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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桥【四】婚纱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

    溪桥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脱口而出一句“月亮”,给旁边两位在下棋的吓了一跳,阿诺揉了揉眼睛,身体一歪从椅子上摔下,这样也没醒,两人笑了笑,把他合力搬到了沙发上。

    “几点了?”溪桥揉着眼睛问。

    “九点十分。”

    “完蛋了!月亮肯定要骂死我了!”溪桥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出门,“我有事先走了!再见了两位!”

    月亮十点半下班,说好晚上去看她唱歌顺便等她下班一起回家的。

    光幕从窗口探出脑袋看了一下,“月亮是谁?”

    林娜子摇摇头,做了个猜测,“也许,是他自己选择的爱人。”

    溪桥紧赶慢赶跑到花店,赶在老板关门前气喘吁吁地说出自己的需求。

    “老板!等一下!”

    “老……老……老板……等……等一下……我……我……我要……一支虞美人……和……一支白玫瑰……谢谢……”

    老板见是老熟客,又把锁打开,“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累成这样,进去坐一会儿吧?反正都等这么久了,晚点再关门也是一样的。”

    溪桥气没喘匀,只能摆摆手,并掏出钱双手递给老板,“……麻烦了……”

    老板不多说什么,接了钱进去。溪桥就坐门口缓着,一路小跑过来给他累够呛,不过还好老板心善,还愿意等他。

    再出来时,老板放到他怀里的除了花和零钱还有一罐冰镇可乐,“请你喝,我先走了。”

    “谢谢老板!”

    老板背对着他挥挥手,点了一根烟。溪桥看到老板被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包围,缭绕到他的肩身,有种萧瑟索然的感觉。

    跟月亮好像呢。

    可能老板也是个习惯孤独的人吧。

    溪桥到达无定义时,路过前院,听到里面传出来的热烈掌声和口哨欢呼,他加快了脚步。

    一定是月亮还在唱歌。

    郭雅妮靠着窗框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寥寥人迹,视野中出现一抹俏丽身影,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转身下楼。

    在门口迎接到溪桥,得到他的一支虞美人,简单的拥抱过后,溪桥连衣服都不换就跑了,郭雅妮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由着他去了。

    溪桥小心翼翼地躲在柱子后面看舞台上的关白茗。距离之近,灯光之明亮,能让他看清月亮耳垂上银色耳环的雕刻图案。

    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白玫瑰。

    月亮真好看。

    像一朵纯洁无瑕的白玫瑰。

    他搓了搓手臂,不知道是因为空调冷气开得太足还是想起了早上遭受的屈辱,心想,洗不干净了,怎么办啊?

    好想抱抱月亮啊。

    似有所感,唱到“白色的乌鸦也会喜欢树上的玫瑰”时,她的目光转向了躲在柱子后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溪桥。

    她的眉眼盈盈。

    溪桥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大大的笑脸回应她。

    等她不再看这边,溪桥的笑意变得苦涩。

    假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以光明正大一点就好了。假如是在书声琅琅的校园,假如是在阳光明媚的街道,假如是在他干净的十七岁。

    溪桥离开了舞台旁边,到后门继续等。

    听到隔着一道门的说话声,有些恹恹欲睡的溪桥顿时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在门开见到月亮的那一秒,他露出又大又甜的笑容,手上的花伸出去。

    “月亮!晚上好!”

    关白茗没忍住笑,接过花道了谢,下一句是:“小甜晚上好。”

    展开手臂是想要抱他的动作,而溪桥却故意双手搂上她的胳膊,脸颊贴着她的肩膀蹭了蹭,“月亮你还要去吃夜宵吗?”

    “回家做。”关白茗心生疑惑,另一只手再做试探,仍是被溪桥一个十指相扣说些风马不相及的话囫囵过去。

    “哇!月亮,我们的手一样大诶!”

    她装作无所察觉,顺着他的话说:“还真是诶,这么看我们还真有缘分。”

    溪桥搂她胳膊更紧,却没说什么话,提起另一茬儿,“月亮,刚才我听到你和雅妮姐姐的对话,你想买婚纱?你想结婚了?这么急吗?我才十七岁诶,还不能登记呢……”

    关白茗一阵无语,头盔往他头上戴打断他的话,“是纹身,你怎么听的?我们说的海娜纹身,雅妮姐也想弄一个,问我店在哪儿。”

    “……哦。”听着不仅闷闷不乐的还有些小失落呢。

    关白茗发动引擎,感觉腰上的力道不对劲,与昨日有些反常的是,后座的溪桥只是安分地把手搭在油箱盖上。

    她蹙了蹙眉,问:“小甜,今天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这么不开心?”

    “……没,没有啊,和平时一样。”溪桥有些慌乱地做回答。

    在松了油门之前,关白茗转过头,神色认真地与溪桥对视:“小甜,你认定我了吗?”

    “嗯!”溪桥不假思索地郑重点头。

    “那跟我说实话好不好?我没有家人了,现在只有你陪着我,所以,别对我撒谎,好吗?”

    溪桥不言语,犹豫片刻,双臂环上她的腰腹,算是变相回答。

    关白茗松了口气,油门一松,冲出巷子口疾驰于只有路灯绵延的街道上。

    心里有事,溪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摇摇晃晃的木板桥,如同一只没有意识的布娃娃任由关白茗牵着走。

    进屋前,关白茗用白玫瑰换下了那支枯萎的风铃草。白玫瑰很漂亮,纯白优雅。

    “月亮,你见过长在树上的玫瑰吗?”

    身旁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准备问出口的问题在犹豫片刻之后给出回答,“没有,你想看?”

    溪桥摇摇头,语气不明,“好奇而已。”随后抽出自己的手,走到床边蹲下,靠着有些硌人的木头将身体蜷缩起来,抱成一团,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她想走过去,溪桥却先一步说:“月亮,我想吃味增拉面。”

    她收回伸出去的手,应了声好。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滚着泡。关白茗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像是要把自己藏到床底下的溪桥,不敢出声叫他。

    直到面煮好端上桌,溪桥仍是一言不发坐到桌边,拿了筷子,双手合十小小声地念了一句“我开动了”。

    她吃到一半,发现溪桥放了筷子,“小甜?”

    溪桥擦擦嘴,小小声地回了一句,“月亮慢吃,我等你。”

    闻言,她也撂了筷子,擦嘴,团成团的餐巾纸扔垃圾桶,“我吃好了,你说吧,我听着。”

    他搓了搓手,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缓缓说出不止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却只字不提罪魁祸首。

    关白茗由一开始的?头微蹙慢慢变成满眼心疼。

    她可以猜到以小甜这样无法定义的身份在学校势必会遭遇冷眼与歧视甚至是霸凌,但她无法想到的是,那些人居然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做出这么恶心的行为。

    她倾身,伸出双臂,想要补上晚上见面时没能给出的拥抱。却被轻轻推开,以及带有哭腔的一句:“不要抱,我很脏。”

    她选择充耳不闻,坚定地拥住溪桥,而溪桥也固执地想要推开。

    一遍,一遍,重复着。

    “不要……不要抱……月亮别踫……我脏……”

    他语无伦次地一次次拒绝,关白茗一次次拥揽。他的哭腔浓重,被紧紧拥进怀中时,早已泣不成声。

    是愧疚,是自责,是不敢面对,更浓郁的却是无以言表的感激。

    奶奶去世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心疼与温暖。

    他与月亮真正相识不过短短两天,月亮就能毫防备无所顾忌地将他带回家对他无条件地好。

    这让他如何不热烈心动呢?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变成一块破布,他哪还有脸对月亮说,我喜欢你,你可以和我谈恋爱吗?他哪还敢信誓旦旦地对月亮说,恋爱对象不选我你可是会亏死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哭着,不停地道歉。

    关白茗想跟他说没关系,她不在意,可喉咙干得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将双臂收得更紧,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哭累了,也睡着了。关白茗毫无睡意,把溪桥抱上床安顿好,独自拿了包烟到屋外,坐桥边。双腿悬着,脚底下就是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点燃的烟夹在双指间,白雾弥漫,缭绕半个肩身,垂落脸侧的发丝摇摆不定,一如她此刻混乱一片的思绪。

    她对溪桥的心动来得突然,也来得比溪桥早。

    两年前的夏天。

    那年的五月份极其的热,气温直逼人体的正常体温,甚至有学校因此放了假,特许学生居家线上学习。大部分“无业游民”也再次重现了古代大家闺秀的日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工作的地方也是一连好几天客流量比平时少得可怜。即便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仍抵不过隔着一道玻璃窗传导进来的蒸蒸暑气。店里员工无精打采,摸鱼也摸得漫不经心,瘫在桌面上,瘫在桌底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唯有她一人坐在吧台的角落里抽电子烟,身侧一伸手就能碰到拖地的厚重窗帘,她唰一下拉开,骤然照进来的刺眼阳光引得在吧台小憩的几人怨声载道抱怨不断。

    她目光看着窗外,漫不经心怼回去一句:“翻面儿了,晒均匀点好上料。”

    视野中忽然闯进一位“少女”,白裙长发,笑容明媚,几只流浪猫跟在他身后,围在他脚边转悠,“少女”大方地将手中的猫粮一一倒在地上,看着猫儿吃得开心,“少女”也一脸满足。

    她看了会儿,微微眯起眼眸,勾唇角。真可爱,虽然不是女孩子。

    下班后,她去便利店买关东煮,很奇妙地再次遇见从窗外路过的“少女”,仍是白天时的打扮,有些脏兮兮的,不笑了,抱着书包慢吞吞地走。

    她付了钱,跟了上去。

    他到一间面馆前停下,驻足观望良久,最后却是扭头就走。

    一路跟着他回到家,她站在不会亮的路灯下,目睹了他被父亲高高扬起的皮带抽打在身上的过程。

    门关了。

    他坐在门口抱着双膝埋头耸肩。

    应该是哭了。

    那时她不知怎么想的,莫名其妙就觉得那个连亲人都不待见的“怪胎”实在是可爱,哭了也很可爱,很想上去抱抱他,甚至就在两人仅仅对视不超过一秒的瞬间产生了和他谈恋爱的想法。

    但她清楚地知道,她生性凉薄冷淡,对任何事物都难以产生共情,同情,怜悯,甚至是带着欲望的爱。

    他像一只易碎的瓷娃娃,没有□□的黏着他就会破碎一地。

    她不敢伸手触碰。

    不过很幸运,两年后却是小甜主动找到她,带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巨大惊喜——我想和你谈恋爱。

    带小甜回家那天晚上,她就在想,真好呢,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好好爱他了。

    可是现在呢?

    明明被那么屈辱地对待却死活不肯说出幕后主使,问及原因,也只是说,他家很有钱,父亲权力很大,你不能去找他,会有危险的。

    小甜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一定一定不要去学校也不要追问欺负他的人是谁,只为了她能平安地被他继续喜欢。

    关白茗熄灭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起身回屋,拿衣服时看一眼床上睡得不安稳的溪桥,手掌抚了抚他的发顶,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似有所感,溪桥动了动脑袋。

    她简单冲了个澡,上床,从背后拥住溪桥,手脚并用将他整个人缠进怀里,在他耳边低声喃喃,“小甜,我答应你,不会出现在学校周围,也不会去追查那个人是谁,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有事都要和我说,大事小事心事,都和我说,好吗?”

    溪桥没有做回答,沉默过后是一句没有底气的反问:“月亮,在睡前可以有晚安吻吗?”

    关白茗不假思索撑起身体,随即俯身。

    唇瓣相贴的那一瞬间,溪桥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有一股猛烈的火要冲出来。

    这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生涩的,笨拙的,炽热的,温柔的。

    他松弛下紧绷的身体,心安理得地接受爱人的抚慰。

    ……

    真正敞开心扉的往后时间里,溪桥不再对爱人有所保留,却也会为了爱人能得到更好的体验,从学校回来之后提前将身体冲洗好几遍浸泡在香喷喷的沐浴桶中直到满意为止,甚至会特地攒钱买一瓶好闻的香水喷上一些,每天如此。

    虽然一个月30天有近一半的时间月亮被无语的工作折磨得毫无激情而丧失了与他相爱的心思,但是他仍会精心准备满心期待。

    如往常,一个普通的下班午后,一个一般的准备晚饭时间。

    关白茗提着菜拎着头盔推门进来,溪桥穿着新买的睡衣盘腿坐在地毯上,抱着双臂,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一见她,瞬间咧开嘴角飞扑上去。

    “月亮!欢迎回来!”

    小甜身上好香,平静的感觉将她包裹起来,关白茗积攒了一个下午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浑身轻松了不少,腾出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腰,弯眸回应,“我回来了。”

    “今晚吃什么?”

    “糖醋排骨红烧肉还有花椰菜,想喝酒的话今天只买了糯米酒。”

    “好耶!我来给你打下手!”

    他们与陷入热恋的小情侣毫无二致,哪怕手上没空,只要贴得近一些就会亲上一会儿,他们也和细水长流小火慢炖的老夫妻一样默契,对方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心中所想。

    饭做好,菜上齐,落座,双手合十,“我开动了!”

    又是一个平常的共进晚餐的傍晚,就着窗外洒满整片森林的丁达尔效应。

    天色渐暗,关白茗今晚还要做无定义的兼职,溪桥还要做作业,不能跟着去,但是一码归一码,可不能亏了自己。

    不过在关白茗出门之前,溪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上,仰起脖子两眼汪汪地看着她:“月亮,还想要更多的疼爱……”

    “……”关白茗抓着头盔的手一紧,仿佛有数颗粉红心心朝她扑来,而她没出息地被蒙蔽了理智,头盔一扔,任由溪桥将她拉到床上。

    嗯……后果就是上班迟到了。雅妮姐姐一看她脖子上没遮好的吻痕,笑笑不说话,挥了挥烟杆子示意她赶紧上班去吧。

    中场休息时间,关白茗在卡座休息,不喝酒,只喝加了冰块的矿泉水,捧着手机回复溪桥给她发的消息,在下两行的对话框显示有两条未读信息,联系人备注为“孙耀铮”。

    ——关姐姐,你在哪儿?

    ——关姐姐,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回复找她什么事,对方说感觉关姐姐现在应该是有空的,想找她吃夜宵。

    她回复做兼职没空。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下班。

    她回:男朋友在家等我呢。

    对面沉默,过了几分钟,在关白茗准备上台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那我不吃夜宵了,可以见你一面吗?

    只是一串字符,关白茗却好像从中窥见了几分急需安慰的委屈与无助。

    思索几秒,关白茗回复可以。

    孙耀铮年纪与小甜相仿,没有爸妈,一直以来都是在其他三个朋友家中辗转度过,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听他自己说是总有人找他麻烦打架受伤的。寄人篱下过得肯定不如人家亲生孩子好,好像自从认识她之后就频繁地找她聊天,吧啦吧啦自己的一天鸡毛蒜皮日常,一条条绿泡泡之中偶尔会冒出她的一两句回复。

    见一面而已,说几句话而已。

    另一边蹲在破屋檐下的孙耀铮收到对方应允的回复,忍不住勾起嘴角,不小心扯到伤口而倒吸了一口凉气,缓过来后便拖着伤痕累累又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往无定义的方向走去。

    曾炜舜不是人,是一头不会控制脾气的畜生,稍有不爽就会拿他们几个出气,其他三人有爸有妈,就他没有,所以他总是习惯替朋友扛下大部分伤害,即便这样的付出换不来什么实质性的回报也无所谓,就当付给他们的借住费好了。

    可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久了,一旦遇到稍微舒适些的停驻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要多做停留有所依赖。

    关姐姐对他很好了,会给他一点钱会给他买吃的会把机车借给他玩一会儿,会关心他吃了几分饱会询问他在学校过得怎样,就像他的亲姐姐一样,虽然大部分时间自己都只能通过微信与关姐姐交谈,虽然他们并不常见面。

    隐藏在暗夜之下的无定义有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纸醉金迷与声色犬马。

    孙耀铮瘦削的身影在灯光的映衬下既萧瑟索然又单薄可怜,与对面出来并上了一辆豪车的少年形成鲜明对比。

    有人满室生春,有人苦于温饱。

    他走过马路,路过大门,要去后门那边。

    郭雅妮就站在二楼,目光跟随着底下那个落魄不堪的少年,不见他身影,郭雅妮稍后一会儿也下了楼,直奔后门,站在门前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听到动静,孙耀铮偏过头,目光相接的那一秒,他先是一愣,随即起身就跑。

    “铮儿!”郭雅妮想追又不敢追,一句大喊之后是眼泪无声地簌簌滑落,无助地瘫软在地,无声地悲痛更直击心灵,打理整齐的妆发很快乱了。

    关白茗下班从后门走,只看到郭雅妮哭得不能自己,她蹲下抱住这个可怜的人,默默陪着。

    把郭雅妮送回房间后,关白茗就近从前门走,去停车棚拿车,在一家美宜佳旁边的五金店门口见了一面看起来明显情绪不高的孙耀铮,请他吃了一份关东煮,听他说了一些学校里不好的事,临走前,孙耀铮拉住她的手腕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她笑笑,上车走了。

    她走远,再看不见,孙耀铮的眼泪开始掉,满腹的委屈在与她说出之后,等到她离开了才敢倾泻而出,喉咙间仿佛有鲠在喉,咽不下去,可他还是继续往嘴里塞东西,直到塞不下了,他放声大哭,像一只无人在意又遭遇百般伤害的流浪小狗。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回到小木屋的关白茗依然抱着小甜安然入睡,郭雅妮一夜未眠,捧着曾经一家三口的合照认真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孙耀铮向桥洞底下的流浪汉要了一床破被在冷风呼啸的通道口将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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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一直霸凌溪桥的真正元凶是哪位让他闭口不敢提的“大佬”,是在暑期开始的第二个月。

    关白茗下班之前收到孙耀铮发的微信。

    【关姐姐,今晚还来赛车吗?奖金池翻倍。】

    【不了,今晚有约,下次吧。】

    【可惜了诶,不过关姐姐约会愉快哦!】

    附了一张猫猫打call的表情包。

    她收了手机,到点下班。

    白玛都夫和她一个班次,几步快跑过来和她并排走,询问:“关关,晚上跟我约会去呗?”

    “拒绝,我和我男朋友有约在先。”

    白玛不满意了,抄起双臂,“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张口闭口都是男朋友,你不能有了男朋友就不要我这个好朋友了呀!我们都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不开心!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了!”

    “我管你同不同意。”她回以轻飘飘的一句。

    “……”白玛都夫感觉自己背后被狠狠扎了一刀。

    “重色轻友的家伙!”

    她选择不搭理,不过临走前摸摸白玛的脑袋安抚了两句,这小子才勉为其难地傲娇扬起下巴甩下一句“下周末的时间归我”。

    孙耀铮那儿有来钱快的路子,就是有点费生命进度条,但是一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可爱又纯情的小甜要养,她头盔一戴跟人玩过几次飙车,见好就收。

    今晚和小甜约了一起吃日料看舞台剧。

    而此时家里的小甜正蹲坐在门口边上翘首以盼爱人的归来。

    摩托声浪冲入耳朵,溪桥立即起身一路小跑过木板桥,见到的人却不是爱人。

    孙耀铮摘下头盔,溪桥还在桥中央,四目相对几秒,溪桥转身就跑回屋里,孙耀铮误以为他是小偷,追了上去,溪桥还没进门就被摁在了地上,两人扭打在一起,尽管他极力解释,可孙耀铮根本不听。于是关白茗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在她家门口,她认识不久的干弟弟把她的男朋友钳制住双手摁在地上,并且两人脸上都挂了点彩。

    她一头雾水,先把两人拉开了,把溪桥护在身后,“孙耀铮你都做了什么?怎么突然来我家?”

    “我就是路过,想来看看,发现他从你家出来,他是小偷,我要带他去见警察,他非说要等你回来。”

    “他是我男朋友,倒是你不请自来他怀疑你动机不纯才合理吧?”

    “我……”孙耀铮一时语塞,确实他连问都没问过就直接过来了。

    溪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松开关白茗的手先进屋了,关白茗往后看了一眼,回头对孙耀铮说:“你先回去吧。”随后进屋关门。

    孙耀铮欲言又止,最后没开口他此行来的目的,转身离开。

    “小甜。”关白茗张开手臂想要抱住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溪桥,被躲开了。

    溪桥缩到角落里,声音里夹杂着几分颤抖,“你,和他以前就认识吗?”

    “暑假前不久才认识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你交了新朋友怎么不告诉我?你把你的所有朋友都跟我说过了,为什么没有提过他?”

    “他只是我偶然认识的,他喜欢我的机车,我们成为朋友只是因为他想借我的车过过瘾。”

    关白茗感觉心里一阵发慌,单膝压上床靠近他,想要抱住小甜来缓解这种不安感,可小甜仍然拒绝她的接触,提了一件她不曾与他说过的事情。

    “你去参加非法车赛了吧?豪华的总统套间和美味的大餐都是飙车赢来的吧?我还奇怪呢,怎么会突然多出来好多钱,原来都是拿你的命换来的,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甜……”

    “回答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我怕你知道了会……”关白茗说到一半卡壳了。

    是啊,她都知道小甜知道了绝对会生气会难过会自责,可她还是选择了隐瞒。

    “我只是想赚更多的钱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根本没有想去的地方!”溪桥的情绪突然爆发,有些失控,“我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都是因为你想去我才会跟你提起,我根本不喜欢吃法餐不喜欢喝红酒不喜欢住总统房,我也不喜欢坐热气球升空看云朵,都只是因为你说想试试我才会去的!”

    溪桥情绪很激动,关白茗口头上安慰不了,伸手将他拽下抱在怀里,溪桥挣扎得厉害,关白茗直接把他压在床上,双臂收紧,听到他在耳边哭着说:“不要和孙耀铮做朋友,他是人渣,和曾炜舜一样都是人渣,你不能和他们做朋友,不可以,不可以……不要再折磨我了……我已经忍耐这么久了……我不能失去你……不能……我一个人会很辛苦的,没有你我会死掉的……”

    他边哭边说,断断续续,有些语无伦次,打了好几个哭嗝,搂着关白茗脖子的胳膊收紧了几分,“别离开我……没有你我活不成的……”

    “我不走,不离开,一直陪你,一直一直,直到你厌倦我为止。”她从未见过小甜如此失控崩溃的模样,想再说些安慰的话却被哽在喉间,鼻子酸涩得掉下一颗颗眼泪,忍住不哭出声,抱紧怀里的人轻轻哄着。

    好不容易将溪桥哄睡着,关白茗端来热水打湿毛巾给溪桥擦脸擦手,安顿好他后自己却了无睡意,因为哭过,鼻子不通气眼眶也酸涩胀痛,她用热毛巾敷了一会儿眼睛才稍稍缓解。

    有电话打到她手机上,是日料店的咨客,问她预订的座位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她退了,也把舞台剧的票撕了,安排好的约会全部毁了,计划了半年多的求婚也泡汤了。

    曾炜舜?

    她想起溪桥的话里出现过这个名字,于是她给孙耀铮打电话,问两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孙耀铮支支吾吾不肯说,她干脆直接开车杀到了地下赛车场。

    她也是刚刚得知,这个赛车场的真正负责人是曾炜舜,孙耀铮只是个挂名代理人。原来如此,她说呢,同样是一批参赛选手,怎么就她的奖金比明面上多一倍。想当初她还真心实意感谢过这个“欣赏”她的“幕后老板”。

    妈的,真是*了狗了。

    怎么偏偏跟这种恶心的畜生扯上了关系。

    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什么的曾炜舜仍在歌舞升平,搂着辣妹热舞不知东南西北。

    在经理室通过逼问孙耀铮得知曾炜舜这个畜生在学校都对自己的小甜做了什么时,关白茗才明白,为什么小甜死活不肯说出幕后的人死活不肯让她去学校。确实,像他们这种平民老百姓,是没办法与某些没有人性的富人做抗争的。

    会被报复又如何?她不可能在亲耳听到爱人的悲惨遭遇后保持理智无动于衷,也不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回去与小甜相爱。

    她必须让曾炜舜付出代价。

    震天响的DJ舞曲全景环绕,所有人都沉浸于此,毫无察觉一个卫衣帽遮过半张脸手握半截红酒瓶的女人的潜入。

    曾炜舜在与一个火辣的女人陷入热吻,尖锐的玻璃扎入他的动脉,鲜血喷射而出时他的迷醉表情瞬间被痛成扭曲的面具,尖叫声与音乐声交杂在一起,混乱一片,关白茗盯着那畜生可怜的模样冷笑一声,转身没入人群离开。

    回到小木屋已是凌晨。小甜抱着她的外套睡得很安稳,她冲了个澡,洗掉身上沾染到的血迹和味道,上床,将爱人拥进怀里安然睡去。

    乱成一锅粥的赛车场外围起了警戒线,警方对每个在场的人一一询问案发当时的情况。作为最清楚凶手是谁的孙耀铮闭口不谈今晚见过谁。

    第二天,当溪桥迷迷糊糊醒来,问起早饭吃什么,得到的回答却是“小甜,我们需要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他不明所以,想要追问,发现月亮在收拾衣物,目光触及地上那一件带血的卫衣,想起昨天自己在语无乱次中暴露的信息,他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去找……曾炜舜了?”

    关白茗干脆地承认了:“是,我不仅去找了他,我还杀了他,所以现在我们要离开。”

    溪桥呆滞在原地,鼻子一酸,就要落泪,关白茗似有预见,搂过他在唇上印下一吻,摸摸他的脸颊柔声哄着,“他罪该万死,但我不想和他同归于尽,我们不仅要躲过警方的通缉还要躲过他爸的追杀,所以小甜,别哭,别害怕,无论去哪儿,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溪桥渐渐回过神。

    在离开之前,关白茗亲手毁掉了这间自己亲手搭建起来的小木屋,将机车推下悬崖,不留下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

    几经周折辗转,他们来到了一个靠海的渔村古城,在靠山的村尾租下了一间小房子,用一个月的时间打理好他们未来定居于此的小家。

    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悬赏凶手线索的文章与报道,他们扔掉电子产品,断绝了与外界与朋友的一切联系,在古城过着普通夫妻的生活。

    两年后——

    这天,自从在古城定居之后就没踏出过古城一步的溪桥突然说要出去逛街,问及缘由,溪桥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紧握,他的脸上流露出向往与艳羡的神色。

    “今天我出去散步,偶遇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新娘身上的婚纱好漂亮,在阳光下就像闪闪发光的仙子!”

    当时关白茗正在厨房做蛋糕,听到他的话,停下打奶油的工作,摘了围裙出去,单膝跪地半蹲在溪桥面前,“你愿意的话,那我们结婚吧,明天就去试婚纱。”

    短暂的信息消化过后是控制不住的热泪盈眶,溪桥陡然抱住爱人,带着浓重的哭腔郑重点头回应:“我愿意!”

    这是溪桥第一次离开古城,坐在摇摇晃晃的船头,十指相扣依偎在怀,溪桥指着高高悬挂的暖阳,说:“今天天气真好,以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关白茗捏捏他的脸,“当然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不过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悠闲到老,希望我死的那天是晴朗的艳阳天,就可以陪你晒最后一次太阳。”

    溪桥嗔怪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才二十多岁,就想到老了之后的事情,也太快了吧?”

    她笑笑,“人嘛,总喜欢未雨绸缪。”

    人呐,有时候也会一语成戳。

    关白茗带他去到一家店面不大的婚纱店,店员都是年轻女生,误以为他们是一对不同寻常的情侣,推了一排也许合心意的婚纱,一一介绍,两人对视一眼,为对方挑选了一件与之相衬的婚纱,分别换上。

    溪桥给她挑的是一件拖地的大摆鱼尾裙,波浪纹的一字肩以及闪闪发光的小水钻,站在灯光下宛如游弋在波光粼粼的湛蓝海底的美人鱼。

    而她呢,喜欢看可爱的小甜,挑的婚纱也是甜美可爱的风格,欧洲中世纪的巴洛克宫廷风,繁复精美,重工奢华,笑意妍妍朝她款步走来,犹如娇俏的小公主在一步步坚定靠近自己的爱人。

    女店员们的目光明亮,自告奋勇要为两人拍照。

    自恋爱三年以来,这是她们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公开关系,当众亲吻对方。

    店员们艳羡又敬佩的心思溢于言表,在结账离开前,收银员由衷地说:“祝两位新人长长久久百年好合哦!”

    “谢谢,也祝你们生意兴隆。”

    路过一家花店,溪桥说:“月亮,玫瑰花,开得好好看。”

    关白茗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好点子,进店与老板娘交谈了几分钟,又进屋捣鼓了好一会儿,最后溪桥看到她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编织袋出来。

    “月亮,你买了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们去云顶山。”

    云顶山有月亮种的一棵桃花树,可惜现在已经是初冬时节,桃花树早已凋谢落败。关白茗拎着袋子爬上树,对仰着脖子好奇看她的溪桥说:“小甜,再给你看一次长在树上的玫瑰。”

    编织袋口朝下,洋洋洒洒落下来许多玫瑰花瓣,飘过他的眼前,拂过他的脸颊,月亮温柔的笑脸在花瓣飞舞中时隐时现,他闭上眼许愿。

    要和月亮一直在一起,无论风雨雷电无论白天黑夜无论贫穷疾病。

    他的唇上忽然一凉,继而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唇瓣辗转越发深入,体温爬升驱散了笼在他身上的寒冷。

    少年纯真,以为许下了愿望就能实现,以为向神明祈求保佑过后就能永远不分开。

    然而现实却重重地给了他一击。

    收到月亮最后一条微信的时候,他还在满心期待月亮从金店带回他们一起做的情侣对戒,还在憧憬着月亮亲手为他戴上戒指时对他说“我愿意”。

    ——对不起小甜,我失约了。

    他偷偷撑走了老船夫的船,因为心急,几次差点摔进水里,通过手机定位,最后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找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月亮。

    他哭着把月亮抱在怀里,颤抖着手抚上月亮被冻得冰冷的脸颊,发丝沾上血黏在脸上,他轻柔地拨开,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月亮,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想要抱起月亮,月亮却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别……别动……我已经没力气了……让我再陪你最后这点时间……”她张开手掌,里面是一个带血的小盒子,她艰难打开,两枚金灿灿的对戒赫然在内。

    “对不起……我坚持不到和你结婚那天了,可以现在就宣誓吗?”

    溪桥的眼泪一直掉,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一些,断断续续说着宣誓词:“关白茗小姐,你是否愿意溪桥先生成为你的丈夫,无论疾病与健康,无论贫穷或富有,都爱他,珍视他,永远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她拿出戒指为溪桥戴上。

    “溪桥先生,你是否愿意关白茗小姐成为你的妻子,无论疾病与健康,无论贫穷或富有,都爱她,珍视她,永远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唔……”没等溪桥说下一句,关白茗的口中猛然呕出一口暗红的血,身体痉挛了一下,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她说出了对爱人的最后一次告白,“我,爱,你……”

    就快要触碰到他脸颊的手卸了力道,无力垂下,漂亮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溪桥的心脏猛然沉了一下,那股痛震得他脑内神经忽然崩断。他连一句完整的“我愿意”都说不出来,想要为爱人戴上仪式完成的戒指,反反复复套不进爱人的无名指。他哭不出声音,也无法完成简单的动作,就像一具有了自主意识却被无情断掉提线的木偶。

    好不容易将戒指套上,而爱人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凉,他悲痛欲绝,在阴暗潮湿的小巷子里,他只能抱着爱人的尸体无声痛哭。

    月亮没了,他的生活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将月亮的尸体送去火化,独自等待的几个小时里,殡仪馆外下起了小雪。当一片小小的雪花贴在窗上时,眼神空洞神情呆滞的溪桥终于有了反应,他走出殡仪馆,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靠近眼前仔细端详,很快,雪花在他的长发和裙摆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微微发紫,他毫无知觉。

    工作人员叫他的名字,“关白茗家属。”

    他抱着月亮的骨灰盒乘车回了古城,客车上落点离云顶山入口很近,他要去云顶山。他喝完最后一口兑了农药的可乐,丢了瓶子,拖着湿了细雪变得更加厚重的婚纱一步一拜跪着爬上一百零八级台阶,来到月亮亲手栽种的桃树下,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爱人,最后躺在爱人的坟墓旁阖上双眼,落在脸上的细雪就好像月亮轻柔抚摸着他的脸颊哄他入睡,他的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安然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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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篇完,大概无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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