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长廊间,地下阴湿的气息弥漫,分不清是血腥还是铁锈的味道叫人反胃。仆侍玛利亚娜的脚步声沉闷地响着,她端着一只托盘,一步一步,离长廊尽头隐隐有人声的房间越来越近。
“请问您准备得怎么样了?”她在门口的帘幕前停下脚步,低声询问。沉默了一刻,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条环节状的颀长蝎尾替她撩开帘幕。
这是角斗士上场前进行赛前准备的房间;更准确形容是,专门为异种角斗士而准备。现在,在这里进行准备的是埃莱。
房间里的景象足以叫没见过异种的人骇异不已瘫软在地,也能让帝国那些沉迷异种角斗取乐的纨绔子弟们兴奋地叫出声来。
这可是首都星上鼎鼎有名的角斗士;被推崇者称为“死亡漫游者”的埃莱;有他上场的比赛可正是一票难求,更别提想如此近距离瞧一瞧了。
这位异化体正静静地垂首站在那里,调整身上的黑色作战背心,系上腰带。三对漆黑的足肢从他背上的肌裂伸展而出,同样色调冷暗的环节长尾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摇晃着。这代表他不仅不大紧张,反而还有点无聊。
“轮到我上场了,是吗?”埃莱偏过脑袋,示意玛利亚娜过来。对方端着托盘,从地上两位忙忙碌碌的侍者中间穿过——他们正在给足肢上油,好让这些肢体与外骨骼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漂亮。
在没见过埃莱的人的想象中,蛛形异化体的外貌应该是相当可怖的;说不定就长着狰狞的口器、不知道六只还是八只眼睛,还有凌乱又恶心的绒毛,看了一定会倒胃口。
确实,这副混乱无序的模样在低等种中十分常见,但与真实的境况截然不同。即便是在以完美而著称的高等种中,埃莱的外表也称得上完美:
他生得极白,白得病态;眼瞳和头发却又是浓郁的纯黑,像群星陨落的黑天。漂亮到极具视觉张力的五官偏偏长在这么一位蛛形异化体的脸上,又为冷血动物阴郁的气质所中和,叫人乍一见到便挪不开眼,心甘情愿地痴立原地,直到死神的灰翼将自己笼罩。
斗兽场的高层管理者大都特地见过他们的摇钱树,而每一个见过的人都啧啧赞叹,表示难怪那么多人对他魂牵梦绕一掷千金。
这么一位异种美人在场上撕烂对手的肢体,浑浊暗色的血溅到他的眼睫上嘴唇上,溅到锋利的尾勾上,力量与美都摄人心魄;只管想象,那该是多么迷人的场面啊。
眼下,埃莱乌黑的长发便垂到腰间,发尾在蝎尾末端延伸的外骨骼间晃荡。玛利亚娜蘸着香油梳理他的长发,娴熟地扎起盘好固定,确保在战斗中不会散落下来。
其实散落下来也没什么不好。玛利亚娜有些走神。她想到先前一场战斗,那时的埃莱刚刚十五岁,第一次进入角斗笼。
作为相貌极佳的高等种,高层花了大力气养育他,力求呈现最佳的视觉震撼。这才有了那一头异种角斗士中少见的长发。
埃莱头发被对手的钩爪勾散的瞬间,长发披散而下,衬着他沾着血珠的眉眼,像极了在黑色沉铁上攀附生长的红蔷薇。色彩的极致对比中,盛放着带着毒、生着棘刺的花。
看到那一幕的观众近乎狂热,连在场地位最高的三皇子都微微抽气。后来,这位皇子还买去了埃莱当场被削去的一绺黑发。
在埃莱束起他凌乱的头发、一瘸一拐退场时,三皇子夹着那绺黑发,向周围人展示一圈。他脸上得意的神色,还有其他人堆叠出来的谄媚笑容,玛利亚娜就远远地看过那么一眼,便再也没能忘掉。
褐金色的尾勾在她面前晃了晃,唤回她的注意力。玛利亚娜拾起托盘上最后一件东西:一只花纹精致的金属束环,照例嘱托道:“这次的对手很凶狠,请您千万小心……”
伴随着咔哒一声,束环紧紧咬合在埃莱蝎尾的最后一个环节,卡死末端的毒腺。金蝎的毒液见血封喉,观众不喜欢对战的一方早早中毒身亡。
借着这声响的遮挡,玛利亚娜从托盘的暗格中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递向埃莱。
药剂。她比了个口型。
埃莱低头瞟了一眼,那把匕首在光线下泛着冰蓝的、闪动的锋光,是最上等的星石。这么一把匕首,值得了玛利亚娜作为一个小仆从的半生积蓄。
他收回自己的视线,抬起上好油的触肢,没再回头看玛利亚娜一眼。
埃莱知道玛利亚娜是什么意思。今天,他的对手会打狂化药剂上场。那种东西会让异种痛苦不堪、理智全无,当然也能让场面更混乱,更漂亮。
那把星石匕首会帮他大忙;这种材质的武器很难被异化体感知到。
想想看哪——埃莱抬起腰部一根足肢,指尖抹去刚才抹上去的油脂;他嫌恶这些东西的气味——有这么一只狂化的异化体,视野迷糊神志混沌,只能靠与生俱来的感知以命相搏。
而这时,我有一把在这只怪物的世界中全然透明的匕首,会发生什么呢?
对手会死,而我会赢,不是吗?
与此同时,玛利亚娜会因为偷偷递给他这把匕首失去她能失去的一切。没有工作,无可依附;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星流落街头,最后生死不知。
埃莱不想害了她。在最初的最初,在刚刚来到这座巨大绝望的困兽笼时,他还是一只蜷缩在货箱中孱弱的幼崽;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玛利亚娜。她并不爱他,也会对着他的足肢和尾巴恐惧退缩。
没关系的,她并不希望我死去。对于冷血的怪物来说,这就足够了。
埃莱活动着肢体,每一根足肢都伸展开来,发出细微而毛骨悚然的关节活动声。他面前是厚重的笼门,三重笼门后是一幅极尽华美的帷幕。即便是这么多层阻碍也掩蔽不了异种的耳目:
他听到观众骚动的声音,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还有最最细微的稀稀疏疏声;那是尸体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那些尸体有些会是人类的,他们是异种角斗士面前的开胃小菜。他们在场上搏命换得观众一笑,他们的家人则会得到不菲的抚恤金和面目全非的遗体。如果不走运,对面的异化体是食人的低等种,那么就只有抚恤金。
如果今天他拿了玛利亚娜的星石匕首被管理者发现,也许明天玛利亚娜便会是其中一员。
剩下的尸体就是异种的,都是面目扭曲或发育不良的残次品。他们浑浑噩噩地相互撕咬,只有胜利者才能活下来。
如果埃莱不是有这么一张好看的脸,有基因检测报告上高等的评级,也许他早就从货箱中拖到场上,再从场上拖进解离室了。在解离室里,他身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会被分离提取,余下的残留草草收拾,变成了低等同类的食料。
侧门缓缓打开,几个仆侍半拖半拽地将一只蛇异化种带进通道。这只异化种从外表看来还是个孩子,腰部以下的蛇尾鳞片溅满血污。
那孩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怔怔地望向埃莱。目光落在他背后的蝎尾时,她颤抖了一下,不住地向后缩去。
“不要杀我好不好......”孩子的舌头是分叉的蛇信状,发不清楚音;她含糊地哭喊着,眼泪糊了满脸,又混着脸上的灰尘血垢,显得更加狼狈:“我、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她的哭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长廊中,让旁边的仆侍露出不耐的神色。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剩下的直接将她打横提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与埃莱擦肩而过时,几个仆侍同埃莱身后的两个人点头致意;埃莱侧过头,恰好与被提着手臂与蛇尾的蛇异化种四目相对。
这就是今天第一天上场的异种。埃莱想,懵懵懂懂,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怎样的人间地狱。
现在的她会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杀了她。不过很快,她就会沉沦、麻木,甚至习以为常。场上的杀戮不再是她的噩梦,而会是生活。
你好啊。埃莱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微笑。他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无声地对她说:“欢迎来到角斗场。”
蛇异化种和仆侍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廊末端。三重笼门接踵打开,伴随着一潮高过一潮的声浪;最后一层笼门升起时,盛大的欢呼声叫好声充斥着整个世界。那些人在喊他的名字:埃莱。
帷幕缓缓移向两侧,埃莱在喧嚣中听见了自己靴子踏在白沙上的咯吱声。沙漠场景。在巨大场地的另一侧,他今天的对手刚刚登场:从外表来看,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眉目锋利,一样是高等种。
埃莱眯起眼睛,打量年轻男人身后的翅翼;这多半是膜翅异化种,蜂分种,但尾部却没有和自己类似的金属束环。
事情很有趣啊。金蝎冲对面的蜂种微微一笑,上齿列中两枚毒牙若隐若现。
埃莱的对手面对挑衅深吸一口气,充满恶意地低声回应:“真漂亮啊,我喜欢你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