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冲进寨门的骑士们已经到达了中军附近，一片人喊马嘶，骑士们大多带伤，有几个人甚至因为回到大营心神一松，掉下马来，摔得尘土飞扬。

    一位金色全身甲胄的将军从战马上一跃而下，把染满鲜血已经卷了刃的大刀丢给亲兵，回身搀扶一位较为年长的老骑士下马，口里说着“左尹大人小心着！”又喊道：“快来人给左尹大人瞧瞧看有没有伤着！”“项王怎么样了？”“昧将军回来了吗？”一口山东口音如连珠弩一样不停。

    他一边往中军帐走一边抱怨着，“孔熙这匹夫，下次见个真章！”一转眼，魁梧的身影就消失在中军帐门口。

    虞子期从士卒手里扶过项伯的胳膊，帮着老将军活动腿脚，项伯抬眼看了看蒲将军走进大帐的背影，转头看了看虞子期，问道“钟离将军和子陵回来了吗？”

    虞子期点了点头，说“都在帐内！”项伯听闻，缓缓推开虞子期道，“我不碍事，待我去见项王！”说罢就蹒跚着走进大帐去了。

    屈仲虎看了看形容凄惨的蒲将军部曲们，低声问虞子期，“大哥，怎么项左尹回来这么晚，他明明在中军，应该早就冲出来了，没想到还能被东面蒲将军接到......”

    虞子期摇摇头没说话，黝黑而年轻的面庞上笼着一层严霜。

    二更天了，腊月的寒风吹打在屈仲虎瘦削的脸上，如刀割般疼痛，身上的铁甲在黄昏的激战中多处破损，也没有心情去找军需处修理，大腿处还被一个汉军长矛手刮掉了一片甲叶，还好没伤到。

    此时屈仲虎正坐在地上斜靠在一堆甲胄边拿着一块馒头啃着，望着不远处的中军帐，项王和将军们都在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商议完。

    刚才前锋营斥候回来跟大哥汇报，大哥却不让他在旁边，他只隐约听到斥候们说”北面看旗号是曹参......南面和灌婴的斥候碰上，兄弟们没了六个......“大哥听完脸色又黯淡了三分，转身就进帐去了。

    屈仲虎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多年征战的经验告诉他，他们被包围在了两条河水夹着的这片大堤下面了。

    旁边这条河叫什么来着？有个新入伍不久的当地的新兵蛋子告诉他，叫洨水.....

    这时肩膀上的箭伤又开始火辣辣的疼痛，他甚至都没包扎，任由伤口暴露在寒风中，好像寒冷能暂时抑制住疼痛一样，能让他更清醒点。

    其实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被包围了，前年在荥阳，韩信那个反贼带数十万汉军都没有留下他们，但是就是在那一战里，他失去了最好的两位兄弟，自己的右脸颊上还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屈仲虎转过脸来，旁边军帐的篝火光芒映照在了他右鬓上乱糟糟的头发旁，一条粗大外翻的疤痕上。

    他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心中回想起了当年荥阳城下那个惨烈的突围战，汉军天杀的战车层层叠叠，悍不畏死的缠住了他们的骑兵，就像今天一样！

    但是转瞬，他又想到了那个光芒万丈的王者，玄甲乌骓，手中的长枪无坚不摧，就是他，今天的突围战一开始，如一阵旋风般杀到汉军战车阵前方，枪头边巨大的戟刃划破黄昏的残阳光芒，一击就将汉军指挥战车劈为两段，指挥的那名独眼都尉凌空跃出落地拔刀，然而还未等刀劈出来，乌骓从他身边划过，长枪回首轻巧一点，就洞穿了那名都尉的咽喉。

    屈仲虎认识那个独眼都尉，荥阳时候就带着几百乘战车分割包围了不少楚军，他的两个兄弟就死在那个包围圈里，没想到在他们天神一般的项王手里，连一个呼吸都没撑过去，否则今天也不能这么快突围出来。

    想到这里，屈仲虎又凭空增添了无数信心，就像他刚入伍就参加的巨鹿血战一样！对！我是天神一般的项王的亲兵，没有什么人我们打不赢的，章邯那老儿不行，泗水那个亭长更加不行！

    屈仲虎几口把手中已经有些冻得发硬的馒头咽了下去，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泥土站起来，想去找大哥问问有什么差事好做。

    突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居然是他家乡当涂一带的民谣小调，他一愣，细细听了几句，大战之后的疲乏忽然涌起，恍然间想起邻村的姬家小妹穿着碎花布衫在村口放羊，哎，那个青涩的岁月忽然占据了他的脑海。

    屈仲虎毕竟是百战老兵，晃晃头把这些情绪赶出思绪，不禁疑惑起来，军营里怎么会有人唱歌，引起营啸怎么办！

    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怒喝到，”谁在唱歌，快闭嘴！“

    他往前跑了几步，突然发现不是一个人在唱，是周围很多人在唱，不是营地里有人唱，是远处黑暗里传来的。而且周围很多楚军士兵都逐渐听入了神！对他的喊声都置若罔闻！

    是啊，在外征战了一年多，从广武一直且战且退，忽然听到乡音，谁会不出神呢？

    屈仲虎看到大哥虞子期从中军帐口出现，一溜青烟般翻上附近的一个吊斗，向远处望去，片刻后，屈仲虎发现大哥的瘦弱的身躯竟然隐隐......黑夜中看不清楚......好像是有一些颤抖。

    屈仲虎心中一紧，大哥虽然看起来瘦弱颀长，不像孔武有力的自己，但是他跟随项王大小百十战，身先士卒，从未动容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屈仲虎突然发现旁边帐篷里走出了几个楚军士兵，他们呆呆望着南方，居然在哭！

    屈仲虎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惶恐涌了出来，上前几步，一脚一个踢了过去，骂道：“你们几个小子，娘死了么？哭什么？”

    一个头上缠着脏兮兮的绷带，满脸灰泥，衣甲都丢失了一半的楚军士兵被踢的倒退出去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一个土堆里，他哭的却更大声了，“二虎哥，我娘死的时候，村里面就唱的这个曲！”说罢嚎啕起来。

    屈仲虎冲过去一把把他从土堆中拉起来，揪着他的头发，看着他满脸眼泪鼻涕把灰泥冲的一道一道，心中一软，没有再骂，这小子也是当涂的兵，才14岁，想娘了也难怪。

    屈仲虎丢下士卒，腾腾几步走向中军大帐。

    他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慌乱，他心中就想一个念头，找项王，大家一起杀出去，逃出这鬼蜮般的包围，别再让他听这些故乡的曲子了。

    当他来到中军帐附近，发现中军大帐灯火不如往日明亮，甚至有些昏暗，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吊斗上下来，正伫立在帐外三十步外，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周围三三两两的也围着十多名项王亲兵，看神色也都十分木讷和无助，屈仲虎很少看到大家这样，心中不安更甚。

    而中军帐内，居然也有一片歌声传来，好像是项王的美人虞姬在唱曲，帐门口不时的有一些侍从在把一些菜肴酒坛运进去，把一些空盘空坛运出来。

    屈仲虎走到虞子期身边，喃喃道：“项王这里居然也在唱歌......”虞子期也喃喃地说：“跟将军们议事完，大王好像发了脾气，把他们都赶了出来，然后就一直在帐子里喝闷酒，有两个多时辰了，刚刚姐姐也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