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权力相争,都是腥风血雨,然而纪煌音不想听这些后宫争斗的无聊戏码,直接道:“那后来呢?”
元铮却还沉浸在往昔的旧仇里,咬牙恨声骂道:“何蓉蓉那个贱婢,能当上宠妃全靠了我母亲的扶持,什么何贵妃、大皇子,不过是破落户罢了!”
纪煌音已有些不耐烦了:“你还没说借子偶人与此事的关系。”
元铮一顿,抬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你别急,我总要说的,怎么连这点耐心也没有?”
纪煌音偷偷撇了撇嘴,没搭他的话。
元铮脸上依旧笑吟吟的:“这事还有些复杂,也不是三言两语间就能说清的。简单来说,就是东方怡一直无子,为了稳住她的后位,这位东方家的大小姐也端不住架子了,开始四处找寻一些求子的灵方。这时候就有好心人告诉她,西疆有一种借子之术,用了此术,可以向恩爱好生养的夫妻借得子息,东方怡当下如获至宝。”
纪煌音了然一笑,道:“这位好心人就是你母亲吧?不过借子之术虚无缥缈,说白了不过是个安慰而已。用了此术能不能求得子息还很难说,但若被人发现在宫中行巫蛊之术,东方大小姐的后位可就不保了。”
元铮叹息道:“借子之术当然不管用,若是管用,我母亲也不会一直难孕。可惜啊,东方怡就不如你聪明,她那样的脑袋本就不配坐上后位。我母亲是想以此将她拉下来,夺回原本的东西。”
纪煌音直感慨这些后宫之争从来一样可悲,转而问道:“那为何没有成功?”
元铮缓缓笑道:“当然还是因为我那位好父皇啦。他要拉拢东方家族,怎么可能让东方怡坐不住后位呢?不过我母亲这一手倒是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既能稳住东方家族,又能削弱他们的权势。东方家族四世三公,一向忠心,又战功赫赫,等闲还轻易动它不得。偏偏东方家还要与扬州宋氏联姻,宋氏虽无人做官,但在儒林之中多有声望,若要翻起什么舆论简直易如反掌,当年我父皇为此可是头疼得紧。所以当他无意中发现我母亲要以巫蛊之计除掉皇后时,不仅没有阻止问罪,反而还暗中帮了她一把。”
元铮眯着琥珀色的双眸,像毒蛇的凝视:“传言昔年烈帝招魂,曾得一玉珠,此珠可借人寿、可引生魂。”
“玉珠?”
“不错,父皇用这玉珠配合借子偶人,让方士告知皇后,凭此二物可向自己母族之人借得子息。此方无毒无害又不会让人察觉,东方怡也是急病乱投医,真的就信了。当时东方恒与妻子宋玉阮新婚燕尔,恩爱非常,东方怡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弟弟弟媳的身上。她在借子偶人身上刻上名字让方士做法,又暗中将玉珠化为粉末,下到宋玉阮的饮食之中。”
纪煌音心中惊骇,原来暗算东方问渊母亲的人,竟会是他的姑母!
元铮不知纪煌音所想,只继续道:“东方怡不知道的是,那玉珠化成的粉末里早就被掺入了慢性毒药,宋玉阮只要服用一段时间,就会慢慢中毒身亡。宋玉阮是扬州大儒宋立衡独女,从小疼爱非常,宋立衡本就不愿她嫁入东方家,是东方恒执意求娶才成就了这门亲事,若宋玉阮嫁过来之后不久便去世,那么宋家和东方家,一定会生嫌隙。你看,我这位父皇的制衡之术用得可好?”
东方问渊曾说,东方家的长辈对早年这些事情讳莫如深。东方怡贵为皇后,东方恒又是备受熙帝看重的将才,二人皆是家族里倚重的下一辈,若这样的事放到明面上来,引得姐弟反目,不论是谁赢,东方家的地位都会岌岌可危。那才真是不可回头,难以想象了。
纪煌音想起了东方恒一身道袍的样子。依照这般的情形,这些事东方恒肯定是知道的。
她又想起明凤宫中那位气度高华、威仪赫赫的皇后,哼笑了一声,不无讽刺地道:“不愧是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
果然帝王权术便是这般可怕,翻覆双手之间就可将多少家族命运、人的生死际遇颠倒转换。
不过纪煌音听到此处,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宋玉阮不是嫁到东方家十年之后才因病去世的吗?”
元铮点头:“说来这也是一件怪事,不仅我想不通,估计父皇对此也是始料未及。那借子之法用过以后,竟然真的让东方怡有了身孕,而宋玉阮不过体弱了一些,三年后还生下了东方问渊,又过了七年才渐渐因病去世。可如此一来,父皇反倒不敢再下手动作了,而且东方家也不是吃素的,东方恒似乎察觉了此事,才会与父皇生了间隙,为保家族渐渐远离了朝堂。不过父皇到底忌惮东方家与宋家姻亲关系,所以宋玉阮一死,他趁着宋家与东方家闹得几乎要决裂,便动用了魔教力量,把扬州宋氏除了个干净。”
纪煌音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错综复杂,几方势力交杂,各种顾虑与暗算充斥其间,难怪东方问渊怎么也查不出害他母亲的真正凶手是谁。哪怕此时纪煌音已闻得真相,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这笔帐该算在谁的头上。
元铮似乎与她有同样的想法,笑叹道:“观明也是个可怜人,这些年一直在找自己母亲的真正死因。若我是他,哪怕查到了也会难以分辨真凶是谁。是他那给自家人下药的姑姑,还是我那权势至上的父皇他的姑父,又或者是他那明知真相却为了家族隐忍不发、看着自己妻子早逝的父亲东方恒?”
纪煌音冷冷地笑了一声:“不是还有你那位出谋划策的母亲吗?”
元铮却摇头道:“我母亲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她对父皇一往情深,却被他当成一把利刃,空许承诺,将她人尽其用后就弃之一旁。她死后,父皇连她的祭日也不记得。而我这个由她所生的小儿子也不受重视,只能装出恭敬孝顺、兄友弟恭的样子讨父皇欢心、讨皇兄欢心,才能得些御赐天恩,不然在那深宫里,我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哪有今天的陵王殿下?”
元铮古怪地笑了一声,收紧了瞳孔看向纪煌音:“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
纪煌音将他眼中的怨恨瞧得分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淡淡地看向那副《德昭公主秋宴图》。
元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起身走到那副《德昭公主秋宴图》前:“你方才问我是不是也被权势富贵迷了眼,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把他踩在脚下,看他后悔的表情!我要让他知道,我和母亲都不是他手中翻弄权势的工具!”
元铮情绪激动,闭着眼睛喘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来。
纪煌音看着他渐渐平息的背影,无声地嗤笑了一声,淡淡道:“我能理解殿下的苦衷,也觉得殿下要去这皇权争夺之中闯上一闯很有胆气,可这与我又有何关?即便玄音祖师曾为烈帝组建暗翼军,但时过境迁,我玄音阁早已不问朝堂,我这个阁主也没必要为了殿下的大事而违了阁中规矩吧?”
“你有必要。”元铮抬手虚抚上画卷,指尖在德昭公主的眉眼间划过,像是在欣赏绝美的珍宝,“因为我们都很相似。我见你第一面,就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和我同样的东西,也是德昭公主眼中有的东西。”
画卷上的女子美得惊心,眼中却有一种霜寒般的凛冽,像是闷在云层后的惊雷刹那之间劈了下来,闪电划破天际,绽出灼人的火光。
“德昭公主为什么会成为玄音?就是因为她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元铮的话像一把利刃,剖开了纪煌音心中隔绝前世的薄膜,让那些幽暗黑沉的过往瞬间涌了出来。
纪煌音紧紧握着茶杯,几乎就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淡然的表情。
元铮却还在看着那副画卷,笑容艳丽得妖冶:“你能想象吗?我在得知了羽朝那位最后的帝王竟是死于自己亲身女儿的手下时,心中有多么的钦佩高兴?我终于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她成功了,所以我也终究会成功,我与德昭追求的都是同一种东西!”
元铮终于回头,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纪煌音:“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与我一样,你的眼中压着太多的东西没有透露出来。这些东西若是不释放出来,就会化成一张折磨人的大网,把人捆缚在网上,折磨一生不得逃脱,所以你很需要有一个出口,去挣脱这张网。而我,可以带你找到那个出口。”
他一步步走近纪煌音,在她身前蹲下,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的双眸,声音低沉醇厚,像是深渊里魅人心魄的鬼魂在低语。
“打下来吧,把眼里的惊雷打下来吧,和我一样,和德昭公主一样,把这道惊雷打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