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恨意

    88.

    太宰有些失望,但仍把耐心留给了陀思,即使对方正以一种快乐的骄傲神情冲他微笑。

    太宰看出来了,一个陀思隐藏了很久的秘密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正要从他那颗冷冰冰的心中破壳而出,径直来到自己面前。

    ‘让他说吧。’太宰心想,‘倒是让我看看……这么久以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事。’

    理性之余,他忽又感到不快。

    倒不是因为他早就看穿陀思藏着秘密,却迟迟没能撬开对方的嘴,也不是他方才缅怀挚友,目的却并不单纯——而是陀思脸上那欣喜的微笑并不是因他而生。

    陀思此刻爱上了什么,爱的很开心。

    确认太宰是自己同类的那一刻起,他便像捏住了一个自己的复制品似的安心,感到解脱和释然。

    但就太宰来看,这分明是正常的爱由于秘密而受尽折磨,最终变成一种不惜自我欺骗,也要将秘密全盘托出的扭曲的爱。

    ‘他还是更爱他想象中的我。’

    太宰看着陀思,幽幽地想。

    ‘但我的目的还是达成了……为的就是让费佳从我身上找到归属感,信任感,然后向我和盘托出他真正的秘密。’

    陀思微笑着,正在斟酌。越是这种时刻,他越是不紧不慢,优优雅雅。心中想着神,脑海里盘算着计划。

    再绝望的人,一生中也至少有过一刻向往美好,感到幸福的瞬间。这是一种本能,一种生命驱使的力量,不受大脑和理性控制,是一种美的象征,也是神意志的体现。

    爱与平等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是本应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人类所拥有的最高洁的品质。

    神会原谅一切罪孽,人心中的善与美得到释放,人自然就不会去做恶了。到那时,他们会比任何人都虔诚地拜倒在神的脚下,感到解脱,不被物欲和愚昧所困扰,心若明镜,全身心都变得敞敞亮亮。

    人本就应该互相扶持,而不是为了图一己之利,因诱惑而互相残杀。

    这一思想在年幼的陀思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既让他憎恶以愚蠢理由互相压迫的人类,又怜悯这样因受困于物质而看不清前路的人类。

    即使他已对人性彻底失望,再也不信人会自发的帮助他人,爱着他人,但却仍渴望让更多人得到救赎,抹除苦难和不公。

    毕竟——这也是神希望的世界。

    必要的时候,陀思不在意自己弄脏双手。战争让他明白,有些事需要人来完成。如果神包揽了一切事物,人的苦难就成为了笑话。

    “我曾说过……我之所以踏上旅途,是为了和你一起把大家从疾病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陀思抱歉地笑了笑,但太宰能看出来,他的抱歉只是出于礼仪的需求。

    “请原谅,我骗了你。”

    “人鱼之泉只能许一个愿,我打算许更加重要的愿望,不为疾病这种小事活活浪费这个机会。”

    “疾病这种小事……?”太宰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看够那些杀来杀去,无穷无尽的战争了。”陀思不为所动,“一切罪恶都源于人的思想,只有从根源上统一人的思想,世间苦难才得以消泯。人人都各执己见,相互之间的仇恨荒谬透顶”

    “——如果人的思想得到统一,压迫与折磨也就不复存在,这就是我的愿望。”

    陀思合上眼,微笑显得他苍白的面容平和又幸福。

    换做平时,他定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太宰的失落与不满,然而现在,他认准太宰是自己的同类,因此也就狡猾又残忍的忽略了太宰的感受。

    这回轮到太宰大惑不解了。

    连一秒都没用到,他便捕捉到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统一思想后……那人的个性呢?”太宰问。

    “如果人人都性格一样,行为一样,思想一样,那人不就成了复制品,成了群居的动物,只是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罢了?”

    “至少他们不再因针锋相对而感到迷茫,或是犯错了。”

    陀思再一次笑着看向太宰,疯狂在他隐约可见的微笑中闪现,平静的语气中透露着无情。

    “羊群需要牧羊人,否则他们就会在无止境的挣扎中走向毁灭。”

    89.

    太宰很想告诉陀思:你疯了。

    严肃,认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郑重。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对疯子这个名词的理解更深刻了些。如果个性被抹除,差异不复存在,那人类就是一个巨大的灵魂汇聚成了一个整体,而后拆成无数不同的躯体罢了。

    ‘西格玛、敦君、芥川。’

    这是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三个名字。

    ‘还有我和费佳……?’

    这是最后两个名字。

    “如何,要跟我一起来吗?”陀思瞧着太宰,含笑问道,“在此之前我从来没邀请过别人,也没告诉过别人,可你有资格知道这件事,也有资格同我一起拯救人类,终结苦难。”

    “你也想救他们吧,你也爱着他们吧,那跟我一起来吧,跟我一起……”

    陀思轻声询问,笑盈盈的目光里只有期待。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像个在背后藏了束花的小孩子。

    “你想救全部的人类?”太宰失笑。

    “你把他们的个性抹除,等于把他们杀了,把我们杀了,连同你自己一起杀了。”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等待这一天太久了。”陀思垂眸,带着厌恶轻轻说道。

    “人类丑恶,作恶多端,从始至终都在自相残杀,我只是想救他们而已,深陷泥潭的人无法自救的话,就必须有人出手拉他们一把。”

    “费佳,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拯救。”太宰打断他。

    “思想的愚昧是道枷锁,罪恶会一直存在,可人类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毫无价值,作恶多端。”他接着说。

    “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就好了,不存在一个所有人都能获救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是个巨大的虚无,你拯救他们的同时也杀死了人类最宝贵的灵魂。”

    太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些人类的情感似的。

    “费佳。”

    他温声提醒。

    “你认为思想与个性导致了罪恶,可这恰恰也是人类的闪光点。抹除它们,也就杀死了人类,杀死了我。”

    “你要牺牲身边的人,牺牲幸福,只为了让世界变成一个无悲无喜的集合体,这真的值得吗?”

    陀思低垂着头,沉默了。

    片刻后,他忽然冷笑出声。

    “值得,相当值得。”

    “你只想着救身边的人,对么……也不奇怪,你对敦君和芥川的教导草蛇灰线,细水长流,可也就仅限于此了,你压根不关心除他们以外的人,到现在还想以此劝阻我。”

    “劝阻?”太宰的耐心稍微有些耗尽了,“这是忠告,是救你的解药,而不是什么劝阻。”

    陀思这样一不做二不休的人,如此打算定是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而不是说着玩的大话,太宰自然也不打算把他的话当儿戏对待。

    若刚刚还算爱人的忠告,那现在便是真正的站在对立立场上针锋相对了。

    “你说的对,我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想着拯救世界,这份微不足道的爱或许无法救下所有人,却能救身边的人——而人恰恰也只能看见身边的人。”

    “所以这份爱足够真实,也足够触手可及。”

    “难道你对西格玛,对敦君,对芥川,就一点感情也没有?一声不吭就把他们当作拯救世界的牺牲品后,心里没有一丝愧疚?”

    “没有,我问心无愧。”陀思斩钉截铁的答道。

    太宰从没拿出过这种态度对待他,也从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

    陀思终于开始感到烦躁,并开始思索走到这一步自己所犯的所有过错——关于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太宰的原因。

    ‘太宰是个巨大的威胁……尽管我爱他,但他确实容易挡在我的道路上,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太宰仍在质问他,可陀思的心已经不在这了,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应该是我的同类才对……难道我错了?难道是他引导我说出这一切?得承认我确实太期待被他理解了,以至于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现在看来,他的爱不仅狭隘,眼光也很短浅……说跟我是两路人都不为过。’

    太宰猛地用手推了一下陀思,力度不大,后者眼中却闪过一丝莫名的怨恨。

    “你说的一切都不重要。”陀思微微扬起头,运筹帷幄的傲慢忽然取代了不满,“代价也好,幸福也罢,我早就把一切都付出了,你是在向我开什么拙劣的玩笑吗?”

    “世界上到处都在流血,过去在流,现在在流,未来也将接着流。”

    “我都看见了——白色的球从眼眶中融化,拔出比芝士还粘稠的线,火焰把骨头烧的噼啪响,哭声整夜整夜的嘶喊着——人的灵魂都被抽走了!被一头订在墙上,魂飞魄散了!——我都看见了!”

    “他们真是太可怜了,我必须以一种温柔、神圣的方式释放他们。”

    “那是神的旨意,在神的眼中,我们本应活在伊甸,活在没有血的世界。”

    他说起话来活像个冰冷无情的圣人,诠释理想的方式已经疯狂到了一个残忍的地步。

    “我又做了什么?我要将一切异端的思想温柔的掐灭——即使我被视为异端,那也只是这个世界病了,思想病了,我要从根本上疗愈思想的疾病。”

    “我将让所以人的所思所想均一致,所见所闻均一致,我们将活在完美与协调之中,活在伊甸园中,活在真正的——统一的——完备的现实中。”

    “到那时,我们将亲吻彼此的双手,我们将放下成见,我们将激动的拥抱彼此。善良的人,恶毒的人,再没有名词能区分他们,因为我们都是人啊,是值得拯救的!”

    “我只需一滴人鱼的眼泪,到那时,他们将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异端这个词将从我的身上撕下来——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牺牲了自己的清白,以不流血的方式终结了世上的一切苦难。”

    “这样的理想,难道不美的让人发疯,圣洁的让人浑身颤栗,伟大到让人恨不得跪下来祈求它的光辉吗?”

    陀思看向太宰,冷得不像个人类,像是某种被疯狂夺舍了灵魂的神。

    ——悲天悯人,毫无底线,一个被镀上圣光的魔鬼。

    90.

    “如何,再考虑一下吗。”陀思微笑着,再一次询问。

    太宰凝视着地面,为刚才自己试图挽救对方的行为感到可悲,沉默了很久,半响没有说话。

    “不可能,我不会成为你的帮凶,也不会让敦君和芥川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成为牺牲品。”太宰目视着甲板。

    陀思叹了一口气,最后一丝期待从他眼中不着痕迹地溜走了。

    “所以你要反过来阻止我了?”他轻轻问道,“我是抱着被你理解的期待才说了这些,看样子起了反效果呢。”

    太宰冷静的望向他,并没有否定。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人类感到失望吗?”陀思的笑容抽搐了一下。

    “他们无法自救,互相理解根本就不存在,你救了一个人,但他未必会友善待你,感同身受比奢侈品还奢侈。”

    “没有一个外来手段强行干扰的话,人类一辈子都受困于自己的认知,既压迫别人,又被人压迫,根本不存在相互理解,人们一辈子都在伤害他人。”

    “我希望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相信你也一样。”

    陀思慢条斯理的说着,恶毒悄悄滲进了他的语气。

    “现在嘛……你要准备对我举起刀刃了?”他冷笑道,“你能明白我为何对人类失望了吗?”

    “被我救下的人会接着去救更多的人,我给了他们选择,这就足够了。”太宰平静的看着他,“我想说的话已经说过了,唯独没说过我要对你动手。”

    “当然……无法理解你的我也很罪恶。就算你不打算对我动手,我也会对你动手——人类就是这么可悲,一辈子都这么可怜。”

    “哦?真期待呢,费佳要来杀我了?”太宰笑了,双眼弯成一道缝,忽然变得和从前那样轻佻,“我倒是期盼着死亡呢。”

    陀思愣了一下。

    太宰仍坐在他身旁,无动于衷,像个偷看到犯罪现场等着被毁尸灭迹的目击证人。

    有一瞬,陀思诞生了不可思议的荒诞想法——太宰要原谅他,就像平时那样向他服软,宽恕他的骄傲与错误。

    这一想法迅速让陀思感到痛苦,捞捞攥住了他的心,几乎是下一秒便让他恨得牙根酸涩。

    要知道,正义总是不言自明,太宰这样宽容大度的做法,倒真显得是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费佳,你还爱我吗?”太宰歪了歪头,突然来了一句。

    陀思的呼吸忽然断了一下。

    “这根本不是爱,这是折磨。”他不假思索的答道。

    大约在一小时以前,自己还那样渴望见到太宰,因不期而遇而感到欣喜,因那双闪着笑意的鸳色眼睛露出笑容,喜欢那抹神秘又友好的注视。

    “这是折磨。”他重复了一遍。

    “我后悔极了,后悔干了这样的蠢事,后悔搭上风险……现在我要转身离去,结束这一切,你也从我的心中滚出去吧,你和所有人一样愚蠢、肮脏。”

    “正是因为这种想法的存在,自私自利才一刻不停地发生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没错,你这个自私的人。你只想拯救自己,拯救一小部分人,而我要拯救所有人,你和他们比起来又算什么?”

    “毫无疑问我要为了他们跨越你的尸体……一个人与全世界的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看着那双安静的眼睛,陀思无情的陈述道。

    “既然没人迈得开这一步,就由我来为了他们的幸福而承担罪过,为永恒的和谐而效命。现在你来妨碍我,或许还动摇我……那我就杀了你,不惜代价……”

    说着,他站了起来,术法气息无法抑制的外溢开来。

    “你不跑吗。”陀思危险的俯视着太宰,“为什么不举起武器?”

    太宰歪歪头,一幅什么都不懂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情绪波澜。这样淡然轻松的态度,显得不像个大难临头的人。

    “没有必要啦~”太宰施施然一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

    “恐怕在此之外你就已经做好针锋相对的准备,并为此留足手段了吧?明明被爱情冲昏头脑,却仍保持着理性,真烦。”

    太宰砸了一下嘴,话锋一转。

    “既然没有逃脱的希望,那我就不逃了。”

    “可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置之不理。”

    这句话太过轻飘,毫无实感,以至于在陀思心中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事后好一段时间他都无法相信太宰竟然真的毫无准备,两手空空的就跟他去了船尾。

    “……你恨我吧,不要原谅我,你这么爱我,我却这样对你,你最好恨我。”

    太宰说中了,他的确提前做了准备——做好了不被理解,一旦针锋相对就杀掉对方的手段。

    人类贪心又孤独,无法获救,又幻想获救。幻想灵魂被理解,幻想被陪伴。爱情像荒诞不经的玩笑一样折磨他,嘲笑他赌徒一样的可爱行为。

    他赌了一把被人理解,看样子失败了。

    陀思举起手,指尖闪出一道刺眼的光。

    “为什么不恨我呢……”他喃喃自语。

    将指尖冷冽的光芒对准太宰的那一刻,失望与怨恨顿时充盈了他的灵魂。他因自己曾经真切的期盼而感到懊悔,恨对方恨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太宰并没有拿出同等的恨意伤害他,陀思尤其恨太宰原谅他时扬起的那抹微笑。

    “惩罚恶人是上帝的事,你应该学会饶恕。”

    太宰压低视线,微不可闻的笑道。

    91.

    船尾巨大的响声惊醒了敦,想起太宰临走前不详的嘱咐,他赶忙一个翻身下了床,蹑手蹑脚的将门打开,一个闪身溜上了甲板。

    一路上都很安静,过于轻松,连一丝一毫的异样也没有。

    敦担忧的前进着,想去船尾探个究竟,可一个黑色的身影竟像幽灵似的出现在他面前,活像寄宿在阴影里的鬼。

    “费奥多尔先生……?”敦狐疑地问道。

    陀思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

    “您遇见太宰先生了吗?我刚刚听见船尾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想着过来看看你们,可——”

    “我见到他了。”陀思打断敦,笑颜中闪现出一丝残酷。

    他迈开脚步,在浑身紧绷的敦身旁停下,俯身凑近对方的耳朵,压着声音恶狠狠地开口:

    “他下地狱去了。”

    敦的眼睛瞪大了,下意识看向陀思,却被那副表情刺的一缩。

    ——陀思笑了,像只嘶嘶作响的响尾蛇。

    他的话就像毒药那样滲进了敦的耳朵,像冰一样恶狠狠的冻住了那颗心。

    敦瞳孔猛地一缩,正要拔腿离开,却猛地感到一阵眩晕。

    “睡吧,把眼睛闭上。”

    意识模糊之际,他仍能听见陀思的轻言细语。

    “醒来时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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