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从北京站到地铁口步行只需要七八分钟,而这七八分钟足够让一个老练且敬业的小偷在磅礴人群的掩护下完成七八个规模不等的case。

    当梓绮在售票口前焦躁不安地翻遍全身口袋时,她不得不承认,在某个无意识的时刻,她已经悄然中招。“对不起,我钱包丢了。”梓绮抱歉地向盯了她许久的售票员苦笑。

    北京站飞檐走壁的森严城楼在不远处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要把大坨大坨的怨气压在首都人民蓬勃向上的健康面目上。梓绮拖着大红色行李箱的拉杆,第一次觉得,原来现实和图片的差距远得如此让人措手不及。1999年的夏天,她还没有能力拥有一台小巧迷人的手机,所以当务之急是去寻找一个公用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北文大学作家班招生部吗?”

    ”哦,这样啊,68552441,谢谢。”

    硬币一个个投进曲曲弯弯的小孔,就好像曲曲弯弯的寻求帮助之路,梓绮从一个电话被推诿到另一个电话。终于有一个电话表示了同情和关注。

    “可我们这里很忙呢,恐怕派不出老师来接你啊。”

    ”那我该怎么办呢?”

    “梓绮同学,你应该先报警。”

    ……

    然后在派出所等着他们重复刚才的步骤,等着警察给北京唯一可以收容自己的地方打电话,等着继续被告知等着,抑或是问警察借钱打的过来……梓绮在电话那头为自己的新奇想法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这年头人民警察的用处,就是给人民制造繁琐的手续和无望的等候。

    二十岁的梓绮已经是个发育完整、头脑健全的年轻女子,她不会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古老童谣去找警察叔叔,同样,当她丢失三千多元人民币时,她也不指望自己的运气能好到失而复得。二十岁的梓绮漂亮而现实,怀揣着有些不现实的文学梦想,来到这个现实的大城市。

    “这倒也是,你说的也有道理。请稍等。”办公室的电话总是多得可以让人用电话来作为暂停电话的借口,另一串急促的铃声在电话那头鼓荡起来,梓绮拿着话筒,焦躁不安。

    电话那头隐隐约约的噪音,夹杂着“是吗”“好,我们派人去接”之类的只言片语。

    “喂?”电话那头终于又有了声音,这次居然掺着点兴奋。

    “我在。”

    ”你运气真好。我们有个老师去北京站接人,10∶55火车到站,T53次,你到出站口,看举牌子的人,灰色的短袖衬衫,牌子上写着‘王子苑老师’,你就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到学校来吧。”

    搁下电话,梓绮看看腕上的表,9∶30,很从容不迫嘛,有足够的时间观看这个猜测了许久的城市,也有足够的时间坐在派出所里描述自己的遭遇,并签下一沓无补于事的纪录文件。

    1999年9月12日上午10∶20,梓绮从北京站附近的派出所出来,和那几个称呼她为“姑娘”的人民警察笑脸道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北京混浊且干燥的空气。她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城市了,他们沿用一种古老且农村的称呼--“姑娘”,这诚然比产生了引申义的“小姐”坦然率直了许多。那个圆脸且罗嗦的胖警察详细地指点了北京站的出站口,甚至超出工作热情地要陪她去找人,梓绮微笑着同样热情地推辞掉,二十年来当一个漂亮女孩的好处很多,也便从实践中摸索懂了男人目光里的含义。

    停靠在月台的火车仿佛突然被扎破口子的大橡皮气球,门一拉开的短短瞬间,潮水般的人流拖箱带包地从各节车厢里涌了出来,王子苑被裹挟在这股人流里,身不由己。

    他有些懊恼地整整自己身上的圣保罗衬衫,四十二岁的年纪,却像害怕脸上的皱纹一般害怕衣服上的褶子,这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王子苑从山东回来,当学生们结束假期返回校园的时候,也是他王总编结束青岛国际书展峰会回北京的时候。像许多业已坐稳位置有些名气的中年男子一样,王子苑算是少年得志,中年得意,靠着自身的天赋和恰到时机的运气,三年前就坐上了国内一流出版社的总编位子,每每当他推开自己那坐落在团结湖边上二十五层高的办公楼的玻璃窗前时,看着臣服在高空下的那葱茏绿意,看着折射在玻璃窗反光中自己依然保养得很好的身材与皮肤时,他的得意就有如那个古希腊神话里化为水仙花的少年,悄悄绽放在硕大而优雅的总编办公室里。

    “好的,我知道了,门口一个中年男人,穿灰色衬衫,举着写有我名字的牌子……好的好的,老秦你费心了,谢谢啊,那等我到了学校,我们好好叙叙。”

    从容不迫地收线,提起自己的LV手提箱,轻轻的步子,踏在锃亮的老人头皮鞋里。在这个手机还不是中学生都人手一个的年代,王子苑已经学会如何风度翩翩地使用手机,而同一个时期,南方的报纸还忙着对过街时举着个手机大声叫嚷的暴发户们口诛笔伐。

    王子苑很快看见了那个高高举着的牌子,雪白的底板,黑亮的名字,可更鲜艳的却是牌子边上的那抹红色,一个娇俏秀美的女孩裹在一袭红得有些刺眼的休闲服里,神色疲倦,她的脚下,是一个同样刺眼的大红色行李箱。王子苑怔了怔,突然想起以前离家一周忘了浇水的红玫瑰,也是这样,美丽却黯然,心急急地上前浇水补过,却不小心扎着了手,那刺还是一样的枯硬。

    ”王老师,您好您好,我是学生部的张则利,负责来接您的。“灰衣男子热情上前握手,红衣女孩却不声不响地打量他。

    ”哦,这位我来介绍一下,嗯,说明一下,“张则利顿了顿,突然觉得”介绍“这个词有些不妥,倒像梓绮是校方派来一起接站的人,而事实上,这个女孩只是无意中被接的人,”这位女同学是来参加我们第六期作家培训班的,她下火车的时候被偷了钱包,给学校打电

    话,正好我来火车站,学校就让我把她一起带回去。”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梓绮也微笑着叫一声“王老师好”,却还不清楚这个王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老师。

    张则利笑容可掬地接过王子苑手中的提包,殷勤地一如饭店门口身穿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请请请,司机早在外面等候。”一面说着,一面依旧地嘘寒问暖,王子苑习惯了这种殷勤,也同样习惯谦和亲切地作答。高处不胜寒,把自己升得太高了,便容易重重地跌下来,许多年的摸爬滚打,王子苑终于修炼成精,永远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任何人哼哼哈哈,而且平易近人。

    梓绮的胃却在空气污浊的大厅泛起一阵一阵的恶心,既然有车,何不如让我和司机一同等候,拖着行李箱,却来来回回地在偌大的火车站里奔波。迎面是同样奔波忙碌的人群,更仿佛是不按理出牌的麻将,横着竖着怎么过来的都有。

    “啊--”一个二十来岁民工模样的愣头青撞上了梓绮,疲倦的女孩捂着自己的胳膊,一脸痛楚的神色,已无暇顾及自己横扑在地的行李。王子苑回头去看,梓绮长长的睫毛下已是遏制不住的晶莹,上去扶她,柔软的身体虚弱地半跌在自己的怀里。民工已惶恐地边道歉着边加快脚步离开,他有要赶的火车,也赔不起娇弱小姐的医药费,倒是张则利叹了口气扶起地上的箱子,他终于做了双倍的服务生。小姐交于公子,行李归于书僮,旧曲目唱烂了的戏文,纵然公子换作老爷,规矩还是千古横亘的。

    王子苑倒有些窃喜,刚刚看见梓绮疲惫地拉着行李箱跟在他们后面时,他就想帮她去提行李,只是人到了这个位置,总要自重身份,人言经得多了,位高如他也早已学会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如今,倒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扶着这个伤病员了。殊不知,伤员的心病早已胜过身体上的痛楚。

    乌黑油亮的大奔已驶过三环,夏日中午的阳光,有些火辣辣的刺目。

    “第一次来北京吗?”王子苑和颜悦色地扮起引路人的角色。

    “是的,第一次,可猜想了它很久。”

    ”觉得北京怎么样?”

    “它如此庞大,我无权评价它,也许,该问问北京我怎么样?”

    梓绮看着CBD中心区的高楼大厦在阳光底下泛出狰狞高傲的亮色,盘旋林立的高架桥生生地把马路分割出三维空间,突然之间,她对这个庞大的城市有了一种恐惧。很多女孩子,尤其是梓绮这样从南方小城来的女孩子,通常是惊奇,而后欣喜,而后涌动出拥有的欲望,希望能够永久地留在这个城市里,成为它明媒正娶的一员,不离不弃。

    王子苑颇有些惊异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她苍白透明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听见非典型性的回答,以至于一时之间,聪慧如他,亦不知如何应对。

    ”据我对往届学员的经验,一般学员到作家班报到之后,学校就给安排学生宿舍,不过……“王子苑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想自己掌控方向。

    ”不过住宿费是要自己交的。王老师,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尽快想办法的。“梓绮转脸看他,脸上的笑似雾笼寒水,轻烟迷蒙。

    ”一个女孩子独自出门在外,以后要小心些,我有手机,要不要给家人打个电话?”

    梓绮看着眼前小巧玲珑的电子产品,轻轻别过头去,眼里雾气更深。

    “我的家人,大概此时或是以后,都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这一次,连张则利都从副驾驶位上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老王,你觉得这样做妥当么?“负责作家班的北文大学文学院院长秦同源在那里搓着手,他倒不至于小气到在乎一个学员的一千五百元住宿费,只是这个钱由王子苑来垫付,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院长办公室在小白楼的二层,从清澈的玻璃窗望下去,可以看见外面繁荣的景象,高矮胖瘦年轻年老的各色男女在露天的办公桌前办着入学手续,王子苑的眼,只能看见众绿从中的一点红而已。

    ”有什么不妥呢?教授资助困难学生,这放到十年前能传为校园美谈,难不成到了现在做不成雷锋,还有西门庆的嫌疑么?“王子苑弹弹手中的烟灰,突然觉得这样的问题很可笑。

    看到秦同源有些气噎,他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也正好跟她同路,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刚丢了全部家当,又满腹委屈地在那里接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也怪可怜的。我已经和她说了,这钱不是送给她的,只是暂时借给她,借条还在我这里呢,你要不要看看。”

    王子苑作势要翻衣兜,秦同源连连摆手,其实倘若他不摆手,王子苑倒真要尴尬了,他的衣兜里除了钱包烟盒,并无白纸黑字的东西。他只出借自己愿意出借的东西,也从不打算索还。

    小白楼楼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梓绮填着一张张的表格,白纸黑字在九月的阳光下慢慢熔化,文件与文件,表格与表格,它们的形状如此相似,仿佛动物王国里同一品种的小兽,从身体到脸形,都酷似同胞兄弟。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张表格,轻飘飘的如蝴蝶般栖落在她的办公桌上:“北文大学作家班学员申请表”。

    “台长,这个,真的让我去吗?”

    --脱产读一年的作家班,名牌大学的教学环境,全国数一数二的作家、编辑执鞭杏坛,每个地辖市文化局仅可推选一名学员的机会,当真如误入无名花丛的蝴蝶,无端由地停靠在了电台小编辑梓绮的面前?”梓绮,你还年轻,又喜欢文学,到北京去好好历练历练,古人说得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台长的圆脑袋这一刻竟分外可爱起来。

    霎那间,梓绮有点不知所措。

    手中的表格倏然落地,飘飞如灵魂悄逝的蝴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拣起,无名指上细细碎碎的那圈蓝紫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梓绮惊诧地抬头,眼前是一张魅惑如猫的脸,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盛不住修炼三生的风情,眼角眉梢里似乎都要溢出俏生生的言语来。

    白皙的手并没把表格还给她,反而拿到自己面前,细细端详。

    ”梓绮?!好一个琼瑶电视剧里的名字!“美女研究完梓绮的名字,又继续往下浏览。

    梓绮终于有些愤愤。

    ”请把我的表格还给我。”

    “你生气了?”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成熟妖冶的女子竟也会如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般调皮地吐吐舌头。

    “别生气。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室友秦阮,朋友们都习惯叫我软软。”

    软软的手,柔软如初秋的桂花花瓣,却混合着chanel No�5的郁郁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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