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调渐弱渐缓,由奇诡转至柔和,由悲怨化为抚慰,清音渐起时,江澄的脸忽然就白了。
七年前,九岁的小江澄在比试中又输给了小魏婴,郁郁的他蹲在小船上躲在莲花池里不肯出来,破水声从一旁悄然而至,小江澄瞥见了烟灰薄纱,便知来人是谁了。
“阿澄……”江渺轻柔地抚了抚小江澄的发尾,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枚晶莹的橘子糖,她眉眼弯弯,拉过了小江澄的手,“赌气反伤自身,吃颗糖甜甜。”
江澄别别扭扭地接过了糖,倚在了姐姐软软的怀里,“姐姐,我是不是永远也比不过魏无羡啦?”江渺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未来之事,谁能轻易下结语”,江渺捏捏弟弟嘟起来的小脸蛋,“修仙证道,争做第一人很好,可是道何其多,姐姐觉得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那不做第一人也可以。”
眼瞅着弟弟嘴里的糖没了,江渺又塞了一颗,“比如能保护阿澄,我可是很自豪的。”
江澄咬碎了嘴里的糖,橘子的酸甜味充盈心间,他甜甜一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拉着烟灰色的广袖打了个哈切。
江渺见状,也只是拢了拢自己的怀抱,“阿澄睡吧,不然未时符篆修习可就要犯困了……”她拾了湖中的一片落叶,随手在衣裙处擦干,置于唇边,婉转乐声缓缓,诉尽了莲花的清香芬芳,带着水般的柔软波纹。
回溯仅一瞬,昏黄记忆中的清音却与耳畔中实实在在听到的重叠了。
魏无羡瞧他的脸色很不对劲,“喂,江澄,你是怎么了?”江澄却不理他,调动灵力迅速地略向了阵前退去尸群的阿和,三毒出鞘,一剑挑去了那银面。
那般殊色,赫然就是早已身陨于莲花坞的江渺,江渺停止吹奏,那如山尸群就开始躁动不安,无奈之下,江渺也不理会江澄,继续驱动着尸群离开了。
江澄脸色一黑,乌黑的瞳孔里染上了不解和怒气,以及浓浓的喜色,魏无羡从那端飞置江澄身边,“江澄,真是小师姐!你怎么不拦住她……”
江澄转身就去收拾战场了,“她总归回营地的,到时好好问她。”
再说那头的江渺,她驱着尸群进了一处深林,将邪怨之气收回自身,看看邪气萦绕的指尖,闭了闭双目,柔白脸上漾起一点梨涡。
转了转手上的竹笛,她挑了块大青石坐了下来。
温若寒已死,射日之征已告一段落,众人收拾了血流成河的岐山战场,便在不夜天城外驻扎休息,再行商谈日后之事。
“什么,阿渺还活着?真的,你怎么不把她带回来?”虞夫人急问道,又不由地红了眼眶,“三娘”,江枫眠轻拍了拍虞夫人的手,眼底也是难忍的湿意。
“阿澄,阿渺在何处?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江澄微抿了唇,“姐姐……她……她就是阿和姑娘。”
“阿和?”女儿怎会成了身修外道之人,江枫眠神色一凝。
江澄点点头,“不会错,不说容貌,只是那小调就……”江澄定了定神,“不会错,她肯定是姐姐。”
容貌未变,可阿和用音控尸,周身邪气缭绕,当初金麟台大殿问灵之时阿渺的现身也非幻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枫眠忧心忡忡,“去看看阿渺可回来了。”
江澄应声,去到阿和的帐外,一等便是一日。
百家已于不夜天城殿中商议战后诸事,唯独在阿和此人身上争议颇多,据传,阿和便是云梦江氏的二小姐,其人死而复生,身修外道,兼其战时阴诡难测,又不见踪影,世家之间众说纷纭。
然而云梦江氏据理力争,姑苏蓝氏也称江渺于射日之征中贡献颇多,绝非性恶之人,众人争议之间,外门弟子却来报,江渺已于大殿之外了。
殿门前驻守的弟子是战时加入江氏的,从前并不识得这位盛名在外的江二小姐,他低着头却抬起眼,想瞧一瞧。
是个素衣姑娘,样子说不上来的好看,他看着她转头望了天边一眼,在江渺进殿之前赶忙垂下了眼睛。
总觉得……二小姐看起来有点落寞……
殿内霎时一静,殿门口的素衣女子已去了银面,背后是岐山的渺渺青山,她脸上浮起了一抹笑,云梦江氏之人俱是红了眼,“阿渺……”“小师姐……”蓝氏里的一人突的攥紧了手。
他们忘不了听到江渺自焚莲花坞时的悲痛,忘不了问灵时见到她残魂的愤恨,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到了他们面前,心中早已鼓跳如雷。
“诸位,别来无恙。”一直以来,阿和都是以灵力来传音,猛地听到她开口,众人才想起,江渺是以却邪化怨而成名的云渺,柔和温软的嗓音激起了众人的往日追忆,而现如今,众人看着她周身缭绕的邪怨之气,俱是一叹。
“阿渺,可与我们说说你如今,这是怎么一回事。”江枫眠问道。
江渺行至殿中,“金麟台上,江渺应问灵而来,却闻射日之征正逢僵局,奈何以己残魂之身,根本毫无助益,心神怨愤之下承载了乱葬岗的邪怨,于是变以怨气驱尸前来助阵。”
“那于你……可有”伤害,虞夫人咬紧了牙关,她一生都不肯于众人前漏一丝怯弱,如今却唇齿颤颤。
江渺脸色淡淡,瞧着已有些解脱之意,众人惊见她的身躯竟一瞬转至透明,缭绕的怨气如丝如缕般退去,只见江渺已由阴郁苍白的模样变回了生前的样子。
烟灰素衣,腰佩碎玉笛和南都剑,红唇不点而赤,柔白脸上含笑,远山眉,眼波柔,当得是人间姝色,发尾的九瓣莲清音铃伶仃作响,只叹她早已是残魂一片。
江澄心神大恸,“姐姐……”他焦急地伸手去探,却再也触不到姐姐的衣角,眼中的泪终是留了下来。
江渺伸出手,在他颊边轻擦而过,“阿澄莫哭呀,姐姐如今身边没有糖呀。”江澄声泪俱下,“我知道,我知道……”
江渺早知会是今日情状,轻叹了一声,“我吸纳怨气,有违天道,如今执念已消,没有再停留的道理了。”
她向虞夫人和江枫眠一拜,“阿渺拜别阿爹阿娘,愿顺遂逢迎。”
“阿澄,阿姐,阿羡,保重,愿安闲自在。”
她有太多的话语,太满的情谊,能与家人再见,亲口诉说那日来不及说的告别。
那日,她应问灵而来,知道相持不下的局势,心中实在担忧,怕用生命守护的家人遭遇不测,怕这世间生灵涂炭,不放心的有太多太多。
吸纳怨气之时,生魂于撕碎缝补中轮转,有如虫蚁噬身,怨气凝成的身体没有金丹,再也召不来碎玉和南都,吹不得却邪化怨的清音,只因,她已成邪祟。
逆天改命,有违天道,她不得飞升,不可入轮回,执念一消,就此元神泯灭。
可江渺只是笑着,一如当年轻舞烟灰广袖,素手奏乐化怨的模样。
只是斯人已逝,那如花笑颜终是淡去了,灵体愈发不稳,一时白光大作,再看殿中时,倩影已无踪。
殿中人一时尽无言,当年姑苏求学的人俱是想起了碧灵湖畔,轻歌浅笑,回眸绝艳的云渺,而云梦江氏之人的眼中,那人却总是一个浅笑的模糊不清的影子。
她似乎总在他们身畔,她总站在那,一脸笑意悠悠。
江澄握着莲花坞焚尽后寻到的清音铃,九瓣莲的银镂依旧清晰,心口痛的让他忍不住大力捶打,痛的蹲下身来,身边似有玉杯碎裂、嘶吼的声音,但他什么也不想管,只想抱头躲起来。
“姐姐……”
世人云:
烟灰薄纱染赤血,碎玉南都再无主。佳人倾城容,芳影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