错吗？

    谈微笑了，“错了就错了吧，人一生难免犯错，自己不评判自己的对错，那我说那是对的那就是。实在大不了我就跟上面一起死。”

    谈微这句倒是真心的。

    元一：我也这么想过，大不了一起死。

    谈微愉悦的眯了下眼，“所以我说啊，说不准，我们会是一路人……至少现在是，你没想害我，我也不想害你。我们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元一：等你脱离这根绳子呢，你会马上杀了我吗？

    谈微没说什么“一定不会的”这样的假话，说出口她自己都不会信，又怎么让元一相信。

    说谎嘛，半真半假的才最能迷惑人。

    谈微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遗憾，“那就到时候再对立呗，朋友也会反目成仇。”

    元一：……我们算是朋友？

    谈微：“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仇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