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散去,坐在各家马车内看戏的众人也纷纷下车,赶往学舍。
季初下马车时,恰好与邻车内的人撞了个对脸,对面人戴着个大幕笠,薄纱遮掩着身形影影绰绰,季初辨认几秒,试探道:“宋博士安!”,宋博士僵硬几秒,转回身,双手格开薄纱,对着季初尴尬一笑,“挺巧哈!”
季初匆匆赶去学社时仍旧与宋博士同路,宋博士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稍显忙乱的脚步却暴露了的宋博士的尴尬无措。
毕竟在门口看祭酒的热闹还被学生发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课毕,宋博士留下季初,询问一番季初将来的打算,季初说没想好。
国子监分国子学和监学两处,季初现在进学的地方人称国子学,监学就是世人皆称作国子监的地方。
国子学学子,十岁左右入学,在舍中待满五年后,有祭酒主持参加考核,若考核合格,便允许进入国子监。
季初每旬旬考皆为魁首,自是不用担心考核之事,只需要考虑入国子监后的去处。
国子学分为梅兰竹菊四院,除梅院学子全是女学子入学之外,其他三院并无分别,各院所学相同。
国子监将学生分为六院,分别是农,算,工,礼,刑,户,等院,院如其名,农院便学习农桑事宜,算院教授算术几何天文之学,工院与工部对接,由公布官员教导工程建设,水利,农田治理,礼院学习各种礼仪、仪式以及与外族邦交事宜,刑院专门教导大虞律法,刑讯审理凡人。各院人才待结业之后,可由各院博士推荐直接入六部二十四司任职。
若是有其他志不在此的监生,也可正常参加科考,自谋远大前程。
原本季初只想着之后升任国子监,靠荫封做官,可是现在看来,这似乎并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今日放课较早,出梅院时,监中一片寂静,只有腰间挂着绿色腰牌的各家丫鬟小厮行色匆匆,赶往各处。
循着小路走到春庭湖时,秋棠还未至,季初坐在亭内梳理着上午博士所讲内容,忽然感觉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枚红玉腰牌。
季初拾阶而下,捡起腰牌,腰牌背面刻着顾子瞻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放荡不羁,与顾子瞻本人一般,不受束缚。
想来是那日,顾子瞻与人追逐间不小心落下的。
国子监内学生入学时会下发两枚玉佩,一红一绿,皆刻有监生姓名,监生本人挂红色腰牌,随身奴仆挂绿色腰牌。
仆人只有腰间挂着腰牌才可四处行走,否则便要被巡视的兵士扣押,主人缴纳相应赎金才可赎回仆人。当然也有监生闲丢脸,不愿亲至,那么仆人需要在查明身份后被关押七日,这七日监生的一应日常生活便要自己打理,少有监生不愿赎回仆人,毕竟贴身伺候的仆人与主人还是有些感情的,再者由监生带入国子监内的仆人除非犯下大错,否则不允许更换。
而监生腰牌若是丢失,需报由监内监管处,重新领取,并且抄写监规十遍,全监通报。监规为一尺三寸厚的书籍,国子监在学生入学时会免费发放一本。
季初入监至今,只听闻三例丢失腰牌事件,毕竟那般厚的监规,不会有人想抄写。
季初有一瞬间将腰牌原地丢下的冲动,脑海中恍然冒出今日大门处,少年被众人围住脸上神采飞扬的样子,罢了,帮帮他又能如何?季初对自己说。
傍晚,红霞遮日,金色的光照在国子监内,晚风拂面,监内众人或迎着或背着大风,衣料翻飞,相互摩擦,沙沙作响,霞光照耀下好似神仙妃子,将要羽化登仙。
季初带着秋棠迎着大风前行,良久,二人在拐角一处小院停下,季初站在门外驻足,示意秋棠上前叫门。
未几,院门开了个小缝,宋博士从门内探出半张脸。
“宋博士!”季初俯身向门内人行学生礼。
“是小季初和小秋棠啊!”女子拍拍胸口,松了口气,脸上表情十分鲜活,全然不似一般中年妇人一言一行皆在规矩之内。
宋博士侧身让出一个两掌宽的缝隙。
季初顺着窄窄的缝隙侧身入内,转头就见宋博士在门内鬼鬼祟祟朝两侧看去,掩上门后不放心似的挂上门闩。
秋棠鼻子抽动两下,张张嘴,“烤...”,话还未说完,被宋博士一个飞身虎扑捂住了嘴
女人身手矫健,隐约可见早年也是个擅武之人。
宋博士手指竖在身前,“嘘嘘”两声,示意秋棠小点儿声,待秋棠点点头才放开手。
两人动作间,季初已经顺着香气来到后院。
院侧的草垫子上被挖了个脸盆大的洞,与旁边相比此处土壤更为松软,显然不是第一次被挖开,作案的铁锨沾着湿润的泥土丢在一旁,土洞里还留着将将熄灭的灰烬。
季初抓起被扔在一边的铁钳拨开灰烬,里面露出一个被烧得黢黑的土蛋。
“哎哎哎”不知何时来到季初身边的宋博士抢过季初手里的铁钳夹起坑里的土蛋,“叫花鸡,吃吗?”
说话时双眼紧紧盯着季初,好似倘若她敢说不吃,便要暴起。
“嗯”,季初木着脸无声点头,女人瞬间绽开笑脸,专心对付土蛋子。
秋棠跟在宋博士身后喋喋不休,“祭酒开学时曾说不允许任何人在监内开伙!”
“小秋棠,不要如此不懂变通嘛!”宋博士不似在课堂上那样严肃,“天气炎热地火旺盛,不小心烧死了我的鸡,吾心悲痛,为了安慰我的母鸡在天之灵,博士我只能含泪食之!”
听着宋博士的胡言乱语,秋棠下巴掉到了地上。
宋博士夹起铁蛋子放到廊下的茶几上,铁钳轻敲几下,土蛋子顿时裂开,一股比之前更甚的香味溢满院子。
宋博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香!”
“见者有份,见者有份!”宋博士快速动作,撕了两只鸡腿,分给季初和秋棠一人一只,堵上了秋棠的嘴。
三人围着茶几吃完叫花鸡,又就着茶水用了季初带来的点心,季初才说了来意。
宋博士拿起红玉腰牌,看了看道:“顾子瞻倒是大胆!连院内发的腰牌都敢擅自修改!”
季初端着茶水慢慢饮尽,不置可否。
院内发的腰牌,名字均由小楷书写,寻工匠雕刻出来,顾子瞻的这块腰牌,厚度略显不足,名字是由狂草书写,笔锋处甚至超出玉佩范围。
确实大胆!
之后,两人又就女子学院一事探讨几句。
季初告别宋博士,带着秋棠离开。
路上秋棠还在感叹宋博士的出格。
“宋博士这般,可是让祭酒难做了!”
“你当祭酒全然不知吗?”季初淡淡道。
祭酒与宋博士比邻而居,若是宋博士这边开伙,香气断然不可能只是闷在院子里而不向外逸散。
今岁初季初来拜访时,宋博士院内刚逮了十来只母鸡,刚刚季初巡视了院子一周,没找到母鸡的踪影,倒是在墙角的菜地里见到了一地鸡毛,显然刚刚三人吃的地锅鸡就是最后一只。
只是没人举报到祭酒面前,祭酒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季初想起曾经听到过的传闻,祭酒和桑博士年轻时曾有过一桩婚约,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履行,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晚霞已经褪去,乌云占据了天空,风越来越大,空气也渐渐闷热,雨要来。
季初催促秋棠加快脚步,果然,刚进入内院,倾盆大雨骤降,雨水从上空落下,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秋棠跑动着放下白日支起的窗柩,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又转身打着油纸伞冲进院中收晾晒的衣裳。
季初找出火折子,往里呼了一口气,点燃屋内的灯烛,屋内顿时发出昏黄的烛光。
年初,竹院发生了一起火灾,灯盏内的油泼出,点燃了一处学舍,引起大火,之后祭酒严令禁止监内各处再点油灯,从那以后院内的照明之物全换成了蜡烛,城西的蜡烛店因此了一笔横财。
国子监内学生半数为富贵之家所出,用的蜡烛多为质地细腻的蜂蜡、鱼腥蜡、蜜蜡等,更有奢侈者会在蜡烛里掺金银箔或在蜡烛表面镶嵌金银粉,使用时烟尘较少,且会散发出香气。
季初这里的蜡烛倒是没有镶金嵌银,只是一般的蜜蜡,却也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季初从书桌上拿了本书看,是本游记,为前朝一个游方诗人所作,详细记述了各地风土人情,读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秋棠收好东西回来了,换了身衣服,口中念叨着,“今年这雨下的倒是有些晚了!”
今年自打开春还未下过雨,这场雨倒是靠天吃饭的农户的焦急。
季初打算找个时间去京郊庄子内转转,庄上有几亩良田,季初早些年着人挖沟引渠开了几亩田地种梗米,供府里吃,每年有剩下的会送去江南给舅舅,聊表心意。
想到这里,季初有些焦急,不知给舅舅送去的信到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