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凤来园。

    手机屏幕停留在赵千钧的私人ig，荣令仪看着那条帖文，略有些出神。

    公主吗……这称呼倒是新鲜，原来在她心中他的形象是这样的。荣令仪嘴角牵起来一抹笑意，他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期待真正从她口中喊出这个称呼时会是什么情景，一定非常有趣。

    桌上是赵千钧所有的个人资料，家庭三代，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应有尽有，详细到赵千钧自己可能都记不清了。

    她家世一般，容貌也算不上惊艳，能力虽强但性格桀骜，聪敏但不听话，很明显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她都无法进入世家子弟明面上的交往对象范围，最多算图新鲜陪在身边的人。

    荣令仪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江城权贵上下从来无人将他与那些纨绔相提并论。但就算他跟别人不一样，却不代表他完全不考虑这些世俗之见。

    不过，当下这些都不重要，荣令仪的视线只在一句话上来回巡梭：她说，她哪配。

    他什么都没做，她倒是先把自己摘出来了。

    男人情绪从下午回来就不对劲，此刻更是徒增一丝躁气。他不喜欢这种对方主动划清界限的感觉，就好像在她面前，除了特殊的合作价值，他荣令仪就是她众多高高在上又平平无奇的甲方之一。

    “呵……”一声叹息般的轻笑近乎于无，似讽非讽，但又无法准确形容是其他什么情绪。指尖轻点屏幕通过了微信好友申请，却没有发一条消息。

    他的心是一座牢，画地为牢的他难得主动打开了一点门缝，等着好奇的鸟儿往里探。今天他的反常够多了，小乌鸦也该主动飞过来一些才是。

    脑海里反复浮现下午她主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拨开他的手，他只容忍发生这一次。

    是，从客观条件上看她确实不配，但此局开始或结束，只能归于他的一念之间。荣家并非什么很容易接触到的家族，在他的定义中，费力经营主动走进他的视线，就等于主动招惹他。踏进他所辖之地，能不能离开便是由他说了算。

    然而当天晚上，赵千钧并没有给他发送一条消息。反而是在第二天上午的工作时间，她发了合同给他，措辞礼貌而客气：

    【令仪老师，昨天怕您已经休息了就没再打扰。这是昨天我们说的合同，您看看还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

    男人皱眉，昨晚悄然生出的细微不悦又累积几分。滑动屏幕翻了翻，也没细看，他心中早有考量，便只回复道：

    【嗯，周六演出结束后，到后台等我一下。】

    赵千钧心中一喜，成了。同时心中默默祈祷，签约之前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让公主心情不好。

    而她完全没意识到，平时手机都不带的令仪公主，今天怎么回复这么快。

    因为荣令仪传递出的合作意向，又拿到了这位“贵公主”的尺寸数据，所以本周剩下的几天中，工作室小伙伴都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赵千钧每天画稿改稿、加深细节，在每张手绘模特的脸部描摹出他的五官，想象他穿着自己设计的衣服的样子，倒也乐在其中。

    她形容不出自己对荣令仪的感觉。因为之前不好的工作经历，导致她对情感之事很是敏感防备，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就算身边共事的上司、同事、模特、男明星个个帅的目不暇接，她在工作上也从不牵扯私人情感，与他们相处之时态度总是熟稔又疏离，久而久之反倒营造出一种“浪荡子”人设，别人说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她眼光奇高、心亦比天高。

    但对方是荣令仪，那么好看、完美、温和、神秘的男人，他像一只巨大的美丽的凤鸟，而他绝对的美貌是一种可轻易摄人心魄的强势加成，没有人能挪开看向他的视线，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所以，如果对方是荣令仪呢……

    赵千钧轻轻叹了口气，她到底在假设什么，即使他先故作亲近，也不过是有意试探而已。越美丽的事物越是危险，这可不是颜狗本性发作的时候。

    周六晚如约而至，赵千钧和贺燳华早早进了场，并排坐在前排最佳观看位置。

    此时此刻，千钧心想，理不清的就先放在那不管了，眼前可是令仪公主一票难求的昆曲演出，喷薄而出的设计灵感，还有终于可以在台下一睹杜丽娘芳容的隐隐激动，都让她无暇顾及风月。

    果然，荣令仪从不让任何一位观众失望。

    台上之贵女，立发垂地，资容端华，容颜世人叹，艺绝神仙惊。

    真正看到戏台上的杜丽娘和荣令仪合二为一的时候，赵千钧还是感觉很神奇，不但没有任何割裂之感，甚至更像是穿越千年的灵魂相遇重合，以丽娘的身份引领观众共赴一场还魂梦。

    这时，舞台上的训女篇已唱到父亲杜太守考校丽娘绣功。

    丫鬟春香一脸机灵可爱，答道：“……绣房中则是绣。”

    杜太守问：“绣了之后呢。”

    春香眼睛滴溜溜地转，“绣了之后么，打绵。”

    “什么绵？”

    “睡眠——”

    小丫鬟一不注意，全抖出来了。

    话音未落，台上的杜丽娘便一瞬惊诧看向春香，半惊半嗔地站了起来，面对着父亲杜太守。

    赵千钧没忍住笑出了声，也跟着台下观众喝彩声一起叫了声好。她鲜活的笑容完全不加掩饰，无所拘束的畅快感染力向四处伸展，引得台上荣令仪视线多次不经意地掠过她，微微分神观察着这个女人。

    他其实也很好奇，赵千钧的内核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自由快意，看似以无所谓的心态接纳一切，可扬起的唇角却时常隐藏着一种明媚的哀伤。

    但赵大总监此刻完全沉浸于演出氛围，根本没注意到其他。

    这才演了个开场，赵千钧就默默对江城昆剧团给出了极高评价。不愧是非遗艺术，情节性和趣味性都很强，还穿插些恰到好处的喜剧色彩。还没进入正题，她便已经觉得荣令仪演的格外好，端庄明丽，一颦一笑均有闺门千金姿态。赵千钧自小就多少有点慕强，此刻心里又催生出几分欣赏，果然在自身领域细致琢、磨精益求精的人是最有吸引力的。

    到了闺塾一折，杜丽娘用荆条假装笞打春香，实际上是暗暗授意，二人演戏给教书先生看。小心思得逞后，台上杜丽娘掩嘴轻笑抬眸，眼神灵巧，透出些少女的娇俏和得意。

    “要我说啊，令仪跟杜丽娘的脾气是一个模样的，从小就有自己的一套主意，”贺燳华压低声音靠近千钧，使劲调侃着自己发小，最后摇着头给出总结：“蔫儿坏。”

    千钧只当他开玩笑，毕竟以她现在对荣令仪的有限了解看来，他虽十分捉摸不透，但确是韬光韫玉谦谦君子。

    “……小姐，喏喏喏，那不是大花园么……”饰演贴旦春香一角儿的正是江城昆剧院的副团罗翦芝老师，她比荣令仪要年长几岁，专攻贴旦、花旦，而荣令仪则更擅闺门旦、青衣正旦，她是荣令仪的前辈，亦是师姐，是荣十二爷门下最后一个外姓弟子。

    “可有什么景致？”杜丽娘往园林处望着，神色欣喜，仪态却还是十分端庄。

    “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对太湖山石，奇花异草，委实秀丽的紧啊。”

    二人说话间，闺塾已经到了尾声。

    贺燳华侧首看千钧已经满眼沉浸入戏的样子，打趣道：“如何，江城昆曲荣十三名不虚传吧？”

    “是啊，令仪老师太权威了，不愧是传承人。即使是不需要开口的情节，表情的细节也把握地很精妙。”虽然她可谓是对荣令仪蒙了八百层滤镜，但此番赞赏确实发自内心，实话实说。

    这让贺燳华越发的替发小得意，摆正身体看向台上，“你且看着，下一折游园惊梦，就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唱的比说得好了。”

    有这话放在这儿，让赵千钧更加期待。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精华中的精华，这出戏唱的好不好，是闺门旦角出彩与否的关键。

    刚才歇幕，荣令仪已经换了行头，从素净的竹青色裙衫，换成了鹅黄色对襟长帔，浅白绣花鸟马面裙，外罩一件蝶恋花纹样海棠色披风，不疾不徐行至台上。

    顿了片刻，表现出杜丽娘的犹豫和思虑，随后荣令仪一人踱步到舞台中央，捻起指尖，缓缓开口，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变，人立小庭深院……”

    那头春香也悄悄上场，拿着镜子，又递了折扇给杜丽娘。

    赵千钧有些恍惚，总感觉很眼熟，眯了眼睛详细一看，这不是她送的那把象牙雕扇么？这么贵的东西，他竟然就直接拿来当道具用了。但……是不是意味着，这礼物，他喜欢。

    突如其来的，她的心跳声放大好几分。

    虽然这样说有点自作多情，但真的不是在钓她么。果然公主只需略施小计，便可以轻而易举将她钓成翘嘴……

    荣令仪似是注意到她已经认出了这把象牙雕扇，唇边浅浅笑意一闪而过，一手抛出水袖，一手展开折扇，在舞台上绕了一个圆场，云步碎步交错，裙幅如波，两侧垂珠钗流苏轻颤，步摇生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赵千钧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荣令仪唱这句的时候眼神转向了台下，深深看了她一眼。

    句句唱词纷繁而过，未必不能道出古今伶人的真心。

    杜丽娘天真烂漫但不得不束缚于封建礼教，而荣令仪，偌大的祖业压在他身上，从出生便摆脱不掉的责任，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呢。

    这场千年故梦还魂记，无论台上或台下，荣令仪都是戏中人。

    而她这个看戏人，就这样远远地欣赏他最好。

    因为她不想入戏，一点都不想。

    但她不知道，荣令仪对她颇为不同，就是因为她独善其身不想入局，强风之下，聪明的乌鸦自有其生存方式，从不闯入风眼漩涡之中，而是顺着风势，借风而起，自由肆意，尽在一身。

    但荣令仪就想侵占那份自由，谁规定鸟笼里只能养金丝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