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正在下着雨。

    “要迟到啦，妈妈还没有好吗？……”

    “…亲爱的！糟糕……我上周买的芙纱绘包包放在哪里了…你有看到它吗亲爱的？”

    “小羽，拿着手机跟哥哥说我们要晚点到，让他拍菜单给你看，想吃什么呢就先下单……马上来，亲爱的！其实啊，你可以拿另外一个包，和今天穿的裙子……”

    “薰哥…薰哥！！”

    “喔。”那时，我一定是这么短促地回应了。他想。

    东京下着那样大的雨，让望月家每月一度的旋转餐厅家庭聚餐搁浅的却不是雨天堵塞的交通，而是莫名其妙消失的名牌手提包。他记得妈妈对包赞不绝口，扬言这一天要好好搭配，让他和老爸两个“没有审美细胞的粗糙男人”体会到设计师灵光中记录的绝美图景。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他记得当时下意识的吐槽，但我的确很期待就是了——紧跟着补上一句，悄悄偷换了指代的主体。

    雨声、爸妈玩闹般的拌嘴在糟糕的降噪功能下糊作斑驳的环境音，手机屏幕亮着一方光，小羽的轮廓在光里摇晃，标志性的青蓝色眼睛忽闪忽闪的。

    “喂，你怎么背着灯站啊，这样我看不清你的脸。”他习惯性地数落，不拿手机的手指在车窗上无聊地乱敲。

    身为省钱型的宅男大学生，他本就很少离开学校（包括学校周边两条街）的范围，假期回家也是坐电车。而他每每难得打车，几乎都能碰上交通堵塞。今天也是一样。

    “我这里堵车了啊，看来我们都要迟到咯。”小羽似乎在电话那头做了个鬼脸，他眯起眼睛，屏幕上弹起毫无歉意的提示：您当前通话信号弱，请稍后再试。

    “薰哥，要来比赛谁先到嘛！”

    通话挂断前，那丫头这么说了句。

    这么古灵精怪的性子是学谁的啊。他咕咕哝哝地再次尝试重播，无一成功，于是点开朋友圈开始每日一“我的妹妹绝对有问题”吐槽。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笑意朦胧而温柔。

    ：今天是生日，和家人约好去空中城的旋转餐厅。我妹打视频电话过来，一直不愿意好好看镜头，还老是做鬼脸，这家伙真是(?? ?? ???? )如果没有像样的生日惊喜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半哼半笑地，他呼出一口气。拇指上移，放在send字样上。

    下一秒，世界骤然跌入黑暗。

    …………

    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停电。

    身下劣质皮垫的触感依然真切，散不尽的烟草气味、尾气附着潮气的黏糊雨味儿、小轿车内闷闷的空气仍然将他包裹。他坐立不安地在黑暗逼仄的空间中挪动身体，周围的黑却如同隔离夜雨这羊水的瓣膜一般，令人悚然地波动着。

    ——不对啊，如果是大停电，为什么是这样的纯黑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连脉搏声都不可闻的，深海般令人窒息的纯黑。

    肺部在气压中收缩、被抽空、变得干瘪。像一尾搁浅的鱼那样，他丧失了生之本能，开始为反抗死的本能而拼命挣动起来。

    首先是手指，极端精细的神经，赖以为生的东西盘踞在这些枝丛之上。

    再到脚尖，与大地直接的碰撞，支撑人类走向自立至关重要的脚掌、足弓和脚踵。

    然后是四肢的干部、是躯干的筋膜、骨骼、腔室、脏器……

    ……最后是头部，新哺乳动物脑、边缘系统、远古的爬虫脑……

    望月薰睁开双眼。

    “哈啊……哈…、”他猛地自床上弹坐起身，双手不住痉挛，饶是如此，仍是意志可嘉地死命攥住前胸的领口，意图打破束缚、将心脏从被禁锢的苦海中拯救，“发生了……什么，我，我怎么会…这里是……”

    意识回笼，视网膜逐渐将现实影像归还大脑皮层。

    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卧室。地上散乱着电脑配件、书籍、标着各种语言写的各色批注的图纸，墙成为巨型展板，各类地图、人像、监控截图以红色线段相互连成歪七扭八的几何图形。厚重的窗帘被谁拉开一条小隙，尘埃降下后的光刺得望月薰睁不开眼。

    他沉默了片刻，松开用力过猛的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几枚弹壳。

    弹壳在手心转了半圈，随即被汗洇上痕渍。边缘处细微的焦黑与残留的枪油味儿冷静作答：嘿小子，我当然是真货。

    “真是……这到底…”

    望月薰瞪大双眼，弹壳滑落，砸出并不动听的声响。他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扑下，纸张扬起敷衍的幅度，露出其下的地毯迎接撞击。

    望月薰倒吸一口凉气：“嘶——疼疼疼…”

    他捂着脑袋坐起来，将冲散的纸片拽回，一头雾水地试图解读上面的内容。

    “翡翠湾…白玉……原木……这是什么，进货单吗？”

    “任务简报……地址是……”

    “……欸。”

    他抬起头，晃悠着起身，桌上亮起的一角逐渐显露真身：一面镜子。

    熟悉而又陌生、偏欧式的五官，对于亚洲人来说鲜艳且天然过头的红色长发。望月皱皱眉，镜中人锋利的眉往下压，画面重心落入那双冰冷的蓝绿色眼睛里。撩开过长的刘海，深褐偏红的鱼尾形印记在左眼眶搁浅。

    他大脑一片空白，和镜子中那绝对不止二十岁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我……出车祸了？”

    陌生的天花板，房间，和陌生的“自己”。望月薰再往前回溯，却怎么也想不起“停电”前的遭遇。他仔细检查手部和衣袖，指尖绕着脑袋，又在身上数个要害处摸了一边。

    没有血，没有受伤。

    他往边上走了几步，鞋尖碰到数个针管。服毒自杀？

    望月薰伸手去够那疑似凶器的东西。针管下方，暗色纸张似乎刚被人从燃烧一半的火中抢救出，忍受苦痛般蜷缩，四处泛着脆弱的焦黑。

    大部分内容已难以辩识，侥幸存活的纸业已与身下的地毯粘连。望月薰索性蹲下，视线飞快游走，直到捕捉其中唯一、却也最为关键的一行字。

    APTX4869。

    APTX4869……记忆中某块区域噌地亮起，一段强劲的主题曲伴随万年小学生一千多集如一日的开场白在他耳边飘过。来不及细想，另一个坏消息接踵而来——望月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目光凝固在纸张的最末：

    …代号成员：Prosecco（普洛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