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六年前的一天。
玲奈特不怎么拥有那天的全部记忆了,但却对深夜客厅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记忆犹新。
“姐姐…玲奈特和莱恩…婚约…… ”
那是莱恩的母亲,玲奈特的莉莉安姨妈的声音。
然后是自家母亲压低的笑声。
“他们两个会适应的…他们真的会很般配的…我们毕竟约好了…”
莉莉安姨妈断断续续地补充。
她们后来说了什么,玲奈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莱恩趴在她肩上压低声音哭泣,她的肩膀湿乎乎的。
玲奈特只记得自己挺直地站着,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惨白着一张小脸,任由莱恩在自己肩头又哭又闹。
“莱恩…”玲奈特记得自己说,“我们只能相互仇恨了…”
莱恩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一个12岁的少女,和一个14岁的少年,这对人生知己,这对推心置腹的挚友,就在这样一个夜晚,约定以后要变得水火不相容。
现在玲奈特15岁,一切似乎来不及了。家长们已经把婚约谈妥,就等他们自己点头。
然而这容不得玲奈特和莱恩两个人拒绝。
这是父母那一代就约定好了的东西,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改变,反而笑嘻嘻地问有什么不好,以为只是少男少女之间的羞涩与纯真。
玲奈特真想爬上镇广场中央的雕像,然后大声宣布自己喜欢女孩子,而且那个人还是自己未婚夫的妹妹。
爱丽丝?斯沃华德,好像在万千法国少女中没什么特别,但却牢牢地抓住了玲奈特的心。
莱恩这孩子精力太旺盛了,每天都要和自己的贴身男仆出门游玩,不知道的以为兄弟情深,知道的,只有玲奈特,然而她也只能无奈地叮嘱他不要被别人发现。没办法,17岁的少年,心智和生理上都已经成熟了,现在制止他也只能适得其反。
只是玲奈特没想到那一天来的这么快。
那次宴会,玲奈特和莱恩例行绊了会儿嘴(在别人看来却是打情骂俏),然后美滋滋地与爱丽丝和几个小伙伴谈笑玩乐,结果反而自己带着一大帮人发现了和自己贴身男仆热唿的莱恩。
玲奈特眼中的眼泪是真的,她恨自己,也恼莱恩,恨自己自投罗网,恼莱恩精力过于旺盛,按耐不住。
她也悲于自己必须离开这个熟悉的小镇,离开爱丽丝,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好几年。
她哭的太伤心了,哭晕之前还紧紧抓着什么人的手,醒来就已经在驶向码头的马车上了。
马车上,玲奈特第一次爆了粗口。
在美国这三年,玲奈特一直在往镇上寄信,也寄了自己许多的创作,像诗歌,歌剧,音乐之类,寄出去后,她总是美滋滋又伤感地幻想爱丽丝看到信会是什么反应,结果爱丽丝的回信还没来,詹姆斯?伊兰特的信倒是先来了。
“玲奈特?西格尔!!!”
瞧这家伙龙飞凤舞的字,玲奈特眯了眼睛,拿的远了点才看出来他写了什么。
“你到底懂不懂诗,懂不懂文学!!!你那首《心底的歌》简直像一个十五世纪的皇家诗人写的死板的风流诗!!!押韵压的像铁路一样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个字母从信中跳出来,狠狠刺进玲奈特的心,她闷闷不乐地放下信,一面为詹姆斯奇怪的比喻而尴尬,一面为自己羞愧。
不久菜恩的信也来了,十几页的信大半都在道歉和忏悔,玲奈特敷衍地翻看了一下,然后就翻到后面那几页汇报情况的地方。
“现在几乎只有詹姆斯和我说话,讲真,他关于这件事只是提了一嘴,那是在进行类似街坊批评大会”的活动时,他看着情绪激动的家长们的时候,跟我说:‘喂,真是大惊小怪,是吧?’然后独自嘟囔了一句‘真是烦人的大人们’。”
“詹姆斯……?”
玲奈特的头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那个说她的押韵像铁路 (?)的詹姆斯?
那他人还怪好的嘞。
她继续往下看。
“…我妹也不怎么理我了,不过她的思想还是蛮开放的,我想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初了……乔被辞退了,很糟糕,我得用我的零花钱接济他,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绝……”
玲奈特皱起眉头,那边情况看起来很严峻,看来她得在美国待上几年了。
她看向信的末尾。
“…对了,上次忘了跟你说,爱丽丝说过她很爱那种冷漠疏离、才华横溢、优雅自持、温和有礼、喜欢保持距离感的人,你趁着在美国的这几年,抓紧改造一下自己,我觉得你作为病弱白面书生小姐那种身份回国会很有意思--哈哈哈,祝你在美国能回心转意吧,我妹真的不好追,她太直了。你的挚友 (如果你原谅我),莱恩国王①。
玲奈特把信纸塞回信封,坐在花园里思考了一会儿。
放弃爱丽丝这件事,4年以来,她从没放弃,以后也不会放弃。
她却没办法保证,回国后会发生什么。
等她再次踏上法国的土地,吹拂着祖国温暖柔软的轻风,已经是三年后了。
玲奈特已经18岁了。
在美国的这三年,玲奈特还是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接受,最终还是接纳了。不过,她张嘴几次,都没能把爱丽丝的名字说出口。
她有点动摇了,她不知道这三年过去,爱丽丝是否还是自己喜欢的那个性子。
玲奈特打开了淡蓝色的小阳伞,把自己的眼睛遮住,只盯着地面。
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蕾丝边面纱,风一吹,她就小心把面纱的一角拉住。
路上的绅士、青年们无不在盯着她看,一些夫人小姐们也用眼角惊叹地瞄着她身上的布料与花色,玲奈特感觉自己的脊背挺起来了--她不再是那个无聊幼稚的小女孩了,她已经18岁了,正值青春年华,面容姣好,身姿卓越,体态优雅,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闺秀之气。
她款步走到自己的马车前,把套着白色皮革手套的小手搭上开着马车门的那个小伙子的手,敏捷地跳到马车上。
马车旁一棵树下,正乘凉的一位小姐忙向提着玲奈特行李的男仆打听。
“她是哪家千金小姐?”
男仆简明扼要地回答:“遵从小姐,这位是玲奈特·西格尔小姐,今日从美国回国,已经在那边进修了三年。”
乘凉的小姐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把两枚法郎扔进了男仆的口袋,向他点点头,兴高采烈地快步走开了。
旁边一些夫人小姐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叽叽喳喳地猜测起来。
而玲奈特的马车马上就要开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敲了几下她的窗户,她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云般的红发,在阳光下灿烂地闪耀着。
玲奈特看了她一会儿,才惊喜地说道:“这位可人儿难道是妮可·伊兰特吗?!”
妮可调皮地笑起来,变魔术般地给她递上一枝带着露珠的铃兰花。
玲奈特惊喜地收下了,然后暖暖地笑起来,“真没想到会在巴黎遇见你,是伊兰特夫人叫你来的吗?”她递给妮可一枝怒放的红色郁金香,“快上来,我们坐一辆马车去吧——让你的跟上我们就行。”
妮可调皮地眨眨眼,然后轻松地一跃而上。到马车里后,她死死抱住玲奈特高兴地又叫又笑又闹,玲奈特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开来,她不禁想起自己的15岁,当时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一路上他们谈了许多。妮可把这几年的名人逸事、八卦趣闻全都一嘟噜讲给玲奈特听,玲奈特除了刚见面时有些高兴地失态以外,后来一直都保持着淑女风范。
“你真的变了好多呀,玲奈特。”
“真的吗?”玲奈特抬起眼。
“真的,”妮可若有所思地说,“你之前比较外向,现在倒是不常说话,刚刚在公共场合,别人看着你,你居然还脸红了一还有还有,你的仪态变得太好了吧!简直就像你妈妈。”
玲奈特浅浅一笑。
“过奖啦,妮可。”
她把目光移向车窗外。车还没出巴黎郊区,周围是一些典雅的城堡别墅,有零星几个少妇懒懒地扬着小阳伞,在被树丛包围的小道上缓缓行走,刚还有几个意气风发的贵族男人策马从马车旁超了过去。
回到家乡,无论如何,感觉都是好的。
玲奈特闭上双眼,她的瞳孔颜色淡,而阳光很刺眼,但吹拂的暖风也很醉人。
玲奈特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她的发色不太淡,眼睛却是很淡很淡的蓝色:那一张白净的小脸上,金色的睫毛颜色很浓,突出了她的眼睛,那双颜色像中国水墨画的眼睛,点缀着一颗黑色小孔;等她垂下眼帘,黑色小孔就被遮住,她的眼睛就像金色的云朵镶嵌在晴朗的天空一样了。
在欧洲很常见的金发蓝眼千金小姐模样,在玲奈特身上却是另一种风味。
她身姿卓越,仪态万千,时时刻刻显出一副优雅的样子,盈盈细腰时刻挺直,却因为生活的满足,显现出一种慵懒的气质,纤纤细手白嫩柔软,金发一部分盘起,一部分散在肩上。映衬着奶油白的皮肤,显得她像个黏土做成的娃娃,一捏就软了。
然而她的眼睛却射出一种机警和睿智的光芒,这能震慑到最大胆的搭讪者;她发呆,或者写作、读书时的宁静,也让人不忍打断。
这个少女有脆弱的外表,心却被世界和知识冶炼成最刚硬的金子。
当路边出现那个熟悉的小亭子,昭示着她们已经来到斯沃华德庄园,玲奈特终于收回目光,开始紧张起来。
她们要去的伊兰特庄园,就在前面不远。她要在那里待一个上午,等客人陆陆续续来到,下午开个野餐会,傍晚再开一场宴会,晚上再有一场舞会。
这是欢迎她回家的盛会。
玲奈特不自觉地揉起裙子上的蕾丝花纹,怕裙子皱了,她又扣起马车沙发座上凸起的花纹。
爱丽丝会在那里,从上午开始,一直到晚上,她们还有可能睡在一起。
玲奈特轻轻推推早已躺在沙发上睡着流口水的妮可:“妮可,快到了,你收拾一下吧。”
妮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大口吸气着做起,夸张地打着哈欠。
然后她摸到了自己的头发:“老天!!它们怎么这么乱糟糟的!!!”
“妈妈会骂死我的。”妮可哭丧着脸梳理自己的头发,然后仔细地擦掉了脸上的口水印,又抹了一遍妆。等她把嘴唇化成巴黎最时兴的颜色,马车刚好稳稳停到伊兰特庄园内的城堡前。
玲奈特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听到伊兰特夫人欢快的声音了,于是她打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