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许多,以苏璀要早睡告终。
林佳昱的心始终无法安静下来。
他下楼,外面的雨停了有一会儿,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抬头,天空在地上的灯光中,显出云的纹理,一朵一朵,一片一片。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脑袋里空荡荡的,心仍然是浮躁的。
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知道,是火车的声音。在这个高铁,飞机盛行的时代,火车已经很旧很旧了,他想。渐渐地,火车声也不见了。
有什么是可以留住的呢?他想起他曾经很喜欢的词——“最是人间留不住”。
那年大雪。
在南方,难得迎来一场雪,何况是大雪。
早上约莫八九点,第一片雪花落入人们的眼帘,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此起彼伏的兴奋的惊呼声扩散开来,一层层,一栋栋,最后所有的学生都沸腾了。来上课的老师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
雪越下越大,一下课,许多人都离开教室,围在栏杆上看飘飞的雪。
高二的林佳昱还是个闹腾的性子,从这头窜到那头,人群里嘻嘻哈哈,追逐打闹,总有他的一份子。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教室里,在那一头,隔着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看雪。因为教室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位卷王在座位上写作业,两眼不看窗外雪。
而要知道,对于一个不安分的人来说,一个安宁的人有着难以想象的吸引力,就像是猫咪眼中的静静放置的、一丝不苟的线团。
林佳昱不假思索地凑到苏璀身旁,顺着苏璀的目光看向玻璃窗外的大雪纷飞。雪花一片片,被风裹挟着,飘飞在空中,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知道最后会降临在哪一片土地上。有的不幸砸到玻璃窗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冰晶的精美花纹,却又顷刻间消逝了,留下一丝微不可见的水痕。
“为什么在这里看雪呢?”林佳昱看向苏璀。
苏璀没有回答,浅色的双眼仍一动不动地盯着飘飞的雪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因为隔着玻璃窗,不会被冻到,也可以看雪,是吗?”没有回音,林佳昱也不恼,自个儿回答了,伸出右手,指尖隔着玻璃窗碰一朵雪花,“突然感觉我们好像雪花哎。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想着几许伤感蒙上心头,林佳昱皱了皱鼻子,立刻抛下了这个想法,心里又轻盈了。
“也许。”一个淡淡的、没有什么波动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林佳昱惊讶地看向苏璀,虽然苏璀仍然没有转动他的眼珠。
简直像鬼故事,林佳昱在心底吐槽道。
就这样他们建立了一种奇妙的羁绊,偶尔林佳昱会凑近苏璀,聊些什么,苏璀偶尔会回应几句,大多数淹没在林佳昱的话语中。
不久,将近年底,那天也在下雪,直到夜色吞没天空,雪花一直在窗外盘旋。雪夜的晚上,不是晚自习,教室里放映着一部外国电影。电影里也在下雪,不过影片里雪似乎更大,那山是白色的,男主角在雪地里迈步,头顶的帽子渐渐积压了不少雪。大家一声不吭,都静静地观看电影,空气里飘荡着男女主角的对话和雪落下的声音,这雪花飘落的声音不知道是来自影片里,还是来自窗外。
林佳昱也在静静地欣赏,虽然主要是看字幕,异国的语言也许是英语,很难跟上。他渐渐有些分心,余光散落开来,落在一张张凝神的面孔上,落在玻璃窗上雪花的纹路上。他有些浮躁,却莫名不敢打破这片宁静。
身旁坐着的纪扎兴许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纪扎是出了名的电影发烧友,在他的引领下,林佳昱渐渐投入到了紧张的剧情中,陷入一环套一一环的推理中,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最后,一切结尾,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散场,可是林佳昱还有些意犹未尽,另一种不安的躁动席卷了他的身心。
他对上身旁纪扎的眼神,同样的熠熠闪光。他们在一瞬间达成了共识,纪扎说:“要不再看一部电影?”
“好主意。”他冲纪扎扬了一下眉毛。
纪扎走上讲台,开始挑选接下来的电影。林佳昱看了几秒,目光就开始四处飘荡。
突然,他看到慢腾腾地一个人收拾东西的苏璀,几步上前,左手搭上苏璀的肩膀,发出了邀请:“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看电影?”
“好。”苏璀答应了。
“哇哦。”林佳昱低声道,看向苏璀的双眼,有些意外。也许是因为教室里的灯光,林佳昱莫名觉得苏璀的浅色的双眼亮晶晶的,像是人偶突然活了起来。不对,苏璀本来就是活人。林佳昱敲了自己一下。苏璀投来也许是感到奇怪的目光。林佳昱傻傻地笑了笑。
“选好了,”纪扎冲林佳昱喊道,“我们坐前面来,反正没什么人了。”是的,不知不觉,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好哎,”林佳昱拉着苏璀走向前面的座位,冲纪扎道,“他也一起看。”
窗外,雪依然在下,不过这部电影却是明朗的,也许是发生在夏天,或者是春天,反正肯定并非冬天。
他们三个人静静地欣赏电影,偶尔纪扎凑到林佳昱耳旁,说几句。纪扎已经重温这部影片很多遍了,他熟悉里面的很多细节,一一说给林佳昱听。
教室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时间悄悄溜走了,雪埋没了它的脚步声。
影片结束,林佳昱伸了个懒腰,他有种饱腹感。抬头一看挂钟,已经是凌晨了。
“我口”林佳昱惊道,“我们得赶紧回去。”
“哇!这么晚了。”纪扎看了眼腕上的表。
苏璀静静地收拾东西,没有发言。
三个人举着手电筒,绕着楼梯一层层走下去。整栋楼这时全部都黑了,只剩下他们手中手电筒的光。在手电筒的光线里,清晰地看到大片飘飞的雪。没有风,但是雪已经很大很大了。
到了楼下,发现玻璃大门被锁上了,转向另一扇门,依旧是被锁上的。
林佳昱惊呆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纪扎半开玩笑道:“也许我们要留在教学楼过夜了。”
“才不要,又黑又冷。”林佳昱想了想,开始大叫,“有人吗?有人吗!”
纪扎愣了一下,也开始呼喊起来。
寂静的夜里,连脚步声都不存在,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夹杂着少年人的呼喊。
苏璀仍旧不发一言,平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淡淡的。
当时林佳昱看见了苏璀的不行动,没有说什么,但到底生了几分芥蒂。后来,他知道了,那不是淡淡的,那是一种平静的死感,彷佛没有什么能击垮他,其实内里已是支离破碎,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终于,一个亮光冲他们这里过来。渐渐显出身影,是值班的保安冒雪过来。
“咋还有娃子被锁里面?”保安嘟囔着,开了锁,推开了门,“之前问了几遍,也没人答应啊?”
“应该是因为我们看电影看入迷了,听不见了。”林佳昱在心底偷偷答道,挠了挠脑袋。
门开了,他们仨一个个出来了。
“谢谢叔叔。”纪扎和林佳昱冲保安道。苏璀也许轻轻说了句谢谢,也许没有。
看着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林佳昱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带伞,立即道:“有人拿伞吗?”
“我拿了。”纪扎笑着说,还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黑伞。
林佳昱笑了,接着下意识地看向苏璀。
苏璀冲他摇了摇头。
还没等林佳昱说出那句“要不我们仨挤一挤?”苏璀就轻声说了句再见,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夜里,像是义无反顾地坠入了雪里。
林佳昱嘴张开又合上,笑意僵在脸上,最后挤出一句:“他咋这样。”
“走吧。他这样也好,三个人太挤了。”纪扎已经打开了伞,黑色的,与黑夜融为一体。
笑意融化,林佳昱走到伞下:“确实也是。”
大雪纷飞,伞下,他们慢慢踩过积压的雪,留下脚印,然后脚印被雪花一点点拭去。
他们一句一句地聊着,聊刚才放映的电影,聊惊艳夺目的一曲探戈,聊这场雪,聊了许多。
林佳昱后来说:“我老家肯定正在下比这更大的雪。山肯定都白了,像第一部电影里那样,而且湖泊可能也结了厚厚一层冰,堆上雪。”
“山里,”纪扎说“那确实,而且一定很棒。”
“是这样的,”林佳昱似乎回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咯咯”地低头偷笑,笑了一会儿,“可以的话,一定要带你去竹林里。”
“啊?为什么?”纪扎的口吻带点儿威胁,他知道竹林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到时候我轻轻一碰竹子,然后飞快跑开”林佳昱笑道,“竹子上的雪就哗啦一落,纪扎牌雪人就‘当当当’新鲜出炉喽。”
纪扎笑着说:“你跑不掉的,会诞生两只雪人。伤敌一千,先自损八百。”
寂静的雪夜里,是风雪夜归人愉快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