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

    “啪哒!”

    琉璃瓦上的冰溜子终究是承受不住寒冬腊月里的寒气叠加,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摔碎在回廊旁边的青石砖上。

    方从屋里走出来的绿鹦吓了一跳,哈出一口白气,担忧地朝里屋方向望了望。

    绿鹦跟前的小厮着急地说,“您可听明白了?外间动荡,可千万不能让叶大小姐出府,要是再添病气,我家沈大人可是会要了我的命的!”

    “我知道。”绿鹦点点头。

    “你且放心去吧,全府上下谁也不敢拿小姐的身子开玩笑。”

    那小厮得了绿鹦的点头,匆匆去忙别的事情,留下绿鹦独自站在廊后。

    还不等绿鹦细细思索,上房屋内那如风箱般咳喘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绿鹦如同被针扎在了心尖儿上般,忙将手里的那碗药倒进了回廊旁边的花盆里,又一瘸一拐地折返上房去了。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身体顶好的人只怕一进去就能瞬时发出一身汗来。

    可叶灵晞,身子不好。

    饶是这样,她也依然手脚冰凉如在冰窖。

    叶灵晞瞧见绿鹦进来,不露声色地将手里咳出血的丝帕团成一团藏在了袖口里。

    “倒掉了?”

    绿鹦听着叶灵晞的声音,进气赶不上出气地多,瞬间红了眼眶。

    “小姐,那药是赵郎中亲自熬的,喝了总比不喝好,您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叶灵晞置若罔闻,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为清楚。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耗费在这些琐事上,只略略起身道,“外面什么情况了?”

    一句话紧跟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绿鹦忙上前扶住叶灵晞半倚半靠的身子。

    “百姓们都抚慰住了,少将军此时正在宫城里护佑贵人,宫里宫外调停调度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沈大人。毕竟先帝刚薨,又无储君,朝堂上还不知道会起什么风波呢。”

    叶灵晞白着一张脸,默默地听绿鹦细细说着。

    前日夜间,瑞王终于发难逼宫。

    这事儿并不难猜,沈寄和早有准备,又或者说,沈寄和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一届文臣,竟然带着禁军护住了大内。

    而自己的哥哥叶灵昀不知何时从边关回京,打着勤王的旗号进了皇城。

    没有储君如何?瑞王逼宫又如何?

    左不过是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清君侧除反贼,血洗皇城再开一个太平盛世。

    郢朝如今有沈寄和稳操内阁,这皇位送谁来坐,满朝上下谁不是心知肚明?

    叶灵晞捂着发虚的胸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失了章法,虚弱且无力地承载着她的病躯。

    叶灵晞缓了许久,才接着问,“那,他呢?”

    “这……”绿鹦咬着唇不知如何回答。

    他?

    那个叶灵晞连名字都不愿称呼的人,此刻只怕早已被俘,等着怎么被千刀万剐吧。

    绿鹦愤恨地想着,“被沈大人押着了,说是要他写口供,将当初……当初怎么谋害魏府怎么陷害叶府的事情都一一交待明白。”

    叶灵晞点点头,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沈寄和临走前,只说了一句,“晞儿,你等着我给你报仇。”

    可这仇,叶灵晞想自己报。

    眼见叶灵晞要起身,绿鹦忙制止她。

    “小姐,沈大人说外面刀剑无眼,不可让您出府。您且等着吧,沈大人一定会给您个交待的。”

    “他不会的。”叶灵晞摇摇头。

    什么?

    绿鹦一愣,下意识便脱口而出。

    “怎么会呢?沈大人对您的情谊天地可鉴,他说会替您报仇就一定会,否则如何能强行将您从侯府那地狱牢笼里抢了出来呢?”

    是啊,沈寄和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意,他越是焦灼,叶灵晞就越知道,自己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否则以他的行事作风,什么事都能等得。

    可眼下,沈寄和等不得,也害怕等。而叶灵晞,也等不得。

    “大哥哥不会让明家的血脏了沈府的地,我得亲自去。”

    “即便如此,沈大人处理完毕自会派人来护送您亲自过去的,您……”

    不等绿鹦说完,叶灵晞已经掀开被褥下了床榻。

    绿鹦唯恐叶灵晞受寒,手忙脚乱地替她将衣物穿戴整齐,又抓了件狐裘大氅将叶灵晞裹了个严严实实。

    “绿鹦,太多人等这一天了,我再等不及了。”

    见叶灵晞出了碧纱橱的门,外间候着的婢女们俱是一惊,忙上前劝阻。

    奈何她们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间的小厮们在不得已之下,给叶灵晞备了马车出府。

    沈寄和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可沈寄和最在乎叶灵晞,于是叶灵晞的命令他们更不敢违抗。

    自打叶灵晞被沈寄和强行接进沈府,叶灵晞就被保护起来,再不知道外间发生何事。

    这一出来,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满街流民,尸横遍地,叶灵晞仍不免揪心。

    两日了,邺京街道上的尸体都还没处理完毕,足以猜想这场宫乱到底惨死多少人。

    可也两日了,想必皇权交接只差一个表面功夫,叶灵昀必须带兵守在皇宫,那么沈寄和呢?

    叶灵晞想着,对驾车的小厮吩咐,“去忠远侯府。”

    而今这状况,还敢驱车走在十里长街上的,无非是马车上挂了沈府的灯笼。这算不算狐假虎威呢?叶灵晞自嘲地想。

    等新皇即位,沈寄和就是权倾朝野的年轻首辅,叶灵昀就是勤王有功的青年将军。

    可天威难测,日后如何呢?

    叶灵晞打了个寒颤又咳嗽起来。

    十里长街已经被京畿营的人清理个大概,来不及拉走焚烧的尸体堆在长街一边。

    地上散乱着各种弓箭兵器,还没来得及归拢明白。

    忙着清理街道的京畿卫兵,远远看见沈府的马车踢踢哒哒地从街上走过,卫兵们彼此之间打了个手势,安排人去给当朝首辅沈寄和报信去了。

    堪比亲王规制的忠远侯府并不难找,叶灵晞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事实上,她如今甚至还算是忠远侯府的人。

    叶灵晞鹅黄色的裙摆从浸了血的雪地上划过。

    外面被禁军押着跪了一地的仆从,忽见一女子走近,有胆子大的已经哭出了声。

    侯府孙管家抵着身前的尖刀,往叶灵晞脚下跪,企图阻拦住她。

    “夫人!您可是我们侯府的当家主母啊!您救救侯府吧!再不济,侯爷他对您是掏心窝子的好啊!即便满门抄斩,难道您身为侯爵夫人就躲得过去吗?”

    “休要胡言!”绿鹦气急,狠狠掌掴了孙管家一巴掌。

    “这里没什么侯爵夫人,这是我们叶府的嫡小姐!”

    叶灵晞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孙管家,轻笑出声。

    掏心窝子?

    可不是,掏、心、窝、子了吗?

    叶灵晞一双杏眼里萃满了寒霜,理也不理跪在地上哭喊的仆从,径直走进了侯府大门。

    每一步都是牢笼纠葛,每一步都是重重错误。

    阴沉沉的天地之间,压着的是每一个平等又不甚平等的生命。

    沈寄和带头清洗的何止是这偌大皇城。

    可这里,除了忠远侯府里上上下下等着被砍头的几百口人跪着,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是了,叶灵晞自嘲般笑了笑。

    他肯定也在皇宫里浴血奋战,要登高位搏前程,怎么可能会在侯府?

    叶灵晞转身刚出侯爵府,就看见择书亲自带人来迎。

    “大小姐一定要进宫吗?”择书看着叶灵晞肯定的神色,将劝慰的话咽下去。

    “那小的护送您。”

    “劳驾。”叶灵晞点点头,由着择书亲自驾车,直奔宣德门去了。

    宫墙内的尸体数不胜数,一人压着一人叠落起来,铁腥味直逼面门,叶灵晞忍不住干呕起来。

    明誏的兵都没能够逼上崇政殿,就被沈寄和带人绞杀了。

    这不是尸山血海的味道,这是权力的味道。

    叶灵晞下了马车,身前的禁军自动为叶灵晞让开一条道路又闭合,只见叶灵晞身着洁白狐裘,缓缓向崇政殿的方向走去。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如今这“寇”正被沈寄和押着跪在崇政殿外面。

    叶灵晞远远望去,黑压压的禁军之上,虽看不见沈寄和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却因为有他,竟觉得这霜冷露寒时节灿若浮光。

    沈珩,沈寄和。

    许是他的字太过柔美了,以至于世人都忘了,年纪轻轻就登得庙堂之高的人岂能是宵小之辈?

    沈寄和甚至都没有穿官服,一身月白袍子分外扎眼。

    那样素锦俊俏的人,此刻正一点一点擦拭着手里那把干净到足以发光的长剑。

    在重兵把守血迹遍地的皇宫里,偏偏只有他能如此安然悠闲。

    真的安然吗?

    叶灵晞想起沈寄和暗红的眼尾透着的那股阴魅诡谲。

    这些时日,他罔顾朝纲,拉着尚医局的所有太丞来给她续命。

    可这命,续不住了。

    沈寄和瞧见叶灵晞的身影,立即将手里的长剑扔向身边的人,快步迎了上去。

    “不是说不让你出府的吗?”

    沈寄和抬手拢了拢叶灵晞身上的狐裘,绿鹦被沈寄和责备的眼神吓了一哆嗦。

    “不怪他们,他们拦不住我。”叶灵晞勉力朝沈寄和笑了笑。

    四周支着的火把将残雪烧成水迹,流了一地,混合着血水就这样蜿蜒在众人脚下。

    地上跪着的,是叶灵晞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他说了吗?”

    “未曾。”沈寄和摇摇头。

    叶灵晞走至一锦衣男子面前,看着他被士兵强行按压在地上的扭曲侧脸。

    士兵得了沈寄和的点头,将男子整个人提了起来。

    四目相对,满身狼藉。

    叶灵晞望着眼前人,前尘往事只剩下无声的恨意徘徊在叶灵晞心间。

    半晌,叶灵晞才微微开口,轻声道,“明誏,我父母双亲,可是为你所杀?”

    明誏并不答话,只是贪婪地看着叶灵晞。

    她更瘦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

    那张本该明媚的脸上如今满是愁绪,巴掌小脸藏在狐裘的帽檐下面,再不是明誏记忆里的模样。

    “不是。”明誏语音沙哑。

    “真的吗?”叶灵晞面露茫然。

    “真……”明誏话音将起。

    噗嗤一声,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插进了明誏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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