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大约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有些发青，云朵一如没有处理的棉花糖般，以各种半成品的形状密密地挤在半空中。

    梓绮站在北京国际贸易展览中心的门口，看着金碧辉煌的展厅门口，高挂着猩红色的巨大横幅“热烈庆祝北京秋季大型房展会隆重开幕”，心里不禁有些唏嘘。

    也不知道哪位心思刻薄的老兄，曾传出过这样一个著名的段子：某个房地产商纵横房地产界数十年，经手的大项目不计其数，可到临死前，却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这么一行字：“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大房地产商长眠于地下了，他所拥有的面积是4.5平方米”。

    每每在闲谈之际，梓绮喜欢一脸鬼气地和朋友说这个典故，对方总会笑得捧腹，而后指着梓绮有些哭笑不得：“梓绮啊梓绮，你说你要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房奴，每月被月供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拿这段子来寻开心，倒也叫人理解。可你一个房地产推盘手，也算是跟房地产商荣辱与共的，怎么这般拆自家人台子？”

    听完诸如此类的“听众意见”，梓绮总是抿嘴笑笑，顺手拿起手中的咖啡或是果汁，来个以饮料代酒，一干而尽，还故作潇洒地将杯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来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帮人卖房子，只是为给自己挣口饭吃。可千万别把我跟房地产开发商那些全中国人民最鄙夷的人混为一谈啊。”

    说这话的时候，梓绮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竟会忽闪过难得一见的认真。

    如果把时光再往前推移五年，如果曾有人有幸和梓绮一起共度南京大学的四年光阴，那么这位幸运者大可以相信，这位当年南京大学中文系高材生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当时的梓绮，并不像现在这般长发披肩，而是剪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最喜欢的服装是宽松的大T恤和同样松松垮垮还带着几个破洞的牛仔裤。

    服装的缺乏曲线感并不至于掩盖梓绮那水灵灵的美，尽管春夏秋冬都一如既往地素着一张脸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韵而有味的瓜子脸，那光滑如景德镇瓷器的修长脖颈，让梓绮的身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

    其实，上天造人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老天爷不但给梓绮美貌，还顺手捎带着多拨拉了点IQ给她。一学期的课有三分之二看不见梓绮的身影，可是年年考试下来，她还是稳稳当当的拿到第一名。

    可当上天太厚爱一个人时，也会宠坏一个人。

    春寒料峭的北京早春里，当别的同学抱着厚厚一摞摞的求职书和简历，挤在大大小小的招聘会上投简历时，梓绮还继续捧着先锋派诗人的诗集继续着象牙塔里的文学梦。

    诗人的麻烦在于不谙世事，稍微看见一星点儿不够公平光明的事情，便要作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妄姿态。梓绮端着那点名士做派的清高，却不晓得，社会只看得见真金白银，才女式的清高还不如电视机的高清来得实惠些。

    当面对应届毕业生的好工作已经被提早杀入市场的同学们抢夺得差不多时，在父母的连番电话催逼下，梓绮才略略回过神来，赶紧写了薄薄的一页A4纸简历四处投递。

    知名出版社、大报社的那几个空缺早就“客满”，梓绮只好有些不甘心地进了一家小小的房地产营销公司写策划文案。她自诩生花妙笔，却不料房地产开发商的文学想象力远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更胜一筹。

    于是，在头一年初入行的日子里，梓绮没少挨老板的训。

    “梓绮，这个文案你也写得太现实主义了。什么‘在曲折蜿蜒的乡间小路尽头，在氤氲的泥土气息里……’，拜托，人家开发商卖的是独幢独栋的别墅，被你写得跟个农村小茅屋一样。这样的广告怎么吸引顾客，怎么能把房子卖出去？”

    “老板，三伏天下午，我挤了整整2个小时的公交去顺义区看那个项目，那周边的确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况且，我也已经搜肠刮肚写得尽可能唯美了。”

    “啊，这还叫唯美？好好学学Mary的文案。”

    “啪——”的一声，厚厚一摞图文并茂的稿子摔到了梓绮眼前。

    罢罢罢，在人屋檐下，为求五斗米，不得不弯腰低头。

    Mary比梓绮早入行三年，起先在家美国人开的公司做事，英文不见得有多流利，却养成了让别人叫她洋名的习惯。梓绮最烦假洋鬼子，私底下索性喊Mary叫“妈雷”，潜台词是“妈呀雷到了”的缩写。不对眼归不对眼，挨了老板训，梓绮也不得不拿了二鬼子的大作做出一副认真拜读状。

    这不读则已，一读“妈雷”的楼书文案，梓绮还真的“妈呀”一声给“雷到了”。

    区区几棵矮灌木从的商品房项目，Mary给写成了“绿树成荫，一抬头便是啾啾的鸟鸣，蔚蓝色的北京天空下，独一无二的绿色家园。”

    这还不算厉害的，更让梓绮绝倒的是，某个楼盘项目边上有条隔着两里地就能闻到臭味的水沟，愣是让Mary写成了“依河傍岸，桨声灯影里，别样的秦淮气息跨越时空悠悠而来。”

    再往下读，梓绮连连叹息，这Mary还真是个人才，没去写奇幻武侠电影剧本，倒只是在这家小小的房地产营销公司里写文案，实在太让人家屈才了。

    俗话说，“见风就是雨”，Mary纵横驰骋的文思简直是见点儿电风扇的微风，就能化成把半个南方浇透的大暴雨。

    花了大半夜的时间，读完了Mary三个月来的所有地产项目策划文案，梓绮抬起酸涩的眼睛，长叹一口气，总算是悟了。原来老板要的是这样的华词丽句，至于是否能跟现实中的房子对上号，那就甭管了，那是开发商自己的事儿。

    好在梓绮终究是梓绮，聪明的女孩子一点就通，一旦看清了眼前这个真实世界的生存准则，便能迅速改旗易帜，一步一个脚印从头打江山。这不早就有人说过：“若你不能改变世界，便让世界改变你。”

    五年过去了，梓绮算是从一条血路中拼杀出来。

    “梓绮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呢？赶紧进去！”

    随着那俏生生的女声，一截藕荷式的雪白臂膀挽了上来，臂膀的主人烫了一头褐红色的卷发，衬得那张雪白的脸儿更加雪白。在尽可能求新求奇的发型和妆容之下，居然是一套规规矩矩的藏青色套装，女上装胸前的那块小小牌子，颇能说明这截臂膀主人的身份——“盛世国际公关公司总监助理”。

    话说时间再转回到故事的开始处，梓绮于某个北京秋天的上午，来到北京国际贸易展览中心的门口，等待她的是今年开春以来全北京市最大的房展会。正如一个运动员等待比赛的哨声响起一样，梓绮的心情也是万分紧张。

    房展会的第一天，京城各大媒体的记者都会过来。当天晚上，晚报和电视台的新闻就会出来，全北京市乃至外地城市的观众也都能第一时间看到房展会的情况。这也就意味着，所有的潜在客户们会把眼光和钱包投向哪个楼盘项目，今天的房展会至关重要。

    因为紧张，梓绮从出租车里下来后，在国贸展览中心的门口足足发了三四分钟的呆，前尘往事，依稀浮上心头。

    身不由己地选择回忆，通常是一个人难以面对当下之时。时隔许久之后，梓绮也说不清楚，那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她为何在车水马龙的展会门口，痴痴发呆。

    也许，她是畏惧进门之后，看到的各个参展项目做得太过精巧细致，生生把她三个月的心血比下去。

    也许，她是害怕络绎不绝的人流涌堵在其他楼盘项目的沙盘边上，而自己经手的楼盘展板区域，却问津寥寥。

    也许......

    “梓绮姐，小林、小杨她们几个早就到了，就等着你呢。”

    雪白臂膀的主人又亲亲热热地唤了梓绮几声，手臂上的力道也略略增加了几分。

    梓绮报以歉意的一笑，这个喊着她“梓绮姐”的年轻女子正是她的得力下属小任。

    经过五年的辛苦打拼，梓绮早就从那个小房地产营销公司跳槽到了一家港资企业“盛世国际公关公司”。她的办公环境也从蓝色隔板划分出来的那个小格子间，变成了单独成间的办公室。那扇卡其色的门上，挂着烁金的门牌“营销总监室”。

    这三个月来，梓绮所在的盛世公司接下了一个大单子。对方是“岸芷庭蓝”的开发商，这个楼盘占地面积很大，地段颇为黄金，在中关村的北面。楼盘附近步行10分钟，有北京市正在最新规划的地铁站台，更难得的是，这个楼盘的户型基本都集中在五六十平方米一居和七八十平方米两居的小户型为主。

    按照梓绮的经验来看，这样的楼盘只要老老实实做出它的优点来，要卖出去还是颇为容易。毕竟，在北京这个市场上，消费力最□□的其实不是投资客，而是正着急结婚买房子的小白领们。

    盛世公司的市场部一谈下这笔单子，立刻就把业务转手到梓绮的营销部。眼看着再过三个月就是最能搞出新闻来的秋季房展会，梓绮不敢懈怠，立刻带着一帮手下没日没夜地做起策划案来。

    如今，展区布置、楼书样刊、媒体广告……几乎都已一一到位，应该再无纰漏了。

    “梓绮姐，你想的那个创意真好。别家公司的项目也就是把展区布置得好看点，把广告牌做得大一点儿。咱们可是完完全全替消费者着想，索性把整个样板房搬到展区了。”

    小任一面挽着梓绮的胳膊往里走，一面嘴里还不带喘气地汇报着。

    “来看的客户多吗？”

    “多啊,哎哟，我跟小林她们几个早上8点就来了。展览中心一开门，人就乌鸦鸦地涌进来。你想啊，人家展区撑死了，就是把广告册子制作得花花绿绿些，上面那小区都画得跟仙景儿一样。现在的客户又不傻，谁不知道那些楼盘的宣传册子都是被PS过头的，现在人买东西，讲究个眼见为实。咱们把样板房在那里一搭，客厅多大面积怎么装修，卧室的落地窗有多大视角，那都是真真切切能感受的。昨晚布置完展区后，我和小林坐在那沙发上，都舒服得不想起来了，恨不得赶紧管老爸老妈借笔首付款，自己也买上一套。”

    “呵呵，小任，你可以去天桥搭台说相声。”

    “梓绮姐，你可真不给面子。”

    “来看的客户究竟多不多？你这张小嘴儿忽闪忽闪了半天，还没回答我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呢！”

    “多，那是相当的多，就是……”

    “就是什么？”

    梓绮笑着，突然感觉出这场对话的滑稽来，下属似乎有些小孩子打碎了花瓶式的心虚。不管小任的“就是”后面跟着怎样的潜台词，在对话的这短短几分钟里，梓绮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路走来，还是心情大好。

    两侧的展区在短短一瞥间，已尽收眼底。

    参加本届房展的项目不出她所料，还是以针对中低端客户群的商品房楼盘居多。以梓绮专业的眼光，她一看就看出，这些展区的营销模式做得颇为常规老套，且项目主打的户型，无论是地段，还是价格上的实惠度，都不如“岸芷庭蓝”。

    梓绮悬了三个月的那颗心，随着这短短的几分钟，已经慢慢安稳下去。

    “梓绮姐，就是，就是咱们隔壁那个展区做得太过分了！”思忖了半天，小任终于把说了半截的那句话说完整了。

    梓绮愣住了：“过分？”

    的确，“岸芷庭蓝”展区旁的场景，是有些过分。如果稍稍往严重点说，那是很有些不堪入目。

    足足有十米高的背板是绚丽的金黄色与大红色纠缠的抽象图案，抽象图案的正中，陡然出现一行凸起的大字——“东方丽池”。

    背板前面，是个硕大的T型台。台上，五六个体态妖娆的女子鱼贯而出，每一个都昂首挺胸，脸上挂着娇媚的笑容。最让梓绮目瞪口呆的是，这些女模特身上除了一条细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丁字裤外，全身上下，再无片缕。在胸前的敏感地带，每个女子手里都紧紧地抱着一块雪白的广告牌，这些牌子上的广告词梓绮再熟悉不过。

    “首付10万，即可享有动人新居。”

    “精装小户型，全朝南。”

    “落地270度超大玻璃窗，让您一览无遗。”……

    广告词虽然未见新意，可这广告牌放的地方，却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想入非非。再配上诸如“一览无遗”这样富有挑逗性的词语，纵然身为同性，梓绮的脸上也忍不住泛起一丝红晕。

    “梓绮姐，你看见了吧，这就叫过份。车展的模特都没穿成这样的，卖房子居然敢让模特脱光了上阵。”

    小任这小姑娘说话煞是狠毒。

    梓绮结结巴巴中有些应对失措：“她，她们都光着？”

    “是啊。我仔细观察过了，连胸贴都没贴，全方位大放送。”

    “你还仔细观察了？”

    梓绮不禁反笑了，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不过刚刚二十出头，说话做事，居然一点点不讲究女孩子的含蓄。

    “观察了呀，我和小林都观察一上午了。梓绮姐，你没看就两侧站的人多，而且还都是男人，就是那个角度拍出的照片最……”

    梓绮几乎要一跤跌坐在地了。

    小任的观察还是符合当时整个东侧展区的真实情况。

    整个偌大的东侧展区，前来看房的人流几乎都被吸引到“东方丽池”的展台前。

    台上的裸女们一轮轮地抛出诱人的媚笑。

    台下两侧，乌泱泱地拥挤着一层一层的人。但凡是手里有相机的，无不把相机高高举过头顶，任凭闪光灯噼噼啪啪地闪个不停。

    梓绮的团队布置的居家型展区恰恰就在这个T台的隔壁。本来，“岸芷庭蓝”的展区布置很有家的温馨气息。整个展区的背板，用淡蓝色做底，雅致而不张扬。

    背板上面书写了一个颇能打动消费者的故事:一对80后的小夫妻苦苦寻觅理想的房子，在看了许多户型设计不合理，公摊面积偏大，居住环境配套严重不到位的楼盘后，终于发现“岸芷庭蓝”在硬件和软件方面最符合他们的设想。

    背板前面，仿佛宜家的家具展区一般，用木板分隔，布置出几个占地面积和实际销售户型相当的房间。每个房间的装修也按照开发商计划的进行布置，在那雪白的墙壁底下，是简单结实的木地板，配上干净利落的大玻璃窗，再加上色泽柔和的家居。如果是真正想买房自住的人，恐怕都会忍不住蜷在那柔软的沙发里小憩片刻。

    梓绮还记得自己把企划案初稿拿给开发商时的情景。那时，对方眼里连连闪出喜悦之色，不住口地称赞：“好极了！好极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感觉。”

    其实，梓绮也心知肚明，在这“好极了”的潜台词之下，对方更高兴的是，这么一布置，在整个项目的推广费用里，还能省下一大笔配备看房班车的钱。毕竟，梓绮已经把房子直接搬到了展厅，那么，何需再兴师动众地带着客户去实地考察呢。

    可现在，梓绮面对眼前的情景，真有些哭笑不得。

    一侧，是她费尽心血设置的温馨家居场景；另一侧，是高高耸起的T型台上，近乎□□的模特在那里摆出种种娇娆形态。

    一侧，是几乎门可罗雀；另一侧，是人头攒动，专业的、非专业的闪光灯都在不停闪烁。

    “得，这回算是良家妇女碰上青楼艳妓了。家花哪有野花香。”梓绮回过神来，有些咬牙切齿。

    “哈哈，梓绮姐，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小林和小杨几个手下，不知何时，已经随着小任一起聚拢到她身边，听见一向温文尔雅的梓绮说出这番评语来，笑得几乎要折腰。

    “梓绮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梓绮姐，他们卖的也是小户型，论地段、价格都跟我们差不多，挺有竞争力。”

    “梓绮姐，我刚才去打听了，做这个盘的推广是百利达广告公司。”

    “啊？百利达公司，他们最没品位了，上次就是动用几个美女去公关，陪客户陪到床上，才生生把一个大单子从我们手里抢走。”

    “看来，这个百利达公司就好走下半身路线。”

    一时间，梓绮听得头大。

    有某个文人曾说过，一个女人等于500只鸭子。梓绮数数自己的身边，如果不算上自己，大约摸有2000只鸭子正在聒噪。

    梓绮习惯性地拍了拍手，仿佛一个运动队的领队一般，这记手法颇为有效，鸭子们顿时安静下来。

    “好了，美女们，都听我说。如果你们今天和男友一起来买房子，看见这个‘东方丽池’，会不会被这个楼盘吸引？”

    “会啊。好歹这么多人围着，我可是第一次看见裸体模特在台上做广告。”小任最有男孩子性格。

    “如果你的男友目不转睛盯着这些模特，你会有什么反应？”

    “拽着他的耳朵就回家，打死也不买这房子。”小林最是泼辣。

    “好，现在假设你是名男子，独自来看这楼盘，会不会为它吸引，掏出几万块来就下定金？”

    “也不会。”小杨摇了摇头，似在认真思索，“根据我们所做的前期市场调研，买房子不同于普通的日常消费，即使是在逛商场时最不爱挑选的男性顾客，面对房子，通常比女性顾客更为考虑全面，他们会问出些很专业的数据，比如小区供暖方式、容积率、绿化率等等。反倒是女性顾客，有时候只是喜欢样板间的颜色基调，会一时冲动，凭着感觉就定下房子。”

    “哦，那小杨你倒说说，为什么不会定这房子？”梓绮来了兴趣。

    “我会对这个项目的各项数据仔细考量，倘若横向对比，同类型的楼盘中，以它价格偏高。买房的钱可不是小钱，每平方米便宜几百，折合下来都好多钱呢！”

    小杨是个务实的女孩子。实地调查之后，才肯得出结论，梓绮不由投去赞许眼光，眼见手下已经听得入神，梓绮笑了笑，才开始陈述己见。

    “小杨你只说对了一半。即使是那些只靠直觉买房的男人，也未必会挑上这个楼盘。男人买房子，好比娶老婆。老婆倘若过于张扬妩媚，容易招蜂引蝶。老婆是要安安稳稳，一辈子过日子的。这个项目做得太过哗众取宠，却好似一夜露水姻缘的情人。客户会对它产生不信任感。”

    “可是，不哗众取宠，怎么上媒体头条。我刚才已经看见，好几家电视台的记者都端着摄像机在那里拍摄。”小任嘟了嘟嘴，终有些不甘心。

    “房地产项目可不是娱乐明星，正面也罢，负面也罢，只要上得头条，就能走红。”

    “梓绮姐，你的意思是？”

    “这样的广告容易招致批评，后果是形成负面效应。只怕明日的新闻出来，就该写‘房地产市场萧条，开发商不惜极端手段促销’。你们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喜欢先上网查个究竟。倘若媒体上、网络论坛上口碑不佳，买主自然会小心谨慎，更何况买房的钱可不是小钱，客户决不会因为一帮裸女作秀，就随随便便拍出一大笔钱来。”

    女手下们个个听得心服口服。梓绮说服了别人，也安慰了自己，一时有些欣然，挥了挥手，让手下们回归座位，继续张罗自己的项目。

    可能是快到中午，围观在□□模特台下的“观众”也渐渐散去。

    梓绮刚才一篇宏言大论，说得自己有些口渴。

    她转身看了看展厅内的布置，便心领神会地向展厅角落处的一台饮料自动售货机走去。

    冰镇咖啡一向是梓绮的最爱，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下咖啡前的按钮。

    “哎呀，不对。” 梓绮似自言自语，拍拍自己的脑门，吐了吐舌头，刚才和小林她们说的热烈，竟然忘了把包包放在展厅的询问桌上。

    身上一分钱没有，就跑来买饮料，梓绮不由微微摇头笑笑，觉得自己真是大头虾。

    人前，梓绮一派都市职业女性的干练模样；唯独没人的时候，她才露出些许年轻女子的娇俏来。

    殊不知，梓绮的这一连串小动作，一个不拉地全落在一双眼睛里。

    “小姐，是想要咖啡吗？”

    蓦然间，一个低沉憨厚的男子嗓音在耳边响起，梓绮不由吓了一跳。

    眼前的男子大约1.78米的个头，浓眉大眼，一身蓝白相间的BMW休闲运动装，外加一双NIKE运动鞋。那名男子对着梓绮说话时，正好背光而站，梓绮有些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是隐隐地感觉，对方并不太年轻。

    不管对方是谁，梓绮心底都有些暗自好笑，总感觉眼前这幕场景仿佛老套文艺小说里的说辞，倘若稍稍改变那句台词，譬如那男子说的是“小姐，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梓绮大致会觉得时空交错，一跤跌入五六十年代的香港。

    正当梓绮的思绪又开始天马行空之时，那名男子却轻轻地绕过了她，走到饮料机旁，塞进几个硬币，滚出一桶冰凉的咖啡。他熟练地拉开拉环，轻巧地递向梓绮，一脸温润的笑意，“给。”

    梓绮有些愕然，这时，她才看清对方的脸，脸型略略有些圆，皮肤很黑，一双眼睛却异乎寻常的有神。

    对方再度开口：“再不喝，冰咖啡就变温了。”

    梓绮笑笑，接过咖啡。懂得接受他人的美意，也是现代女性必备的美德。

    眼见梓绮也不主动询问，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那名男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递过一张名片:“我叫□□，也是做房地产的。正好刚才听到你对裸模们的一番评论，觉得你很有些与众不同。”

    梓绮手里的咖啡不由微微一颤，如此说来，这名男子竟是尾随自己来到饮料机旁。这一路，自己竟毫无知觉。

    大概是猜测到梓绮的心思，□□脸上浮现出温和笑容：“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四面都有保安。”

    对方言语坦诚到这个地步，反倒叫梓绮不好意思起来，她讪讪一笑，立刻接住□□的名片，仔细打量起来。

    不看则已，一看则是吓一跳。

    那张白色名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印满了字,梓绮迅速扫了一眼,至少有十一个头衔.不过让她记住了则是那个：“世纪房地产董事长□□”。

    世纪房地产？

    梓绮细细的眉微微蹙起，“你真是世纪房地产的董事长？”话一出口，梓绮心里顿生后悔，这话问得太过冒昧，分明是质疑对方弄虚作假。

    其实，梓绮的心里，是霎那间错根蟠结地生出重重疑问。

    不管怎么说，但凡在房地产业界有些根基的人，都会听说过“世纪房地产”这五个字。从水电站到酒店餐饮娱乐再到商品房和住宅楼的开发，世纪房地产均有涉足。而且常常是不做则已，一做就是上亿的大手笔。有关世纪房地产的董事长□□，在江湖上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有传言说他是一个超级讲义气的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也有流言说他是一个像刘涌一样雇佣打手，靠打杀的手段来经营企业的。本来梓绮都不知道刘涌是谁,后来特意去百度了一下2003年引起国内外关注的刘涌□□一案。

    梓绮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见到早有耳闻的世纪房地产董事长。而且，对方只是孤身一人，身边既没有拿着文件夹的美貌秘书，也没有人高马大的凶狠保镖。更让梓绮哭笑不得的是，他居然穿的那么休闲，而且名片上印那么多头衔实在有点搞笑,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身价不菲的老总。

    面对着梓绮眼中的疑惑，□□丝毫不恼，反而有些隐隐的高兴，他爽朗地笑了：“如假包换。”

    梓绮终于有些镇定下来：“张总在业界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太意外了。”

    这样客套的语言，□□早就听的太多，他不是轻薄的男子，也早过了街头搭讪的年龄，可这一次听到，却莫名其妙地有些高兴。他温温一笑：“对我来说，会用这种方式邂逅一个女孩子，也是许多年来的头次意外。”

    这话一出口，□□自己也生生吓了一跳，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己一个堂堂大老板，本是抱着暗访的心思来考察房展的，却不料一开口就说出这般挑逗的话语。

    梓绮的脸，红晕顿生。她柔声说道：“张总，麻烦跟我来。”

    □□的身边从不缺美女，可此时眼前这名年轻女子的轻轻呼唤，却突然间令他心底有莫名情愫涌动。

    他跟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一路，不过短短一二百米，可□□的心底，却恍惚间有声音低低提醒，这一路，已走了太久太久。

    裸模们已暂时下台吃饭。

    梓绮那个项目的展区此刻反倒渐渐有了顾客。小林小杨小任一帮年轻女孩，正忙得不亦乐乎。

    突然一个抬头，看见自己的年轻女上司身后，跟着一个休闲装扮的中年男子。小杨一个吃惊，几乎要把手中的楼书广告撒落在地。

    “天哪，梓绮姐身后居然出现了个男人。”

    “我晕，梓绮姐今年才25岁好不好，长的又漂亮，跟个男人怎么了？她又不是三四十岁的老姑婆，黄着一张脸嫁不出去。”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干吗用这么夸张的语气说话？”

    “哎，你可不知道，梓绮姐来公司三年了，整天早来晚归，恨不得拿公司的沙发当自家的床。年年情人节，我都见她一人独守办公室。”

    “是吗？”

    “你才来两个月，知道什么？要不信，问做保洁的阿姨去！”

    一片叽叽喳喳，对于和男人相关的新闻，女孩子们永远不缺乏想象力。更何况，她们所在的公司恰恰对想象力的要求极高。

    梓绮若是长了对顺风耳，听见小林们如此议论，恐怕要恼得活活背过气去。

    可如今，嘈杂的人群中，真正要气恼的恐怕是□□。

    他跟着伊人，一路步到对方展区，本以为伊人是要请他坐下，再会有些其他活动。

    谁料到梓绮径直来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个FENDI的白色包包，从里面掏出钱包，再从钱包里数出几个硬币，落落大方地递给□□：“谢谢张总。这是刚才你帮我买咖啡的钱。”

    □□气得反而笑了，自己一个堂堂的房地产集团老总，难道还会在乎这点儿零得不能再零的钱。

    当然，要堂堂世纪房地产集团的老总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钢崩儿,本是不可能的事。

    刚才，他有心跟踪梓绮，想跟她私下无人处说几句话。正好看见她忘带钱包，为小小的咖啡发愁。

    □□顺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大团结，硬是拉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陌生人，在对方的目瞪口呆之下，拿100元换了5个1元钱的钢崩儿。随后扔下一句“不用找”，□□就急急忙忙地上前“英雄救美”。

    哪料到，美人却这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眼见□□的脸色略略有变，梓绮不由暗暗抿紧了唇，她心里也有些小小的懊悔，或许，自己真的是有些过份了。

    正当梓绮在这心思的转念之间，□□爽朗的笑声却又响起，他伸出手，接过那几枚硬币，手却没有立即缩回去。“看来，你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无论接受别人多小的帮助，都要一分一毫地还回去。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似乎忘记一件小事了。”

    梓绮不由有些错愕，偏过脸庞呆呆地看他。

    那种迷茫而单纯的神情，突然揪动了□□的心。

    他定了定神，赶紧用温和的笑容来掩饰自己一时的失态，“小姐，刚才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可否请你也赐我一张名片？”

    梓绮的脸立时泛上红晕，平时在工作场合，即使见到纯然不识的陌生人，出于交际需要，她也会略略欠身，双手向前恭恭敬敬地奉上自己的名片。这次，陡然遇见业界早已久闻大名的人物，她却这般不懂得乖巧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