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院子里头是新鲜的绿意。
打上来的井水在盆中放了一会儿,还是凉浸浸的。沈安时将两只手都按进水里,感受着这份凉意,有些出神。
他昨天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很奇怪。虽然梦本身就是光怪陆离的,但昨天的梦离奇中似乎带着一丝条理,条理之中又充斥着诡异。
因为沈安时梦里的主角,是他的嫡兄沈安瑾。而他梦到的内容,是沈安瑾的半生经历。
且不说沈安瑾作为永宁侯府的嫡幼子,父母疼宠、长兄护佑,周边的亲戚也没有比他身份高的,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存在。沈安时这么些年跟他说话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两人根本没什么交集。
另外就是,沈安瑾前不久及冠,如今年方二十,他是怎么梦到沈安瑾之后经历的事情的?还一桩桩一件件真实得紧。
不过这些事在梦里的时候很清晰,初醒时便像隔了层纱一样,而再想之时就只剩下零落的片段,连大概都不记得了。
但人不一样。
一个人的一生,自然会遇到许多人。梦里的沈安瑾也不例外,甚至因着他不太寻常的经历,碰到和认识的人远比寻常人多得多。
萍水相逢、泛泛之交者印象同样淡薄,但有几位频繁出现,同沈安瑾关系紧密的人,面容模糊,名号却非常清楚。
想到这些人的身份,沈安时不由皱起了眉。下一刻,眉头又重新舒展开来。
沈安时在梦里,并没有看见自己。而在梦的最后,沈安瑾算是登上了顶端,永宁侯府也更上了一层楼。生养他的地方没有祸端,荣耀也与他无关。无论这个奇怪的梦有什么寓意,想来同他都没什么关系。
再者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梦而已,醒了也就过了。就算真有什么,也要等实地里出现端倪之后,才能应对。
想到这里,沈安时的手指在水中拨动了一下,原本平静的水面立时泛起小小波澜,一圈圈不规则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又荡悠悠地扑回到手上,带来层层叠叠的凉意。
“嘭嘭嘭——”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拍门声,还夹杂着小厮的叫喊,惊走了一只在树上停歇的小麻雀。
“三公子?三公子——您在吗?”似乎第一时间没得到应答,小厮的声音顿时急促起来,拍门的声响也愈发大了。
沈安时身边没什么伺候的人,他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曾经服侍过母亲的嬷嬷求了恩典,让子女接回去养老了。得力些的丫鬟小厮,早在母亲去世后不久,就各自找好了去处。这么些年,沈安时身边只留了一个从外面带进来做事的人,现在并不在府内。
等沈安时擦干手,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时,原本拍门的动作已经进化成了砸。
院门陡然向内打开,情绪上头的小厮好悬没收住势,吓得他连忙后退几步,与沈安时隔开了些距离。
“三、三公子,您在啊?”那小厮缩了脖子,有些讪讪道。
别看他方才动静闹得震天响,沈安时好歹是这府上的主子。小厮没想到是沈安时亲自来开门,即使对方在府里跟隐形人似的,到底也不敢正面放肆。
沈安时垂眸扫了他一眼,并未让开,只一手扶着门扉道:“什么事?”
见面前人动也不动,显然是没有让他进去说话的意思,那小厮只好站在门口道:“今日要去平阳侯府赴宴,约莫半个时辰后出发。二公子已经收拾妥当了,嘱咐我来告诉三公子一声。”
“知道了。”沈安时淡淡应了一声。
“那、那小的就先回去了?”小厮也不知道还能说啥,他本不是在二公子房里伺候的,也没什么多的眼色,这会儿一句告退的话愣是整成了疑问句。
沈安时点了点头。
于是那小厮行了个礼,有些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三公子果然不好相处!怪得很!怨不得这跑腿的活计被推给了他一个外院做粗活的,真是吃亏不讨好。
沈安时看着小厮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按在院门上的手摩挲了一下,还是没有再关门,回了自己房间。
沈安时居住的院子位于侯府角落,颇有些偏僻。而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也不会有人上赶着往他这里扎。素日里除了洒扫的下人,罕有人至,所以倒能独得一份清净。
沈安时估摸着时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以往除了家宴和侯府主办的宴请,沈安时并没有外出参加过什么其它的宴会。
听说大公子沈安承前几天接手了一项事务,这些时日都不在府里。许是未免沈安瑾独自一人前去赴宴,拉他凑数有个照应罢了。又或许有什么别的打算,但没人跟沈安时说,也不在他能决定的范围内。
沈安时抿了一口茶,他只要规规矩矩地跟着去,然后原原本本地跟着回来就行了。
放下茶盏时,院内正好又进来一人。那人穿着深色布衣,微垂着头,一副不惹人注意的模样,行动间却十分利索。
那人到小院门口时,见着大开的门户,脚步稍顿,继而望见堂内正坐着的沈安时,毫不迟疑地迈过门槛,一路小跑着到了沈安时跟前。
“公子。”
来的正是沈安时唯一得用的人手,谷满。
谷满原是农户家的儿子,奈何家中出了变故,只剩了他一人。几年前沈安时恰好遇到,就买了他做事。谷满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沈安时也没有要人改名的意思,但谷满还是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简单二字,也含着美好的小小期盼。
沈安时点头应了一声,谷满便自觉汇报起了此番出去的进展。
末了,谷满问道:“公子,岐川商队的老板想要见您一面,您看?”
岐川城位于云州,正是沈安时下一个想扩展的地方之一。岐川商队直接用“岐川”做商队的名字,也确实是当地很有实力的组织。
沈安时思考片刻,道:“可以,有说什么时候吗?”
“没说,不过看对方的意思,要是公子答应,随公子这边的时间。商队还会在都城停留约莫五日。”谷满道。
“那就两日后的上午吧。”沈安时很快作出决定,“远道而来即为客,当由我们这边做东接待,地点就选以往去的那家。”
“是。”
沈安时右手指节无意识点了点桌面,想了想又道:“不过对方也不是第一次来玄京了,若是老板热情,主随客便也无妨,明白吗?”
谷满把沈安时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一转后,点头表示记下了。
“今天没别的事了,下去吧。”沈安时道,“若有情况,晚些时候再来回我。”
说罢,沈安时理了理袖口,也打算起身,却见谷满没有离开,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还有事?”沈安时问。
谷满抬头看了沈安时一眼,才小声道:“公子,不用我跟着您吗?”
谷满知道今日公子要跟府上的二公子出去赴宴,昨日沈安时便将这两天原本的一些琐事都安排好了。他方才从外面一路过来时,也看到府里的下人早早将车马都备好了,就等主子出门。
但瞧着二公子那边那么多人前前后后忙上忙下的,自家公子平日里没人跟着就罢了,出去也是一个人的话……谷满虽不是侯府家生子,但这几年跟在沈安时身边,也多少知晓一些达官显贵、大户人家的排场与讲究,因此不免有些担心。
沈安时听了谷满的话一怔,脑子里还在想生意,转头看到谷满的神情,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不必。”沈安时起身,脸上是一贯的平静,“我跟兄长一起,宴会结束就回来。”
* * * * * *
沈安时虽不大在府里走动,但于认路一道还很有些天赋,永宁侯府的布局基本了然于胸。此刻,他便挑了一条虽有些偏僻、但走过去很近的路,去前厅跟他名义上的二哥沈安瑾先汇合,然后一起乘车出府赴宴。
小路一旁种着片竹林,此时日头已升高了些,附近草木茂盛,仍是十分幽静。几抹疏漏的光自竹叶缝隙间投下,形成斑驳的光影。恰有风起,风摇影动,竹叶簌簌作响。沈安时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衫,脚步轻缓,就像从竹林深处化出来的人一样。
竹林不大,沈安时不多时便走出了这片地方,碎光仍在林间跳跃,未被惊扰一分一毫。
临近前院时,下人也多了起来,何况上午正是各处开始忙的时候。
“哎哎,刚那个走过去的是谁啊?”
等沈安时的身影消失不见后,一个洒扫的小丫鬟望着他走远的方向,忍不住小声问道。
“你不认识?”边上一个有些惊讶。
小丫鬟摇了摇头,“好像没见过啊?这么年轻,是府上哪位公子的友人吗?”
还很好看。当然,这话小丫鬟只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口。
“什么友人,那就是你之前问过的三公子咯。”一个年长些的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